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母親在餐廳裡舀了一勺湯,“嘶”地啜了進去。

“啊!”她低低地驚叫了一聲。

“是頭髮嗎?”

湯裡想必混進什麼不潔的東西了吧,我想。

“不是。”

母親若無其事地又舀了一勺湯,動作靈巧地送進嘴裡,然後轉頭望着廚房窗外盛開的山櫻花,就那麼側着臉,動作靈巧地舀一勺湯,從小小的嘴脣縫裡灌了進去。“動作靈巧”這種形容,對母親來說一點兒也不誇張。母親的進食方法,和婦女雜誌上介紹的完全不一樣。弟弟直治有一次一邊喝酒一邊對我這個姐姐說過這樣的話:

“有了爵位,不等於就是貴族。沒有爵位的人,也有的自然具有貴族高雅的品德。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有的光有爵位,根本談不上貴族,僅僅接近於賤民。像巖島(直治舉出同學伯爵家的名字)那種人,給人的感覺甚至比新宿的遊廓拉客的雞頭還要下賤,不是嗎?最近,柳井(弟弟又舉出同學子爵家次子的姓名)的哥哥結婚,婚禮上瞧他那副德性,穿着簡易的夜禮服,有必要穿那種衣服嗎?這還不算,在致辭的時候,那傢伙一個勁兒運用敬語表達法,實在令人作嘔。擺闊和高雅根本沾不上邊兒,他只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本鄉一帶有很多掛着高級宅第的牌子,實際上,大部分華族可以說都是高等乞丐。真正的貴族,是不會像像巖島那般擺臭架子的。就拿我們家來說,真正的貴族,喏,就像媽媽這樣,那纔是真的,有些地方誰也比不上。”

就說喝湯的方式,要是我們,總是稍微俯身在盤子上,橫拿着湯匙舀起湯,就那麼橫着送到嘴邊。而母親卻是用左手手指輕輕扶着餐桌的邊緣,不必彎着上身,儼然仰着臉,也不看一下湯盤,橫着撮起湯匙,然後再將湯匙轉過來同嘴脣構成直角,用湯匙的尖端把湯汁從雙脣之間灌進去,簡直就像飛燕展翅,鮮明地輕輕一閃。就這樣,她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之中,“唏溜唏溜”地操縱湯匙,就像小鳥翻動着羽翼,既不會灑下一滴湯水,也聽不到一點兒吮湯和盤子的碰撞聲。這種進食方式也許並不符合正規禮法,但在我眼裡,顯得非常可愛,使人感到這纔是真正的貴族做派。而且事實上,比起俯伏着身子橫着湯匙喝湯,還是微微仰起上半身,使湯汁順着匙尖兒流進嘴裡爲好。而且,奇妙的是這種進食法顯得湯汁更加香醇。然而,我屬於直治所說的那種高等乞丐,不能像母親那樣動作輕巧地操動湯匙,沒辦法,只好照老樣子俯伏在盤子上,運用所謂合乎正式禮法的那種死氣沉沉的進食方法。

不只是喝湯,母親的進食方法大都不合乎禮法。上肉菜時,她先用刀叉全部分切成小塊,然後扔下刀子,將叉子換在右手拿着,一塊一塊地用叉子刺着,慢條斯理地享用。遇到帶骨的雞肉,我們爲了不使盤子發出響聲,煞費苦心地從雞骨上切肉時,母親卻用指尖兒倏地撮起雞骨頭,用嘴將骨頭和肉分離開來。那副野蠻的動作,一旦出自母親的手,不僅顯得可愛,而且看上去很性感。到底是真貴族,就是與衆不同啊!不光是帶骨的雞肉,午餐時母親對於火腿和香腸等菜餚,有時也用手指尖兒靈巧地撮着吃。

“飯糰子爲什麼那麼好吃,知道嗎?因爲是用人的手指尖兒捏成的緣故啊。”

她曾經這樣說。

用手拿着吃的確很香,我也這麼想過。可是像我這樣的高等乞丐,學也學不像,只能是越學越覺得像個真正的乞丐,所以還是堅忍住了。

弟弟也說他比不上母親,我也切實覺得學母親太難,有時甚至感到很絕望。有一次在西片町住宅的後院,初秋時節月光皎潔的夜晚,我和母親坐在池畔的亭子裡賞月,孃兒倆個說說笑笑,談論着狐狸出嫁和老鼠出嫁時,配備的嫁妝有什麼不同。說着說着,母親突然起身,鑽進亭子旁邊濃密的胡枝子花草叢裡,透過粉白的花朵,伸出一張更加白淨的臉孔,笑着說:

“和子呀,你猜猜看,媽媽在幹什麼來着?”

