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大的會場上,只有風聲依舊。
天邊的雲層聚攏,好像預示着即將有雨水降下,不過此刻的會場中沒有人將其放在心上。
這不僅是因爲剛纔兩位選手的言辭更是因爲他們相信雅典的技術。
傳聞在遙遠的銀月城,當地的人們掌握了名爲【迷鎖】的魔法技巧,能夠在局部範圍翹動魔網的弦,形成半永固式的巨大結界,進而抵擋災難,操縱氣候。
雅典當然是沒有這種能力的,就連銀月城的迷鎖也只是孤例,據說那是魔網女神爲曾隱居在那裡的阿爾忒彌斯所造,也有人說是她贈送給第一代巫師們的贈禮。總之,迷鎖的存在是不可複製的,但單純抵擋暴雨的符文結界卻並不怎麼困難。
它無法被用作軍事用途,因爲它覆蓋的範圍太大,導致實際上還擋不住騎士鋒利的騎槍。可如果抵擋的對象是雨水,那就顯得十分輕鬆了。
‘果然,相比起華麗的外表,還是心靈的璀璨更令人心折啊,而同時具備這兩者的,這世上又有多少呢?’
沒有關注其他人,此刻,奧德修斯已經把那些旁的的選手放到一旁了。
這些來自各國的智者或許確實有些能力,但這場大會召開的還是太倉促了,他們未必就代表了各自國家的巔峰。而憑藉他們的水平,又怎麼能和自己相比呢?好在他還是有對手的,之前奧德修斯還在爲三位棄賽者感到遺憾,但現在,他只感受到了挑戰。
“莉亞小姐,雖然站在辯論臺上,你我互爲對手,但我還是要爲你剛纔的發言喝彩。不過對於你的最後的質詢,我的答覆卻沒有不同。”
高聲開口,站在辯論臺上,奧德修斯的聲音在會場中迴盪。
“你問我,‘站在人的角度,青銅人類的毀滅符合公正嗎’,但事實上,哪怕是以人類的習俗、認知和歷史來參考,我依舊認爲青銅時代的毀滅沒有不公的地方。而原因,正在我一開始就闡述的內容之中。”
“首先,我很感謝你承認神和人的差別,承認人與神間就如人與鳥獸蟲豺間那樣,有着客觀存在,但相互又難以理解的差異。你的品格是如此高尚,願意承認對自己不利的言論,但我想說的是,神和人間的差距並不止於此,神之於人,實質是人類與世間一切生命的差距都無法比較的,而這,也正是青銅時代的毀滅之所以‘公正’的理由。”
“我聽說,優秀的工匠會使用最契合的工具,所以鑄造者的鍛錘要合乎氣力與材料,隨着自身年歲的增長不斷更換;卓越的樂者會使用最合手的樂器,所以詩人的琴絃會不斷調校,隨着自己的習慣而更改材質。人們不會責怪鑄造者拋棄舊的鍛錘,因爲鍛錘因其而生,他們有重鑄它的理由。人們不會責怪詩人更換琴絃,因爲琴絃因其而鳴自然也有更換它的權利。”
“神與人間最大的差距,不也正是如此嗎?神靈有別於其他生命的不朽,但他們高於其他生命的理由,難道不是世間的萬靈皆由他們所創造嗎?”
“人類不同於鳥獸,但人類只能殺死它們;諸神不同於人類,可神明卻能創造生命!從古老的紀元起始,這世間一切能活動的,沒有不是神造出來的;這世間一切可以生長的,沒有不來自神的手中的。你用人的公正去判斷神靈,那自然要用同等的標準去對待,如果一件事人類可以施行,那神靈就同樣可以施行而不必收到責難。所以人類放棄不完美的造物而創造完美的,那是不會被指責的行爲;神靈放棄不完美的造物而期待完美的,這同樣應當被認可。”
“不完美的青銅一代覆滅了,我們這一代人誕生了,這正是我們這一代優於青銅時代的證明,也是神靈公正的體現。覆滅人類不是目的,用優秀的造物替換腐朽的造物纔是根由,你用人的公正去衡量神靈,那是否忘記了青銅人類的誕生來自於神王的旨意,而青銅時代的人類之所以腐朽,又怎麼會缺少普羅米修斯錯誤的教導呢?”
聲音洪亮而有力,奧德修斯再次回擊了安德莉亞的言論,而這一次,他也徹底展開了自己觀點的支撐之一。
安德莉亞用‘人的公正’作爲標準,認爲人類的辯論自然要以人的尺度去衡量萬物,可奧德修斯則指出了另一個關鑰,即在這個神話世界,人類並不天然誕生的,而是和其他生命一樣,是被神所創造的生命,這一點,是沒有人能夠否認的。
造物與被造物之間的地位本就不平等,哪怕是以人類的立場來思考,也不能強行認爲雙方沒有差異。而且以此爲論點奧德修斯還巧妙的避開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果諸神打算同等的毀滅第四代人類,伱是否認爲這是公正的’。
因爲不希望有如同普羅米修斯那樣‘創造人類的神’繼續出現,神王並沒有安排神靈來親自創造第四代人類,而是假手於人,所以奧德修斯的論據可以適用於青銅時代,卻不適用於他們這一代。
這多少有一點詭辯的傾向在裡面,不過辯論本就是這樣,它不是要真的把問題爭的清清楚楚,而是各抒己見,展現語言的藝術和各自的才華而已。
此言一出,場上的局勢再次穩定下來,不過沒有人認爲安德莉亞會就此被難倒。
這位如彗星般突然聲名鵲起的選手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所有人都在期待她的迴應。
而果不其然,在觀衆的注視下,安德莉亞依舊冷靜如前。
“一如之前那樣,雖然我不認可‘創造’就等於‘擁有’,尤其是創造的對象是擁有智慧與思維能力的存在,但鑑於人類還不能創造有智慧的生命,那我姑且順着你的思路來說好了。”
“你說神造了人所以神覆滅舊人類,就如同人類更換舊工具一樣正常,但有品格的人只會處理自己的工具,沒有越過他人的手臂,去處理別人工具的道理;有修養的人沒有因爲自己的行爲導致別人的財物被破壞,卻在事後不感到羞愧的存在。”
“你認爲神造了萬靈,所以神自然擁有更替它們的資格;但青銅時代的生命,真的屬於奧林匹斯嗎?”
