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小人報仇
“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涼拌!”
“這都到家門口了,我不甘心。”
“再不甘心,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少女擺明了不摻和,凱文和阿倫卻商量上了,區別在於關注的焦點不同。長期的配合底下,無需礙眼的公然交頭接耳,兩人自有法子完成交流。騎在馬上的他們面朝前方、目不斜視,除了微微蠕動的嘴角以外,聲音小的可以忽略不計,不知底細的普通人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看熱鬧的架勢。
“這趟任務死了一百多個弟兄,就這樣什麼都不做,如何對得起死去的他們?”一聽團長有放棄的意向,歷來以冷靜著稱的阿倫開始急了。
比較容易激動的黑大個,這次卻難得保持了平靜,即便只是表面上相對的平靜,他說道:“誰說我們什麼都不做的?保持克制,置身事外,就是最正確的做法。這會子魯莽從事,才真是對不起他們的犧牲。”
“你看看前後左右,多少好手?”
雙目餘光見處,盡是兵刃反射的寒光,與那嚴整的軍容,共同印證着傭兵團長的觀點。此刻合圍的三支部隊,猶如三把強力的鐵鉗,又像是巨獸的三面利齒,做好了噬人的準備。傭兵團膽敢貿然行動,絕對會被撕扯、吞噬得一乾二淨。
這還是明面上的,暗地裡潛伏着的呢?
“再多的好手,也總有機會的。”
“胡扯!爲了一個渺茫的機會,就要葬送餘下的弟兄不成?”凱文依舊面不改色,臉上卻流露出堅毅的神情來:“無謂的犧牲,別說我不答應,就是問躺在山谷裡頭的弟兄們,他們也不會答應!這時候動手,只會白白送死!”
“不用大夥動手。你們先假裝順從離開,我悄悄跟在他們後頭,擇機下手。即使不成功,也絕不連累大夥。”阿倫額頭青筋跳了跳,隨着嘴脣高速顫動,瘦削的臉龐涌現一絲潮紅,情緒已然隱隱有些不穩。
凱文握住繮繩的黝黑手指,骨節竟然有些發白起來,用力之大,遠非表面所能察覺,眸中更是隱約有着電光閃爍,他雙脣也一樣快速開合着,駁斥道:“有個屁的機會!你只要敢動手,別說殺到犯人跟前,保準剛一出手就被撂倒!然後呢?”
“然後就是團滅的下場!”
眼見副手一再堅持,傭兵團長乾脆挑明瞭結果的嚴重性,“最輕的判罰,也要到礦坑裡頭挖礦挖到死!”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形勢不妙我自會了斷。再怎麼危急,咬舌自盡總能做到吧?萬一真的失手被擒,就說我早已被開除出團,劫囚之舉動,乃是我個人的行爲,與傭兵團毫無干系。”
“糊塗,你打量誰是傻子?!對面那麼多場面上的大人物,隨便動用一下手中的力量,就能把我們團查個底掉!你以爲你騙得了誰?!”
“別說人家不相信,就算相信,迫於維護國王的尊嚴、彰顯王國的法律,照樣會拿我們的腦袋祭旗!”
最後這一句,黑大個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從牙縫裡頭一個字一個字的擠出來。倘若放在平時,依他的脾氣怒吼出來,聲波壓力之大,兩人距離之近,神射手被震到短時間內失聰,都很正常。虧得如今用上“凝音成線”進行交談,纔沒有形成廣而告之的效果。
只是這麼“熱烈”的討論下去,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要失控。
“夠了!”彷彿就在耳邊喝斥,普利坦德的聲音傳進兩人耳中,輕飄飄的,卻透着不容置疑的果決,“索泰爾和唐納德過來了。不想死的話,就都給我閉嘴!”
果然,眼見一應人犯均已束手就擒,大局已定,爲首的宦官,正在“大鐵錐”與中年讀書人等的護衛下,施施然踱着步,走向了哀嚎中的侯爵夫人一行。嚴格來說,對於淪爲魚肉之輩的羞辱,這會子纔剛剛正式開始。一身紅紅綠綠、錦雞般打扮的宦官,如同鬥贏了的公雞那樣,仰着頭,挺着胸,蒼白略帶浮腫的臉上,混合着戲謔、得意乃至殘忍在內的諸多表情。明明是大白天,倒讓人看了覺得毛骨悚然。
俯視着雙膝跪地的前侯爵夫人,宦官好整以暇地欣賞了一陣對方狼狽而羞慚的模樣,嘴角是越翹越高,說道:“尊敬的侯爵夫人,哦,現在要叫你親愛的黛安.羅德姆‘小姐’纔是。”
“不知此際的形象,‘小姐’是否滿意?是否有需要調整的地方?恕我粗鄙,依我看來,你現在這副模樣,纔是符合你今後實際身份與地位的最佳穿着。你說,是麼?”
