二十 偶遇

朝陽照耀在花格窗櫺上,陽光被窗格切格成細碎的光斑投進窗內。

謝寧就是這麼活生生被照醒的。

有那麼一塊光斑端端正正的照在她的眼睛上。

她擡起手遮住眼,整個人往被子裡縮。

縮了一半,她就徹底清醒過來了。

這裡不是縈香閣,她現在躺的也不是自己的牀。縈香閣的那張牀並不靠窗子,所以是不可能在牀上被太陽照到醒來的。

謝寧終於睜開眼了。

昨天晚上她侍寢之後,又留在了皇上的寢殿裡一覺睡到了天亮。

有了第一次逾矩之後,第二、第三次就變得更加容易了。

宮人見她醒了,這纔過來殷勤周到服侍她起身。

因爲昨天穿來的衣裳弄溼了了也弄皺了,今天不能再穿,宮人取來的衣裳是另一套。

這不是她的衣裳,但是穿上卻恰恰合身,再增減一分的餘地都沒有。這是誰的衣裳?如果是旁人的,怎麼長寧殿會有宮嬪的衣裳預備着,她穿着又怎麼會這樣合身呢?

一旁的宮人輕聲解釋:“早起白公公打發人去針工局取來的,原是皇上吩咐了給才人制的新衣,除了這一套,另外還有三套,已經送到縈香閣去了。”

皇上還懂得女子的衣裳?

這套衣裳乍看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甚至感覺太素淡了。有些菸灰色的裙衫,但仔細看,裙襬在陽光下隱隱有銀光閃爍,就象抹上了一層星辰的碎屑。

外面罩着的是一件孔雀翎毛所織的小坎肩。那種說不上來的顏色,絢爛得耀目。在暗處看彷彿墨綠,在明處看又象是靚藍。走在陽光之下時,織料反射着一種燦然的的金芒,孔雀翎眼看起來成了一種誘魅的亮紫色。

這樣一件織錦,只怕是價低萬金,仍然是無處求索。

謝寧覺得這塊織錦簡直象是有生命的活物一樣,美的妖異。

普天之下說不定只有這麼一塊而已。

身旁的宮人替她理好了裙腳,退後兩步,由衷的讚了一句:“才人真美。”

謝寧回過神來。

真正美麗的是這件衣裳。

白公公差了人用軟轎送她回縈香閣。

從長寧殿到縈香閣距離不算遠,只是要看走哪一條路。出長寧殿後向西經延福門、月華門、長安門,然後就能到後苑了。這條路近,但是人也多。另一條路要多繞一點,出素懷門之後沿靜道一直向北,經迎安門也可以回去。這條路要長一些,但是人少。

謝寧有些心虛,在長寧殿睡到日上三午,又穿着這樣一件扎眼的衣裳,她巴不得遇着人越少越好。

所以她吩咐走素懷門那條路回去。

靜道是後來的名稱,這條宮道以前並不叫這個名字。謝寧記得聽尚宮講過一次,這裡的原名應該是叫做平道。後來不知道爲什麼,漸漸就被叫差了。

其實靜道也很貼切,這裡人少,確實很安靜。兩旁高高的宮牆擋住了陽光,牆角地磚縫隙里長滿了青苔,大白天的卻讓人感到一股陰沉蕭瑟。

在這樣空曠的一條路上,一點聲音也可被放大許多,傳的很遠。

謝寧坐在轎中,在太監和宮人規律的腳步聲中,她聽到了一些別的聲音。

象是沉悶的嗚咽聲,似乎還有什麼東西被拖曳而行,地磚被摩擦發出的沙沙的聲音。

在宮裡頭,有很多事情看到也要當做沒有看見,聽到也要當做沒有聽見。

正在行進中的轎子忽然停下來,前頭太監壓低聲音喝斥:“你們這是怎麼辦的差?驚擾了貴人誰擔待的起?”

謝寧掀起一角轎簾往外看,幾個孔武有力的太監正抓着一個女人往後拖。她掙扎的很厲害,鞋子都踢掉了。要不是嘴已經堵上,她一定會去發瘋一樣撕咬叫罵。

這個人,謝寧認識。

雖然她衣着與上次相見的時候全然不同,可是謝寧仍然一眼把她認了出來。

上一次在安溪橋亭,皇上曾經傳召了兩個樂師來奏曲,彈琵琶的女子讓謝寧印象深刻。

那個女子也看見了坐在軟轎中只露出小半邊臉龐的謝寧。

她象是憑空陡然生出力氣,一把甩開擰住她臂膀的太監,扯下塞口的破布,大聲嚷着:“謝才人!求謝才人救命!”

謝寧眉頭皺了一下。

轎前頭的太監更是心裡叫苦。

轎子裡坐的這位才人,論品階實在不算什麼,但是論聖寵,長寧殿上上下下現在沒有一個敢怠慢她。

這個半路上突然殺出來的麻煩居然叫出了謝才人之名,他顯然不能當着才人就這麼獨斷專行讓人趕緊把麻煩處置掉。

果然謝寧出聲了。

她問:“怎麼回事?”

