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幾個小兵用布巾遮着口鼻正在打掃戰場,熄滅了的野火還冒着深灰色的嗆人濃煙,混着不知什麼時候刮起來的風狂掃着軍營,所過之處盡是沙塵滾滾。
傷兵們都已經被君徹方纔救治過了,統一安置在幾個傷患專用的帳子裡。剩下爲數不多的沒受傷的軍兵也大多精神萎靡,接連應戰又補給不足,加之國君冷漠的態度早已讓城外守城軍軍心渙散,全靠着姬寒眉和幾個骨幹強撐起來的一口氣纔不至於全線潰敗。
墨煙一邊說話一邊走路,剛走出軍帳就猝不及防吃了口沙子,登時狂咳,在以千若爲首的一衆手下面前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
千若依舊是一身黑衣勁裝,向來如寒冰般巍然不動的臉在黑紗下幅度極輕地抽搐了一下。
墨煙艱難看向她道:“愣着咳……幹什麼咳咳……給本堂主拿張帕子!咳咳咳!”
一衆黑紗覆面的御清堂武士聞言都低下了頭,空氣中只剩下兩個大字:尷尬。
千若喉嚨動了動,也艱難道:“啓稟堂主……我們一般出委託都是帶刀,不帶帕子的……”還沒說完她就看到墨煙咳得漲紅的臉在額角處凸起了一條青筋,似是暴怒之前的隱忍,急忙道,“堂主先委屈一下,用屬下的面紗先將就吧……”
她說罷便要擡手扯下臉上的黑紗,墨煙用手捂着口鼻,剛想說不用,身側就遞來了一塊帕子。
那帕子顏色素白,花紋雅緻。
轉頭一看,君徹和姬寒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各自用布巾遮住了口鼻,正站在她身後。姬寒眉欲言又止地看向她,道:“御風……你走得太快,我本來正想提醒你,城外時常會突然風沙大作……”
墨煙一下子哽住,她只顧着剛剛走得那瀟灑勁兒,誰知道丟人丟得這麼快!
她額角抽搐着接過了君徹遞來的帕子,三下五除二地系在腦後,終於在絹帕的隔離下好好喘順了一口氣,挑眉看了身後的白衣道人一眼:“謝了,問塵道長真是細緻之人。在下還有一事不明白,望道長解惑。”
君徹半張臉覆蓋在面紗下,看不清表情,只是聞言眼珠朝她那邊動了動:“堂主請講。”
墨煙道:“你又不是姑娘家家的,身上哪來這麼多帕子?”
君徹:“……帕子常用,多備些以防不時之需。”
墨煙無言,扭頭欲走,又聽見耳後幽幽傳來一聲:“赤凜堂主姑娘家家的,身上怎麼連塊帕子都不帶?”
撲哧
在一衆以千若爲代表的黑衣武士中,不知道是哪個“訓練有素”的冷血殺手笑出了聲。
墨煙額角剛平息下去的青筋再次暴起,怒喝道:“笑笑笑!笑什麼笑!千若一會兒給本堂主抓出來那個偷笑的,這個月俸祿減半!從今日起,御清堂所有武士,任何時候任何委託,全都給本堂主帶上帕子!不得離身!”
“是!”
平息過後,墨煙咳了兩聲,開始宣佈正事。
其實她被嗆的那股子勁兒早就過了,主要是看其他大宗主大掌門動員講話時都得先咳這麼兩下,顯得有點威嚴有點氣勢,信田曉連規矩都不跟她講一聲就這麼甩給她這麼大個位子,她頭一回當堂主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大人物講話前的規矩,便也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
她道:“本堂主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西京守城軍的將領,姬寒眉姬將軍。這位是凌雲觀的問塵道長。姬將軍,這位是本堂主座下的首席殺……武士,千若。御清堂諸位聽令,除千若外,今日起你們在軍中全部都聽從姬將軍的安排,協助守城軍將抵禦邪祟。如有要事需回稟御清堂,用傳訊符直接上報千若。”
姬寒眉走到與她並肩的左側,適才隨和的氣場已然變得凜冽,她目光銳利如鉤,對衆略略頷首道:“在下姬寒眉,見過各位。陰魂邪祟凶煞難纏,今後便有勞各位助我軍一臂之力了。”
千若衆人應道:“見過姬將軍!”
墨煙道:“姬將軍打算如何部署?”