“在折花。”我回答。

“在撒尿呢。”她小聲地笑着說。

她一點兒也未蹲下身子,我感到很驚奇。不過我們是學不上來的。我打心底裡感到母親很可愛。

正說着早晨喝湯的事,話題扯遠了。不過,我從最近閱讀的一本書上,知道路易王朝時代的貴婦人也在宮殿的庭院或走廊的角落裡小便,她們根本不當回事兒。這種毫不在乎的行爲實在很好玩,我想我的母親不就是這種貴婦人中的最後一個嗎?

再回到早晨喝湯的事兒上吧,母親“啊”地一聲,我問:“是頭髮嗎?”她回答:“不是。”

“是不是太鹹了?”

早晨的湯是用美國配給的罐裝青豌豆做底料,由我一手熬煮的potage。我本來對做菜沒把握,聽到母親說“不是”,心中依然犯着嘀咕,所以又叮問了一句。

“味道挺好的。”

母親認真地說。吃完湯,接着伸手撮起一個紫菜包飯糰兒吃了。

我打小時候起就對早飯不感興趣,不到十點鐘肚子一點兒不餓,那時候有點湯水就好歹對付過去了。吃起東西很犯愁,先把飯糰子盛在盤子裡,然後用筷子戳碎,再用筷子尖兒夾起一小塊兒,照着母親喝湯的樣子,使筷子和嘴巴成爲直角,像喂小雞一般塞進嘴裡。當我慢慢騰騰吃着的當兒,母親早已全都吃好了,她悄悄站起身子,背倚着朝陽輝映的牆壁,默默看着我吃飯的樣子。

“和子呀,這樣還是不行,早飯一定要吃得香甜纔是。”

她說。

“媽媽呢?您吃飯很香嗎?”

“那當然,我已經不是病人啦。”

“和子我也不是病人啊。”

“不行,不行。”

母親淒涼地笑了,搖搖頭。

我五年前害過肺病,臥牀不起。不過,我明白那是嬌生慣養造成的。但是母親最近的病症卻使我甚爲擔心,這是一種很可憐的病。然而,母親只是爲我操心。

“啊,”

我不由“啊”了一聲。

“怎麼啦?”

母親問道。

兩人互相望着,似乎都心照不宣。我吃吃地笑了,母親也笑了起來。

每當心裡有什麼難爲情的事兒,又忍耐不住的時候,我就會悄悄“啊”地一聲。眼下我心裡突然清晰地浮現出六年前離婚的事兒,實在忍不住了,纔不由“啊”地叫出聲來。母親又是怎麼回事呢?母親不會像我一樣有着難以啓齒的過去吧?還是因爲別的什麼事情呢?

“媽媽剛纔也想起什麼了嗎?到底怎麼回事呢?”

“我忘啦。”

“我的事嗎?”

“不是。”

“直治的事?”

“對。”

說到這裡,她又歪着頭,說道:“也許是吧。”

弟弟直治大學中途應徵入伍,去了南方的海島,從此杳無音信。終戰後依然下落不明,母親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她說再也見不到直治了。可是我從來不需要這個“心理準備”,我想肯定還能見到弟弟。

“我雖然死心了,但吃到這麼好的湯,就想起直治,心裡受不住。要是對直治多疼愛些就好了。”

直治讀高中時就一味迷上了文學,開始過着不良少年的生活,真不知給母親招來多少辛苦。雖說這樣,母親依然一喝上一勺湯就想起直治,“啊”地驚叫一聲。我將一口飯塞進嘴裡,眼睛熱辣辣的。

“沒事兒,直治不會出事的。像直治這樣的惡漢子是不會死的。死的都是老實、漂亮、性情和藹的人。直治是用棍子打也打不死的。”

“看來,和子也許會早死的吧。”

母親笑着逗弄我。

“哎呀,爲什麼?我是個淘氣包,活到八十歲看來沒問題。”

“是嗎?這麼說,媽媽可以活到九十歲啦。”

“嗯。”

說到這裡,心裡有點兒難過。惡漢長壽,漂亮的人早夭。媽媽很漂亮,不過我希望她長壽。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快別捉弄人啦!”