從宦官的視覺角度看去,被剝去全身外衣裳五花大綁跪着的黛安.羅德姆,豐腴的胴-體僅着褻衣,該讓人看的不該讓人看的,通通盡收眼底,公鴨嗓拖長了聲調,不加掩飾的羞辱意味,結合人犯的境況,很是加重了羞辱的效果。
“黎塞留大人所言甚是。既然當了坐-臺‘小姐’,就要有當小姐的覺悟,以賣弄色相、取悅客人爲要。俗話說‘霧裡看花,最是銷魂’,我看羅德姆小姐身子保養得相當好,鏤空衣很是吻合她的氣質。不愧天生就是吃房事這碗飯的。”
大號版本的山地矮人搶先附和,大號的身板底下,是同樣大號的嗓門,不說話則已,一開口,洪亮的聲音幾乎穿透了整條街區,盡顯與自身戰力相匹配的架勢。可惜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內容頗爲老少不宜。
他僅僅落後了宦官黎塞留大約半個身位,黎塞留能看到的“風光”,他一樣看得清清楚楚,調侃起地位原本尊貴的侯爵夫人來,那是毫不留情,沒有一點的不好意思。
蕭殺緊張的氣氛,頓時被鬨堂大笑所取代。
張揚的笑聲,夾雜着肆無忌憚的口哨聲,既有部分來自負責拿人的城衛軍,更多則是來自四周看熱鬧的老百姓。
貴族之間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王室與貴族階層的合作、博弈與制衡,委實太過高大上,距離市井生活過於遙遠。對於大量掙扎在底層的小人物,生存的艱辛,即將到來的寒冬之難熬,看不到希望的日復一日,最終激發出人性之中的陰暗面,造成了他們落井下石的習慣。
索泰爾卻是深知,粗俗的一面,不過是身旁同僚刻意展現的保護色,當不得準。比起迅速響應黎塞留的唐納德,索泰爾不過輕輕笑了兩聲,以示保持站隊一致,目光反而在人犯的身子上頭,很是逡巡了一番。他甚至還有閒心,給幾近一覽無遺的胴-體默默打了個分數。
圍觀的吃瓜羣衆是看了也白看,他則是不看白不看。而且只要他想,還能白乾。
“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不知爲何,您竟要這般羞辱於我?”
黛安.羅德姆漲紅了臉,顫抖着身子問道。
理論上,前來宣讀國王旨意的高階宦官,與前來配合執行公務的高階武官,都代表着國王陛下乃至朝廷的體面,衆目睽睽之下,盡情侮辱淪爲娼妓的貴婦人,怎麼看都是很不得體的舉動。搞不好,就有言官出面彈劾,有辱官方的光輝形象不是?
哪怕是爲了泄私憤,公報私仇也不可取。
“哈哈!好一個‘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哪!”宦官黎塞留哈哈大笑了起來,尖利的聲音突兀的在最高點止住,聽着就像一隻公鴨被人突然捏住了脖子,很是令人難受。
“不愧是高高在上的侯爵夫人,首席顧命大臣與首相的親侄女,哥哥又是執掌兵權的大將,權勢熏天,連王室都要忌憚的豪門貴女。又怎會把身份低微的宦者放在眼裡?”
“相信在你看來,打殺幾個下賤之人,和踩死幾隻蟑螂沒什麼兩樣,算得了什麼?”
儘管黎塞留說的雲淡風輕,話語裡透露出來的恨意,卻濃郁的令人恐懼。
“我......我與大人並不熟絡,您又是內官,哪來的這麼一說?”
惶恐之餘,黛安.羅德姆臉上的紅潮開始退卻,很是不解。她不記得自己曾經得罪過對方,而且得罪的那麼狠,但對方態度之真實,顯然不像作僞。如今她是魚肉,宦官乃是刀俎,想要整治她,根本沒找藉口的必要,怎麼高興怎麼來就是。
莫非是有什麼大的誤會?
“你看看,你看看,就說你貴人多忘事吧?”黎塞留誇張地搖了搖頭,語氣逐漸放緩,說道:“十二年前的夏季宮廷舞會,你覲見王太后的時候,不是親口向她老人家告狀,說宮裡頭人浮於事、管教不嚴,你先前親眼看到幾個內官在隔壁偷懶睡覺麼?”
“噢......我......你,你......”黛安.羅德姆不由得張大了嘴巴,腦子裡面一片空白。
“你什麼你。”黎塞留一聲冷笑,眉頭一挑,打斷道:“尊敬的夫人,你可知道,這幾名激怒了王太后的內官,落了個什麼樣的下場?”
