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界147年,鎮魔塔破,妖獸遁逃作亂於三界,其所到之處災禍四起,百姓流離失所,九州大陸無處倖免。鎮魔塔數百年來一向安穩,這一破便把數百年來所鎮壓在塔內的妖獸盡數放了出來,其破損的嚴重程度要修復起來堪比讓女媧再補一次天。
當今世道大亂,沒有世家門派庇護的小地方早就被妖獸毀爲一片廢土,九州尚存的百姓中稍有些積蓄的年輕人都不遠萬里紛紛涌至相對太平的西京來尋求庇護,剩下的老弱病殘搬也搬不動,只得留下。西京貴爲國都,世家門派衆多,現下雖不及盛世時繁華安寧,但畢竟有諸多世家受國君之託共同庇護,倒也比妖獸肆虐的小城好上許多。
修真界各仙派合力重築鎮魔塔之際,無暇顧及人界求助,百姓只得自行出資委託江湖門派除魔衛道。
而即便是在西京,江湖門派間拿錢辦事的規矩也不曾有過變動。富庶些的人家都會花重金請大門派的修者爲自家增設防護法陣,大門派,有保障。靈力凝成的法陣不僅效果好,還附贈承諾:若是被妖獸破了,還免費包補。
貧窮人家和流民就沒這麼多講究了,本就住在結界薄弱之處,邪祟肆虐是常有的事,只得拿着普光寺免費求來的一紙黃符貼在門上死馬當活馬醫,有沒有用誰也不知道,反正半夜總有幾戶倒黴人家睡到一半便被妖獸啃了腦袋的,都不算稀罕事兒,只能嘆是命數不好。
西京周圍不乏赫赫有名的仙門世家和江湖教派,最爲出名的當爲樊獄教,斷雲門,御清堂三大門派。樊獄教總部位於金陵,修的本是魔教,但頗受百姓愛戴,大教主嚴漓在避世之前也曾數次無償替窮苦人家佈防御法陣,自嚴漓突然避世後,樊獄教因無人掌管而日漸衰落了。按理說樊獄教應該由嚴漓的首徒接管,可那弟子不僅是個女子,還在百年前犯下了滔天大錯,受了天雷被關進了鎮魔塔,估計沒死也該成了個活屍。
斷雲門原本並不是在西京,而是在修真界一處無人之境,無徑可通,只能憑藉玄鏡或內部通行符紙進入。後來神魔一戰中斷雲門被一惡徒屠了滿門,一代仙門從此銷聲匿跡,據傳只有幾個爲數不多的倖存修士還在世上,但都無跡可尋。
眼下西京最爲炙手可熱的除魔大宗,當屬御清堂。
相傳百年前有一東瀛高手遠渡來到西京求戰,所到之處從無敗績,叱吒三界。此人腰側常佩一把黑氣四溢的東瀛刀,喚作“邪雨”,坊間對此素有“邪雨既出,血雨腥風”的說法。御清堂便是由此人一手開創,原先只是作爲一個殺手組織,麾下修士修的是東瀛秘術,後來新堂主繼位後也接除魔驅鬼一類的委託。如今天下不太平,來御清堂重金求助的人源源不絕,可謂是賺得盆滿鉢滿。
剛繼位不久的這位御清堂新堂主,按老堂主擬的名號稱作“赤凜”,是名女子。還是百年前那名樊獄教麾下犯了滔天大罪的弟子、屠了斷雲門滿門的惡徒——墨煙,現在人稱赤凜堂主。
開玩笑,要是她剛從鎮魔塔出來就頂着原來這個婦孺皆知的惡名招搖過市,八成還沒走到御清堂就又得被抓回去鎮壓了!雖說現在已是百年之後,前世那一輩的百姓早已化爲一捧黃土,除了神魔一戰倖存的幾個修士,如今沒人能記得她的臉。但即便是這樣,墨煙這個名字還是個大忌,若是引起修真界的懷疑,怕是又要開戰。
墨煙灌了一口侍者遞上來的東瀛清酒,懶散地打量着屋內的裝潢,是與前世記憶中無甚差別的東瀛風格,屋外常年盛開的櫻花樹靈氣充沛,遇風則時不時飄落下幾片帶着瑩粉色光屑的花瓣,據說是信田堂主年輕時用從東瀛帶回來的樹種親手種植的,至今估計有個數百年了。
御清堂築於醉仙湖之畔,位於護城河內緣,湖水與之相近卻不相通。相傳信田堂主早年在西京時因其修煉的東瀛秘術有延壽之效,被當時一心尋求長生之法的國君奉爲帝師,醉仙湖便是當初國君賜給信田堂主的帝師之禮。
醉仙湖靈氣旺盛,滋養着湖中遍佈的紅葉仙蓮。紅葉仙蓮亦是東瀛的品種,常開不敗,瓣葉色若紅霞,金色的脈絡蜿蜒附在花瓣上,貴氣而不失雅緻。此花由醉仙湖的靈氣滋養而生,其花粉和香氣亦有孕養靈力之效,湖上亭臺林立,是御清堂的修士常用的調息修煉之所。
墨煙瞥了眼遠處望不盡的十里仙蓮,心下當即感慨了句,真富啊。
自己稀裡糊塗繼位了這麼個富得流油的堂主之位,敢情就像客棧裡打工的店小二突然被富豪親爹認了回去繼承家產一樣震驚。她和信田曉的交情攏共也就那樣,該有的不該有的交集早就在百年的物是人非中塵埃落定了。
她只依稀記得幾日前她還在鎮魔塔內,在她完全清醒之前,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如魔咒般在她腦子裡嗡嗡地低聲說着什麼,讓她頭痛欲裂,可她卻該死的什麼都想不起來。這種無力感讓她在恢復意識起就變得暴戾無常,前世的片段如大風中的棉絮一樣在腦海裡亂飄,最後定格在了眼前垂落的縛魔索上。
手腕粗的鎖鏈牢牢捆住她全身,把她像個繭一樣束縛了起來,沉重的玄鐵縛魔索間稀稀落落地貼着些皺皺巴巴的黃底紅符,原本鮮紅的符咒幾乎褪盡了顏色,絲毫沒有往日作爲鎮妖符的神采。
識海內有個聲音一直對她重複着一句話,但回聲極重,她只能隱約聽清幾個字。
“……泯恩仇,勿念……”
耳邊是塔內各色邪靈小妖嘰嘰喳喳的嘶叫聲,和腦子裡的聲音交雜在一起,吵得她耳膜快要裂開。塔內昏暗,遠處的角落裡有個看不清形狀的東西閃動着極刺眼的紅光,刺得她緩緩擡起了眼皮。
就在她徹底睜開眼皮的一剎那,遠處一物如脫弓之箭般直衝她面門襲來!