說着,我的下嘴脣不住顫動,眼淚撲簌撲簌涌流出來。

說說蛇的事情吧。四五天前的午後,附近的孩子們在院牆邊的竹叢裡發現了十幾個蛇蛋。

“是毒蛇蛋!”

孩子們嚷嚷着,我想,要是那竹叢裡生了十多條毒蛇,就不能輕易到院子裡玩了。

“燒了吧。”

我一說完,孩子們就歡呼跳躍,跟着我走來。

大家在竹叢一旁堆起樹葉和柴草,點着了火,將蛇蛋一個個投進火堆。蛇蛋不易着火,孩子們添加不少樹葉、樹枝,增強了火勢,蛇蛋還是着不起來。

下面的農家姑娘在牆根外邊笑着問道:

“你們在幹什麼?”

“燒毒蛇蛋呢。一旦生了毒蛇,該多可怕呀。”

“多大個兒呢?”

“像鵪鶉蛋一樣,一抹白。”

“那麼說是普通的蛇蛋,不是毒蛇蛋。生蛇蛋是不會着火的。”

姑娘感到奇怪,笑着走開了。

火着了三十分鐘,蛇蛋就是不燃燒。我叫孩子們從火裡撿出蛇蛋,埋在梅花樹下,壘上小石子作爲墓標。

“來,大家一起拜一拜吧。”

我蹲下身子,雙手合十,孩子們也都順從地蹲在我身後合掌拜祭。然後,我告別孩子們,一個人獨自緩緩登上石階,只見石階上頭,母親站在藤架蔭裡。

“你幹了件可悲的事啊。”她說。

“以爲是毒蛇,誰知竟是普通的蛇蛋。不過,都掩埋好了,沒問題的。”

我雖然這麼說,但覺得被母親看見總是不太好。

母親並不迷信,可是十年前父親在西片町家中去世後,她非常害怕蛇。據說父親臨終前,母親發現父親的枕畔掉落一根又細又黑的線繩兒,她毫不經意地拾起來一看,是蛇!眼見着那蛇很快地逃走了,順着走廊不知鑽到哪裡去了。看到這條蛇的只有母親與和田舅舅兩個人,姐弟二人面面相覷,但爲了不驚擾前來送終的客人,將這事隱瞞了,沒有聲張出去。我們雖說也都在場,可關於蛇的事一點兒也不知道。

但是,父親死去那天晚上,水池邊的樹木全都爬滿了蛇,這是我親眼見到的。我已經是二十九歲的老大媽了,十年前父親去世時我十九歲,早已不是小孩子了,現在又過了十年,當時的記憶依然十分清晰,一點兒都不會錯的。我爲了剪花上供,來到池畔,站在岸邊杜鵑花叢之中。我猛然發現杜鵑花的枝子上盤着一條小蛇。我不由一驚,接着想攀折一枝棠棣花,誰知那枝條上也盤着一條蛇。相鄰的木樨、小楓樹、金雀花、紫藤、櫻樹,不論哪種樹木上都一律盤着蛇。可我並不怎麼害怕,我只是認爲,蛇也和我一樣,對於父親的辭世感到悲傷,一齊爬出洞來祭拜父親的亡靈的吧?於是,我把院子中出現蛇的事悄悄告訴了母親,她聽罷有些擔心,歪着頭思考了一陣子,可也沒再說些什麼。