“嗯?不知道?讓我告訴你好了。”
“每人三十戒鞭!”黎塞留彎下腰,狠狠揪着黛安.羅德姆的髮髻,朝前一拽,黛安.羅德姆便踉蹌着被拽前了一小步,痛得她眉頭直皺,差點兒就失聲尖叫出來。
然而她不敢。
兩人的面部距離之近,幾乎到了臉貼臉的地步,也因如此,宦官眸中蘊含的怒火,完全落在了她的眼裡,隨着對方瞪圓了雙眼,突起的眼珠上面,血絲密佈,一根一根,彷彿一條一條劇毒的靈蛇,毫不掩飾殺戮的渴望。她能清晰的感覺到,眼前的黎塞留如同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隨時便要朝她噴出代表仇恨的滾燙岩漿與火焰,將她一舉燒成灰燼。
“你可知道,三十戒鞭意味着什麼嗎?”
“意味着痛徹心扉的刑罰!每一記戒鞭落在身上,便會立即形成兩根手指粗細的凸起狀腫塊,再這麼一拖,鞭身上的無數倒刺,便會直接撕碎業已腫脹的皮肉,就像撕開一張破布那麼簡單!”
不等黛安.羅德姆回答,其實也無需她回答,就在自問自答之間,黎塞留的雙眼已經變得徹底通紅,他表情猙獰地低聲吼道:“我永遠忘不了,每一記戒鞭抽在身上的滋味!”
“每當季節變換,或者潮溼陰雨天氣來臨之際,我的背部便會又痛又癢,難受的讓人發狂,恨不得把皮都給揭下來。吃什麼、敷什麼藥物都沒多大作用。宮中的牧師說,那是由於筋絡、血管乃至神經都被一一撕碎,創口太深太多的緣故。除非有聖階級別的牧師出手救治,纔能有望根治。”
只聽黎塞留一聲慘笑,道:“可憐我一個卑賤的內官,又到哪兒找聖牧師幫我治療?即使找到了,也付不起診療所需的費用。”
“不過我很知足。”
“比起我那兩個同時受刑的夥伴,我已經幸運得多了。他們倆,一個被活活打死在了刑架上,另一個雖說勉強熬過了酷刑,卻最終沒能熬過接下來的高燒......”
“可憐倆人嚥氣的時候,眼睛都是睜着的,後背就像那爛透了的茄子,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肉......”宦官越說,嗓音越低沉,痛苦的連面部的肌肉都在不斷抖動,不堪回首的往事,顯然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心靈創傷,直至今日才找到了發泄的渠道。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好不容易纔慢慢迴歸平靜,道:“而這一切,全拜夫人所賜。”
這時候黛安.羅德姆的臉色,已經變得完全蒼白,她的嘴脣不住哆嗦,很想說些什麼,卻沒能說出口。她確實沒想到,當年自己隨口搬弄是非,竟會對別人造成這般慘痛的傷害。
靜靜地注視着前侯爵夫人,黎塞留輕輕補充道:“你可知道,爲何我們幾個會躲在旁邊的房間裡頭,偷偷的‘睡懶覺’?”
“那是因爲,爲了佈置好現場,讓包括您在內的貴婦人們玩得盡興,我們已然忙了兩個通宵,整整二十四個時辰沒有合過雙眼!”
言畢,他鬆開黛安.羅德姆的髮髻,在她的俏臉上拍了一記,然後便站直了身子,目光冷冽。
“夫人身嬌肉貴,請放心,我不會讓你那麼容易死掉的。”
輕蔑地看了一眼耷拉着腦袋的黛安.羅德姆,黎塞留轉身離去,聲音自前方傳了回來。平淡的語氣,與那無邊的恨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緊隨着他的兩名年輕宦者,則是全程怒視着前侯爵夫人,以及她的一干子女,直到非走不可了,方纔恨恨的離去。
在世人眼裡,宦者乃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失去了某個男人重要器官的他們,最爲卑微和下賤,向來是被人嘲諷、遭人作踐的對象。
然而沉淪在黑暗之中的他們,一樣懷着對光明的無限嚮往,一樣希望被當成正常人看待。
“帶走!”
女捕頭手一揮,兩旁的城衛軍便兩人一個,或攙或押,提溜起一干垂頭喪氣的男女犯人,準備上路。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塵埃落定之際,剛被扶起站穩的黛安.羅德姆,突然迸發出全身的力氣,擡頭的剎那間掙脫了腋下的兩隻大手,一邊朝着晨曦所在猛衝過去,一邊死命尖叫道:“晨曦小姐,求求你救救我們!我叔叔還有翻盤的機會,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少女頓時目瞪口呆。
我去!你怎麼強行給自個兒加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