正視着自己的對手,寬闊的平臺上,安德莉亞的聲音還在持續。
這場關於公正的辯論,恐怕一時間很難分出勝負了。
······
雲層越聚越多,空氣中都帶上來一絲水汽。
巨大會場上,幾位辯手的發言藉着鍊金道具的效果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除了奧德修斯和安德莉亞,其他幾位選手也時有發言,以這個時代的人文水平,這無疑已經是一場世所罕見的辯論盛會。觀衆也漸漸放下了對安德莉亞觀點的震驚,開始欣賞起臺上的對攻。
在看臺的一個角落,一個離伊阿珀託斯所在的地方很遠,卻隱約能看到對方位置的席位上,一男一女同樣安靜的傾聽着臺上的發言。
時不時地,身量更高一些的男人還會輕輕鼓掌,似乎在爲選手的精彩表現送上自己的讚美。
“看起來,關於你的事情,哪怕是過去了這麼多年,人們依舊記得很清楚啊。”
此時,會場中央發言的正是開場時安德莉亞前面的那個選手,他正在詳細的闡述青銅時代‘劣等’的證明,不過相比起奧德修斯來,他的語言就顯得空洞了不少。
不過這倒不是他的能力真的如此低劣,實際上,能夠一路戰勝各路對手站在決賽臺上的,基本都有不俗的水平。
只是對於一場辯論而言,如果你不止是爲了場上的論題而思考,還在被場外的壓力所影響,那發揮不出水平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顯然,這位選手已經放棄了獲勝,他現在想做的,只是表現一下自己的‘虔誠’而已。
“如果放在青銅時代,他恐怕就是那種最先支持欺瞞神靈,並以此爲樂的祭司——前提是,他真的能被選上。”
淡淡的做出評價,厄庇墨透斯覺得對方被選上的可能還是不小的。
他了解普羅米修斯,甚至很多時候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作爲後覺的神明,跟着自己的兄長這麼多年,厄庇墨透斯早就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了。
如果是當年的普羅米修斯,肯定會因爲對方高過旁人的聰慧而有所偏愛,甚至收爲學生吧……然而最令人可笑的是,他最看重的學生既沒有感念他的恩惠,對他忠心耿耿,甚至就連智慧也沒有體現出來。
如果他真的通過背叛獲得了永生,厄庇墨透斯還高看他一眼。然而從頭至尾,那個人類都像是一個笑話。
“……直說吧,你又要做什麼?”
神色萎靡,長髮披散在肩頸。向後靠在座位上,潘多拉就像是一個因熬夜而睏倦的凡人。
聲音毫無生氣,像是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相比起曾經,她的身體並沒有什麼變化,但精神上卻像是改變了很多。
“我的事情之所以流傳的這麼廣,不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嗎?”
“莫名其妙的教派,莫名其妙的祭祀……嘗試了這麼多遍,你也應該放棄了吧。無論是正神的,邪神的,還是屬於外神的方法;洗禮,燔祭,還是殘忍凌虐下的人祭,它們對我都沒有什麼用。”
“我不是你們,我從中汲取不了力量,也成爲不了神靈。也許這個魔罐就是一個笑話,是那個靈界之主隨手所做的玩笑,它根本沒有什麼改變命運,誕生奇蹟的力量,哪怕我對它的許願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可結果又是什麼?”
微微咬牙,也不知道是在怨恨送出這份禮物的冥月女神,還是誘使她打開魔罐的諸神,亦或者乾脆就是對着自己名義上的丈夫發泄。
在潘多拉的感覺中,相比起罐子,或許她自己纔是厄庇墨透斯的試驗品。
她曾不止一次想要放棄,建議對方換一個人去實驗,換一個其他人類,但每一次對方都斷然的拒絕了。
“我不知道你主動放棄魔罐給他人的這一行爲,是否會在命運上造成影響,進而使魔罐不再從屬於你——也就不再從屬於我。我不會冒沒有必要的風險,作爲長生者,再小的概率都會在永恆的光陰前實現,你大可不必這麼早就對它失去信心。”
他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然後除了更多的無用功外,潘多拉感覺自己什麼也沒有收穫。
“別急,這次我感覺還是有機會的。”
笑着說道厄庇墨透斯依舊在欣賞辯論。
“這一回,我們一路走來可是靠你拋硬幣和扔樹枝來決定的方向與前進距離,結果我們剛好來到了雅典衛城,又剛好遇到了這個看起來不怎麼正常的辯論會,你說,這會不會是命運的指引?”
“也許之前,我就是干涉的太多太雜了……所以這一次,我什麼也不做。”
“一切跟着你的腳步,看看你能遇到誰,而在這中間,又會發生些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