不過自從出現這兩件有關蛇的事,母親非常討厭蛇了,這倒是事實。說是討厭,其實是更加崇拜蛇,害怕蛇,對蛇抱着滿心的畏怖之情。

母親看到燒蛇蛋,她肯定會感到很不吉利,我也覺得燒蛇蛋這種事兒太可怕了。這件事會不會給母親帶來厄運呢?我擔心又擔心,第二天,第三天,都忘卻不掉。今天早晨在餐廳裡又隨便扯到美人早夭這類荒唐的事,真不知如何補救。我一個勁兒哭泣,早飯後一邊拾掇碗筷;一邊感到自己身子內部鑽進一條可怕的小蛇,它將縮短母親的壽命,打心眼兒裡膩歪得不得了。

而且,那天我又在院子裡看到了蛇。那天天氣特別和暖,我做完廚房的事兒,打算搬一張藤椅放在院中的草坪上,坐在那裡織毛衣。當我搬着藤椅剛走下院子,發現院中石頭旁的竹叢中有蛇。哎呀,真討厭,我只是這麼想着,沒有進一步深思下去,又搬着藤椅回到廊緣上,坐在上頭織毛衣。午後,我想到庭院一角的佛堂裡的藏書中找出一本羅蘭桑畫集,剛走下庭院,看到草坪上有條蛇在緩緩爬動,和早晨那條蛇一樣。這是一條纖細的、高雅的蛇。我猜是條女蛇。她靜靜地穿越草地,爬到野玫瑰花蔭裡,停住了,擡起頭來,抖動着細細的火焰般的信子。然後,看那姿態,彷彿打量着四周。過了一會兒,又垂下頭,憂戚地盤踞在一起。當時,我只認爲這是一條美麗的蛇,過了一會兒,我把畫集拿回佛堂,回來時瞥了一眼剛纔蛇盤踞的地點,已經不見蛇的蹤影了。

黃昏將近,我和母親坐在中式房間裡飲茶,朝院子裡一看,石階第三級的石頭縫裡,早晨那條蛇又慢騰騰地爬出來了。

“那蛇怎麼啦?”

母親看到蛇說着站起來走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呆立不動。母親這麼一說,我猛然想到,“該不是蛇蛋的母親吧?”隨即脫口而去。

“是的,沒錯啊!”

母親的聲音有些嘶啞。

我們手拉着手,屏住呼吸,默默注視着那條蛇。蛇憂鬱地蹲踞在石階上,開始顫顫巍巍地爬行了,她吃力地越過石階,鑽入一簇燕子花叢裡。

“這條蛇一大早就在院子裡轉悠了。”

我小聲地說,母親嘆了口氣,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帶着沉重的語調說道:

“是吧?是在尋找蛇蛋呢,好可憐啊。”

我只能嘿嘿地笑了笑。

夕陽映照着母親的面孔。看起來,母親的眼睛閃現着青色的光芒,似乎含着幾分嗔怒,那副神情十分美麗,引得人恨不得撲過去緊緊抱住她。我覺得母親的那張臉孔,同剛纔的那條悲傷的蛇有某些相似之處。而且,我的胸中盤踞着一條毒蛇,這條醜陋的蛇,總有一天要把那條萬分悲憫而無比美麗的母蛇一口吞掉,不是嗎?爲什麼,爲什麼我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我把手搭在母親柔軟而溫潤的肩膀上,心中泛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

我們捨棄東京西片町的宅第,搬來伊豆的這座稍帶中國風格的山莊,是在日本無條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父親死後,我們家中的經濟全都指望母親的弟弟,同時也是母親唯一的親人——和田舅舅一手包攬下來。戰爭結束,時局變化,和田舅舅實在支撐不下去,看樣子曾經同母親商量過,他規勸母親,不如將舊家賣掉,將女傭全部辭退,母女二人到鄉下買一套漂亮的小住宅,享享清福爲好。母親對於金錢的事,比起孩子更是一竅不通,經舅舅這麼一說,就把這些事都託付給他了。

十一月末,舅舅發來快信,說駿豆鐵道沿線河田子爵的別墅正在出售,這座宅第位於高臺之上,視野開闊,有一百多坪農田,周圍又是觀賞梅花的好地方。那裡冬暖夏涼,住下去一定會使你們滿意的。因爲必須同賣主當面商談,明天請務必來銀座我的辦事處一趟。——信的內容就是這些。

“媽媽您去嗎?”