姬寒眉稍作思索了片刻,答道:“軍中除去傷兵外僅剩不足二百人,雖人手皆有國君發配的法器,但各軍都只是凡界士兵,並不能全力發揮法器的效用。各軍又均是接連應戰,從九州各地一路北上最後統一收編爲西京守城軍,各地雜軍本就一心不齊,加之國君不作爲,軍中士氣低下,現下能得到御清堂諸位的支援,已是穩住了我方軍心。”
“西京城外防線以主城門爲中心,每隔十米設一處軍帳,左右兩邊各十個。眼下我軍遭受重創,許多傷兵的位置還空置着,便勞煩御清堂的各位先頂上,同時再請兩位武士隨我守住主城門。另外我軍對配發的法器只有粗略瞭解,望諸位在武器使用上多指點一下守城軍,讓國軍分發下來的法器盡最大效用。”
御清堂派出的這隊武士一共三十人,雖數量不多,但人人皆是修爲高深之輩,單人出委託都可以斬殺高階兇獸,出動這一隊武士,其實遠比出動皇城中花國庫重金養着的凡界精銳甚至是世家派遣的普通修士要有用得多。
墨煙本意是助姬寒眉穩住城門,自己也是留了私心的。三界匯聚西京城,內外魚龍混雜,她尚未摸清那些個老熟人到底如何了,也不知曉是否有人改頭換面於暗中窺伺,扶歌鮫珠被奪的事背後十有八九和那幫人有牽扯。她如今是以赤凜堂主的身份面世,許多消息也不方便親自去打聽,在局勢不明朗的情況下,此時暴露“墨煙”這個身份必會引發修界大亂,而城門失守也勢必會讓國君和修界出手,組織新的守城軍。
爲了正面跟避免修界的人碰上導致亂上加亂,還是以赤凜堂主的身份先穩住城外戰況對她比較有利。
“……以上便是對諸位的所有職務安排,赤凜堂主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墨煙回過神來,發現周圍一圈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沉吟了片刻道:“姬將軍安排妥當,我並無異議。只是有一點,姬將軍可能還不大瞭解,御清堂麾下的武士都是能以一敵百之輩,如果只是讓相應人數的武士去頂上空置的位子,恐怕也難以盡人力。不如在各軍帳均分配一名武士,再由這名武士負責這個指引軍帳中各士兵的法器使用,這樣還可以多留下幾名武士協助將軍守住主城門。將軍覺得呢?”
姬寒眉看着她,目光中多了幾分神采,凝視了片刻道:“好,人手分配的安排都照赤凜堂主說的辦!魏副將!”
魏重巒從軍帳旁邊走上前:“在!”
姬寒眉道:“帶御清堂的各位按方纔說的領到各個軍帳中,稍作休整。”
魏重巒:“是!”
待魏重巒把一行人都領走後,帳邊便只剩下了姬寒眉、君徹、墨煙和千若四人。千若率先向墨煙側身說道:“堂主,補給品都帶過來了,是直接交給姬將軍嗎?”
墨煙道 :“先給我看看。”
千若慎言道:“堂主,可能東西有點多,屬下建議直接放到倉庫裡。”
墨煙深吸了一口氣,道:“你拿了多少?”
千若偏了偏腦袋,又道:“其實也不多,就從御清堂的儲備中取出了一點,只取了相當於御清堂武士一個月的用量。”
墨煙道:“那是多少?”
千若見她有些搖搖欲墜的臉色,想了想還是嚥下了那個已經到了嘴邊的具體數額。她兩指比劃了一下姬寒眉身後的軍帳,語氣有些含糊道:“大概……半個帳子那麼多吧。”
墨煙:“!”
姬寒眉:“!”
軍帳旁邊望風的常璉:“!”
墨煙聲音顫抖道:“你說得對,直接放到倉庫去吧……”
姬寒眉過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朝身後喊道:“常副將!帶千若姑娘到倉庫去放置補給品!”
常璉三步並作兩步地帶着千若離開了。
墨煙心下還是處於震驚之中,她知道御清堂有錢,也不至於有錢成這樣吧,信田曉在位的時候是收了多少委託金、做了多少人頭買賣纔給她留下這麼一大片金山銀山?!且不說那半個軍帳的補給品,單挑出一塊藥材,照御清堂的標準起碼都得值個一錠金子!千若那毫不在意的口吻,彷彿是信田曉在位時就已經習慣了“送禮就要送大的”這種作風。
她就突然明白了爲什麼千若給自己準備的納戒中全是大額銀票和成錠成條的金子,相比之下,她喝碗湯圓就給碎金子成爲湯圓鋪終生尊貴客戶的行爲,真的是不算什麼。
君徹輕飄飄地見縫插針道:“原來之前赤凜堂主在酒樓闊綽出手是御清堂一貫的作風,今日一見,貴宗着實是上下一致。”
墨煙諷道:“少陰陽怪氣,我們御清堂這叫關愛下屬,體恤軍兵,舍財爲國!”
御清堂,一個自信田曉創建以來便以冷血著稱的殺手組織,三界聞名,江湖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請得起御清堂殺手買兇殺人的財主們各個面上有光,被御清堂殺手追殺的人一邊抱頭鼠竄一邊得意洋洋——前者是因爲有錢,後者是因爲意識到了自己的人頭很值錢。
此時,這個傳說般的殺手組織御清堂,在墨菸嘴裡被三言兩語地“洗白”了。
君徹無言以對,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