墨煙一驚,可那物卻在離她眉間還有一指之距停了下來。墨煙這才清晰地看到了那物的全貌,是一柄通體漆黑的摺扇,烏黑的扇骨間刻着血紅的符文,在昏暗中隱隱閃動着嗜血的色澤,扇尾垂着一塊冰透的血玉,黑色的流蘇穗子飄在空中浮動着,像一隻張牙舞爪的黑色蜘蛛。
溟華!
絕對不可能認錯,這就是她恩師嚴漓的法器。
震驚之餘,她身上原本緊縛的鐵鏈像冬眠初醒的蛇一樣動了起來,鎮妖符如枯葉般簌簌掉落,不一會兒就恢復了她的自由身。
溟華緩緩垂落到她手邊,墨煙思索了一下,擡起手輕輕在透亮的扇骨上碰了一下。溟華感應似的捲起尾穗蹭了蹭她的手背,絲毫沒有傳聞中作爲一把鬼器的兇狠。
這是……重新認主了?
怎麼可能!
對於修士而言,法器就是自己的第二條命,如同劍客的劍一般是從不離身之物,劍在人在。一件法器只能認一個主人,而一個修士能擁有多少件法器則取決於本人的修爲,修爲越高,也越能駕馭品級高的法器。放棄已認主的法器無非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原主人已經身死,二是原主人不再擁有能控制法器的靈力。
上輩子她的臨死之際靈力消失殆盡,手中的驚鴻劍倏然斷裂成幾節,從她手中脫落開來。隨後她便被那個人一箭穿心,黑氣從創口溢出,頃刻間她便失去了焦距。身死劍斷,只留下一縷殘魂。這具殘軀被鎖在降魔塔內,永世不得出。
溟華扇身還能隱約感受到嚴漓的氣息,顯然不是第一種情況,那隻能是……
墨煙不敢細想,溟華這個品級的法器,與信田曉的邪雨刀一樣同屬鬼器,活取西海玄蛟骨爲扇基,以鬼王血爲符引,又是由信田曉親手鍛造,是品級僅次於邪雨的修界**。要駕馭溟華,十分考驗修爲,若是修爲不足的修者強行逼迫鬼器認主,不僅不能發揮其本身的力量,還會誘使本人走火入魔。
百年前墨煙被封入塔時,被修真界世家聯合廢去修爲,這期間百年來又有降魔塔鎮壓,在這陰氣四溢邪靈亂竄的兇塔內,自然是不可能恢復靈力的。而現在她不僅全身靈力暢通,又能駕馭溟華,還被認了主,難道是嚴漓在暗中助她嗎?
她展開溟華扇面,一行金色小字自扇中飄出:速至御清堂,切勿暴露行蹤。
隨後,她便莫名其妙地當上了御清堂的新堂主。
在御清堂好吃好喝待了幾天後,墨煙也逐漸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畢竟比起墨煙這個帶罪的名聲,還是赤凜堂主好。況且先前的事也已過去百餘年了,當年深仇大恨的老熟人們都非死即傷,要麼避世要麼隱退,前塵的恩怨早已在百年前就劃上了句號。
墨煙想來也覺得有些好笑,在她閉上眼之前,修界各派頂着一幅幅爲民除害的正道面孔,揚言要將她所犯下的惡行公之於衆,任她受盡千夫所指,永世不得超生。如今再一睜眼,竟是如此輕易地過上了她先前肖想數年的平靜生活,一念之間,她甚至覺得以前的種種不過是一場她方纔醉倒在東瀛酒下的零星噩夢。
她在識海中想過無數次如若自己醒來恢復了修爲,要怎地把這三界攪個地覆天翻。可現在她不僅完好地出來了,修爲還提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卻是連個能尋仇的人都找不到,彷彿她蓄力已久的一記重拳,本該一擊打破三界努力維持的和平假象掀起一番滔天巨浪,結果卻是打在了風中,飄零成數片名爲不甘的塵沫。
泯恩仇,勿念。
泯恩仇!
勿念!
既然嚴漓不惜耗盡修爲也要讓她出來,必然是有他的理由,雖然她現在也不知曉爲什麼。姑且就當重活一世吧,上輩子沒有好好過的安寧日子,這輩子便是爲了自己,也該好好過活一番。
墨煙自認自己從不是個喜歡自怨自艾的人,跟誰過不去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又不是什麼深宮怨婦,有這時間不多找點樂子才蠢透了。
於是,赤凜堂主一拍扇子,覺得這是個好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