“我本來都交付給他的呀。”

母親忍不住淒涼地笑着說。

第二天,母親在先前那位司機松山大師的陪伴下過午就出發了,晚上八時,松山大師又把她送回家來。

“決定啦。”

她一走進我的房間,雙手扶住我的書桌癱坐下來,只說了這麼一句。

“決定了什麼?”

“全部買下。”

“可是,”我有些吃驚,“房子怎麼樣,還沒有看就……”

母親胳膊肘兒支着桌面,手輕輕按着額頭,稍稍嘆了口氣。

“和田舅舅說了,是座好住宅,我就這麼閉着眼搬過去,也會感到舒心的。”

說罷她揚起臉微微笑起來。那張臉孔略顯憔悴,但很美麗。

“說得也是。”

母親對和田舅舅的無比信賴使我很佩服,於是我表示贊同。

“那麼,和子我也閉着眼。”

孃兒倆齊聲笑了,笑完之後,又覺得好不淒涼。

其後,每天家裡都有民工來打點行李準備搬家。和田舅舅也每天大老遠地趕來,將變賣的東西分別打包。我和女傭阿君兩個忙裡忙外地整理衣物,將一些破爛堆到院子裡燒掉。可母親呢,既不幫助整理東西,也不發號指令,每天關在屋子裡,慢慢悠悠,不知在倒騰些什麼。

“您怎麼啦?不想去伊豆了嗎?”

我實在憋不住,稍顯嚴厲地問。

“不。”

她只是一臉茫然地回答。

花了十天光景,整理完了。晚上,我同阿君兩人在院子裡焚燒碎紙和草稈兒。母親走出屋子,站在廊緣上,默默望着我們點燃的火堆。灰暗而寒冷的西風颳來,黑煙低低地在地面爬行。我驀然擡頭望望母親,發現母親的面色慘白,這是從未有過的,不由驚訝地喊道:

“媽媽,您的臉色很不妙啊!”

“沒什麼。”母親淡然地笑了,說罷又悄悄走回屋子。

當晚,被褥已經打點完畢,阿君睡在二樓西式房間的沙發上,我和母親從鄰居家借了一套被褥,孃兒倆一起睡在母親的臥房裡。

母親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叫了一聲,嗓音顯得有些衰老。

“有和子在,只要和子陪我,我就去伊豆。因爲有和子做伴兒。”

她的話很使我感到意外。我不由心裡一振,問道:

“要是和子不在了呢?”

母親立即哭起來,她斷斷續續地訴說着,越發哭得厲害了。

“那還是死了好,這個家沒了父親,母親也不想再活下去啦。”

母親在我面前從來沒有說過這般喪氣的話,我也從未

見過她如此激烈地痛哭。哪怕是父親去世,我出嫁,不久懷着大肚子跑回孃家來,不久孩子死在醫院,以及我生病起不來牀,還有直治闖禍那些日月,母親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心灰意冷。父親死後的十年間,母親和父親在世時毫無兩樣,依舊那般嫺靜,優雅。而且,我們也都心情愉快,在母親的嬌慣下成長。但是,母親沒有錢了,爲了我們,爲了我和直治,毫不可惜地花光了,一個子兒也沒剩下。而且,離開這座長年居住的宅第,和我兩個搬到伊豆的小村莊,過着孤苦伶仃的日子。假如母親是個冷酷、慳吝的人,經常責罵我們,而且只顧偷偷生法子攢錢肥己,那麼,不管世道如何改變,她都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一心想死。啊,沒有錢是多麼可怕、可憐、求救無門的地獄啊!有生第一次切實感到這一點,心頭鬱悶,痛苦地一心想哭。所謂人生的嚴峻就是這種感覺嗎?我只好紋絲不動,仰面躺臥,像一塊石頭凝固在一起了。