那幾個辦事不力的太監趕緊加了把力氣,又把琵琶女的嘴堵上,其中一個領頭的跪着向前膝行兩步答話:“回才人的話,這女子是教坊司的樂人,私闖素懷門被拿下,正要依律處置。”

“她闖門做什麼?”

那個太監不敢隱瞞:“她說想求見主子,找御醫瞧病。”

謝寧看着琵琶女的模樣,她狼狽不堪,兩眼死死盯着她,眼裡兩點光亮的出奇。

教坊司的樂師伎人不少,要是生了病想請太醫並不是特別艱難的事。

回話的那個太監很機靈,小聲解釋說:“回才人,這女子和那個生病的都在賤籍。”

謝寧明白了。

不但教坊司,連宮中其他服侍的宮人也分成幾等。

最低一等就是賤籍,賤籍中的人命比螻蟻還要微賤,是衆人腳底的爛泥。其他人未必有什麼更高貴的出身,但是能夠有作踐他人的機會,是人人都想要來踩上一腳的。

“她擅闖宮門應該怎麼處置?”

“依律,罪該杖斃。”

送謝寧返回縈香閣的太監是白公公的徒弟小葉,非常機靈的一個人。如果他師傅白洪齊不看好謝才人,是不是可能安排他來做這個差事的。

謝才人聖眷正濃,又在春風得意的當口上,當着她的面說這樣的話,不是觸才人的黴頭是什麼?

這個女子還認得才人,叫得出才人的名號。

這事兒處置起來就不能太草率了。

“按罪是該杖斃的,不過她這不是沒闖進去嘛,”小葉拿定主意就開始幫那個女子開脫:“再說了,聽這意思,她也是心急救人,這也情有可原吶。”

跪在一旁的那個太監心領神會,馬上應道:“葉公公說的是,小的明白了。”

明白就好。葉公公一琢磨,反正都要做好人了,不如再送一個人情,也讓謝才人高興高興。

“你回頭去太醫院看看,有得空的御醫就叫上一個去教坊司給看看病,要是治好了救了人一命,也是你功德不是?”

“葉公公說的是,小的這就去辦。”

謝寧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小葉公公。

不到二十歲的人,說話辦事這麼老到世故。

“謝才人,咱們走吧?”

“也好。”

軟轎重新向前行進,謝寧放下轎簾。

小葉公公一直把謝寧送到縈香閣,看着青荷與青梅迎上來才滿面笑容的告辭。謝寧讓青荷拿了一個荷包給他,輕聲說:“多謝葉公公費心了。”

這個費心顯然不單單是指送她回來這件事。

小葉公公笑容更加謙卑,連說不敢。

他心裡頭也明白,謝才人不是個蠢人,絕非那種一得意就忘形的輕狂之輩。陳婕妤在皇上面前告狀的事兒可瞞不過小葉的師傅白洪齊。陳婕妤告狀不奇怪,但她告狀沒能告倒對方,謝才人的聖寵反而更深了一層。

兩下里一對比,這誰更值得討好還用得着明說嗎?

青荷和青梅兩個人看着謝寧身上那件孔雀翎毛的坎肩眼睛都發直了。剛纔皇上的賞賜已經送來了,才人還沒有回來,青荷也沒敢擅動,就大概的看了看,這已經讓她咋舌不已了。沒想到才人一回來,身上的這一件衣裳更是美的讓人心驚。

才人能得寵是青荷日夜祈盼的事,可是這一天突然就來了,卻又讓她心裡直髮慌。

等謝寧進了屋,青荷跟前跟後的,小心翼翼的問:“才人,皇上有沒有問起那件事?”

當然問了啊。

可是這會兒謝寧一點都不想提起這件事。

這件事也算是解決了,就是解決的莫明其妙的,前因後果都讓人難以述說,甚至有種羞於啓齒的感覺。

青荷看她的臉色就知道這事不宜再追問下去。總之,才人現在顯然更得寵了,那就說明陳婕妤那個問題已經不是問題了。

她聰明的轉開了話題:“才人剛纔回來之前,白公公已經打發人送來了好些東西,才人要不要先看一看?”

青梅樂不可支,進進出出的把那些東西一樣一樣搬過來給謝寧過目。

趕着這會兒事多,還有人上趕着湊熱鬧。

樑美人打發人來,送了一盆花給謝寧。

青荷打發了來人,面色有些複雜的捧着那盆花進來。

“才人,您看。”

送來的這盆花就是賞花那天謝寧表示過喜愛的白茶花。

謝寧就看了一眼,點頭一下頭。

青荷沒好氣的囑咐人把那盆茶花扔到後院裡去。

“爲什麼啊?”青梅覺得那盆花很漂亮。

“要送早不送?看着陳婕妤也奈何不了我們才人,纔想起來送花過來?”

雖然踩高拜低是宮裡頭的人的通病,但是樑美人這也做的太明顯太不招人待見了。誰希望她這麼盆破花?要不是她請人賞花也不會招來陳婕妤這個麻煩。現在看陳婕妤落了下風又巴巴的送花過來。

她要是賞花會之後立刻送這份兒禮,以才人的性子倒是會領她這份情。

可惜現在才送,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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