第二天,母親神色依然不好,總是摸摸索索的,看樣子,很想在這個家裡多待些時候。和田舅舅來了,他囑咐道,行李大都發運了,今天就起程去伊豆。母親慢騰騰穿上外套,同前來送行的阿君以及進進出出的人們,無言地告別之後,就和舅舅與我三個人離開了西片町的宅第。

火車裡很空,三個人都有座位。舅舅在車廂裡心情十分愉快,不住哼着謠曲什麼的。母親臉色青白,低着頭,像是冷瑟瑟的樣子。我們在三島換乘駿豆鐵道的列車,在伊豆長岡下車,然後乘一刻鐘汽車,下車後朝着山裡登一段和緩的坡道,看到一座小小的村落,村頭有一座中國風格的小巧的山莊。

“媽媽,比想象的要好呀。”

我喘着氣說道。

“可不是嗎。”

母親站在山莊大門外面,倏忽閃過一脈興奮的眼神。

“首先,空氣新鮮,這裡的空氣很潔淨。”

“真是的。”母親微笑着,“很新鮮,這裡的空氣太好了。”

於是,三個人都笑了。

走進大門,東京的行李已經到了,從門廳到房間,堆得滿滿的。

“下面可以到客廳眺望一下風景。”

舅舅興致勃勃,硬是拉着我們到客廳坐下來。

午後三時左右,冬天的陽光和煦地照耀在院子裡的草坪上。由草坪走下一段石階,最下面有一座小小的水池,種植了很多梅樹。庭院下邊是廣袤的橘樹園,接着是鄉村道路。對面是水田,遠方是一片松林。松林那面可以看見大海。坐在客廳裡看海,海面的高度和我的乳峰正好處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風景顯得很柔和。”

母親稍顯悒鬱地說。

“也許是空氣的緣故,這裡的陽光和東京完全不同,光線彷彿經過絹紗過濾一般。”

我也興奮地說道。

房子是十鋪席和六鋪席以及一間中國風格的起坐間。此外,門廳是三鋪席,浴室是三鋪席,接着是餐廳和廚房。樓上一間西式客房,鋪着寬大的牀鋪。這麼多房間,足夠我們孃兒倆使用,不,即使直治回來,三個人也不會感到褊狹。

村子裡據說只有一家旅館,舅舅去那裡聯繫飯食,不久就送來了盒飯。舅舅將盒飯擺在客廳裡,一邊喝着自己帶來的威士忌,一邊談論着這座山莊以前的房主河田子爵以及到中國遊歷時遇到的倒黴事,他的心情十分愉快;而母親只是用筷子動了動飯盒。不久,天色漸漸黑下來,母親小聲說道:

“讓我先躺躺吧。”

我從行李中抽出被褥,照料母親睡下。我感到十分擔心,從行李中取出體溫計,爲母親量量體溫,三十九度。

舅舅大吃一驚,連忙到下邊的村子尋找醫生去了。

“媽媽!”

我大聲呼喊,母親依然冷冷的,沒什麼反應。

我握住母親小巧的手,抽噎地哭起來。母親太可憐了,她太可憐了。不,我們孃兒倆個都很可憐,都很可憐啊!我哭個不停,一邊哭,一邊打內心裡想同母親一道死去。我們什麼也不要了。我們的人生從離開西片町的老宅子起,就已經終結了。

兩個小時之後,舅舅帶領村裡的醫生來了。醫生已經相當老了,穿着穿着仙台綢的寬腿褲子,套着白布襪子。

診斷完畢,他若無其事地說:

“大概是患了肺炎,不過,即便得了肺炎也用不着擔心。”

他只說了兩句不疼不癢的話,然後給母親打了一針就回去了。

第二天,母親的高熱依然不退。和田舅舅給我兩千元,交代我說,萬一需要住院,就向東京給他發電報。說罷,當天就回東京了。

我從行李中拿出幾件急用的炊具,熬粥給母親喝。母親躺着喝了三勺粥,接着搖搖頭。

午飯前,村裡的醫生又來了,這回他沒穿寬腿褲子,但依舊套着白布襪子。

“還是住院……”

我要求說。

“不,沒有必要。今天再打一針高效藥劑,熱就會退的。”

他依然若無其事地回答,接着,便打了一針所謂高效藥劑回去了。

但是,不知這針高效藥劑是否真的發揮了奇效,當天過午,母親臉色通紅,出了很多汗,更換睡衣時,她笑着說:

“說不定是個名醫。”

體溫下降到三十七度。我很高興,跑到這個村子裡那家唯一的旅館,託老闆娘分得了十多個雞蛋,趕緊做成溏心蛋送給母親。母親連吃了三個溏心雞蛋,然後又喝了半碗稀粥。

第二天,村中的名醫又套着白布襪子來了。我感謝他昨天給母親注射了高效藥劑,他帶着一副對療效認爲理所當然的神情,深深點了點頭,又認真地診察了一遍,然後轉頭對我說:

“老夫人已經全好了,沒有病了。今後吃什麼都沒有關係了。”

他說話還是那樣陰陽怪氣的,我好容易才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我送醫生到大門口,回到客廳一看,母親坐在牀鋪裡,滿臉閃着興奮的神色,茫然地自言自語:

“真是個名醫,我已經沒有病啦。”

“媽媽,要打開障子嗎?外頭下雪了呀。”

花瓣般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下起來了。我打開障子,和母親肩並肩坐在一起,透過玻璃窗眺望伊豆的飛雪。

“我已經沒有病啦。”

母親又自言自語起來。

“這樣乾坐着,以前的事情就像做夢一樣。搬家那陣子,我真不想來伊豆,說什麼也不情願。我想在西片町的老家多待些時辰,哪怕一天半日的也好啊。一乘上火車,我就覺得死了一半。剛到這裡時,心情還算可以,天一黑就懷念東京,心裡焦急不安,神情恍恍惚惚。我這不是一般的病,是神仙把我殺死,又變成另一個我,使如今的我還陽成爲昨天以前的我了。”

後來,直到今天爲止,只有我們孃兒兩個的山莊生活,好歹還算平安無事,村裡的鄉親對我們也很親切。搬到這裡來是去年十二月,其間度過了一月、二月、三月,直到四月的今天,我們除了準備飯食,其餘的時間大都是坐在廊緣上編織毛衣,或者在中式房間裡讀書,飲茶,幾乎過着同世間隔離的生活。二月裡梅花開了,整個村子都掩蓋在梅花叢中。接着進入三月,多半是和暖無風的日子,盛開的梅花絲毫也不凋謝,到了三月末尾,依然美豔無比。不論白天黑夜,不論清晨傍晚,梅花美得令人嘆息。一敞開廊緣一側的玻璃窗,花香隨時會飄滿屋子。三月末一到黃昏,肯定沒有風,我在夕暮的餐廳裡一擺上碗筷,梅花瓣就打窗外吹進來,落在碗裡,濡溼了。進入四月,我和母親坐在廊緣上,手裡編織毛衣,兩人談論的話題,無非是關於耕作的計劃。母親說,到時她想協助我一下。啊,寫到這裡,我就覺得我們正像母親那次所說的一樣,已經死了,然後託生個不同的自己,重新還陽了。但是,一般的人,到底不能像耶穌基督那樣復活的,不是嗎?儘管母親那麼說,她喝上一勺湯就想起直治,“啊”地驚叫一聲。況且,我過去的傷痕,實際上一點也沒有得到治癒。

啊,我一點兒也不隱瞞,全都明明白白地寫在這裡。我有時甚至會暗暗這樣想,這座山莊的平靜生活完全是假象,只不過虛有其表罷了。這是神仙賞賜給我們母女的短暫的休息時間,儘管如此,我總感到和平之中潛藏着一種不祥的暗影。母親雖然裝出一副幸福相,但日漸衰老,我心中隱藏的毒蛇越發粗壯,最後要把母親一口吃掉。儘管自己壓抑又壓抑,它還是繼續長大,啊,如果僅僅是季節的原因倒還好說,這一陣子,有件事使我的這種生活,實在難以忍耐下去了。燒蛇蛋這種荒唐的事,無疑也是我情緒焦躁的一種表現。到頭來,這隻能加深母親的悲傷,使她儘快衰老。

一旦寫到“戀”字,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