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修竹院的密道通向藏書閣比她想象中容易許多, 既沒有遇上埋伏也沒有精巧的機關,未花費她多少力氣便已抵達了藏書閣的頂樓。
出乎她意料,頂樓空蕩蕩的僅放着一張紅木長桌, 桌上放置這一塊牌位和一個白玉盒。葉夕涼謹慎地走上前去, 點起火摺子想要一窺那牌位上的字。
她微微眯眼從上至下看去, 卻驚得手中的火折幾乎掉落在地, 那上好的紫木牌位上蒼勁有力的三個大字正是葉修竹。葉夕涼穩了穩慌亂不已的心, 伸手去觸摸牌位上再熟悉不過的名字,穿過歲月留下的蛛網,摸上有些褪色的三個字, 似是得到了共鳴,握着牌位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葉夕涼放下牌位, 又拿起玉盒, 料想這玉盒裡一定是血書, 剛打開拿起那盒中的碎布,卻聽見身後突然傳來哈哈的笑聲, 心中一緊,向後喝道:“什麼人在這兒裝神弄鬼?還不快快現身。”
待笑聲漸無,竟是一蒙面黑衣人坐在暗處,他起身說道:“我看裝神弄鬼的是你纔對,偷偷潛進簫家莊, 假扮成丫鬟夙玉騙取簫子淵的心, 最後藉機會偷取藏書閣的血書。”他拍了拍手繼續道, “如此縝密的計劃, 還不趕緊從實招來, 是誰指派你來的?”
“沒有人指派,是我自己要偷這血書借來一使。”葉夕涼凝眸一笑, 好似漫天星辰全數落入她眼中。
“姑娘不願以實相待,就休怪我動手。”那人長劍出鞘,凌空躍起,猶如龍吟虎嘯氣勢逼人,一招氣貫如虹直刺葉夕涼脈門。
電光火石之間,葉夕涼抽出懷中的玉笛也隨之躍起,輕點黑衣人的劍尖,翻身至他身後,一個回身反刺,黑衣人不僅一招落空,反忙着躲避她突如其來的攻擊。
葉夕涼趁勝追擊,一招百鳥朝鳳,玉笛向着黑衣人心口而去,待到臨近之時忽然方向一轉,朝着他面頰而去,黑衣人暗叫不好,心中大爲驚奇,變化招式化攻爲守提防着她的玉笛。
葉夕涼靜下心,細細分析他劍勢走向,隨之改變不同的進攻招式,一招接着一招,如長虹貫日,奇幻多變,看似招招直向黑衣人的要害,卻總是在最後轉向面紗,她並不想置此人於何種地步,只是想要看清來人的面目罷了。
黑衣人見她分心之時,抓住機會,霍地一張氣如掃葉向着葉夕涼而去,若是再近一分,她的肩頭就會被刺穿,然葉夕涼的內力不是白給的,她一個急轉身,好似飛燕一轉眼落在了離劍近一米外之處,然火摺子未拿住,險些燙到了她的臉。
黑衣人震驚萬分,不敢相信方纔因爲火光的照亮一閃而過的那張臉,就如同多少年之前那宛若仙塵而來的女子。
如星如月的杏眼,如明鏡般透亮有着冰雪之色的雙眼都在勾起他刻意不去想起的回憶。黑衣人的握着長劍的手劇烈的抖動,最後再也無力承受住劍柄之重,“鐺”地一聲劍落在地,他無聲跪倒手撐住地面痛苦地模樣看得葉夕涼也不知所措。
“伽南,你可是伽南的女兒?”黑衣人忽然衝向她,一把抓住她瘦削的肩膀焦急地問道。
葉夕涼愣了愣,回過神纔看清原來這黑衣之人不是別人正是簫家莊的莊主簫擎蒼,她不解地搖了搖頭,不知他爲何一直問她伽南。
“不可能的,你的臉簡直和她一模一樣,你就是伽南,就是伽南。”簫擎蒼的表情扭曲,神志有些模糊,瞳孔也變得毫無焦距,只是一味的呢喃着。
這一刻他的腦海裡就像被洶涌而來的浪潮一陣一陣衝擊着,被洗刷得一乾二淨,唯有一個聲音響徹於耳際:“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完成與修竹的約定,求您一定要原諒他,求求您答應我,這是我最後的心願,夕涼與修竹只好拜託給您了,還有我從來沒有怨恨過您。”
“我這個妖女果然沒有辦法幸福,我還是謝謝您爲我帶來一生的光明。”
“能和修竹在一起是我這一輩子最感激的事。”
一句一句,一字一字,女子的話語在腦間反覆,這一生他自問行俠仗義鋤強扶弱,卻唯獨對這個女子愧疚之至,若不是他,她與修竹可會愛得如此辛苦。
簫擎蒼嘆息着,呢喃着,手間的力道不斷加重,似是要將所有的遺憾都傳遞給葉夕涼一般。
葉夕涼卻是聽得一知半解,不敢妄加揣測,樓內多了好幾人的腳步聲,她想要掙脫簫擎蒼的手,然莫名的放心不下他如此狼狽的模樣。
簫子淵聽到藏經樓的動靜帶着一羣人匆匆趕來,卻瞧見簫擎蒼頭髮散亂怔怔地看着緊抓着的少女,他藉着火光凝視而去,才發現少女身上的衣服正是夙玉身上的那一套,只是那絕美的容顏卻不是夙玉的臉。
簫子淵緊緊攥住拳,靜下來細想,唯有一種可能來解釋眼前的少女,心中放漸退去的失落感排山倒海而來,他耐不住百般滋味,一掌拍在樓梯扶欄上,紅木經不住如此的內力,斷裂成碎片散落在地。
“爺爺。”簫子淵忽視葉夕涼向着簫擎蒼喚道。
然而簫擎蒼卻甩開了他的手,不依不饒地對着葉夕涼問道:“你可知道葉修竹,你可是柳絮的義女。”
葉夕涼也隨着他的情緒起伏起來,點了點頭說道:“我是柳絮的養女,我爹是葉修竹,但我不知道我娘是誰?”
她如實回答,簫擎蒼的臉卻因爲她的話再一次激動地潮紅,仰天喝道:“果真是修竹的女兒,我的孫女。”簫擎蒼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如同着了魔緊緊抱住她說道,“你是我孫女,是我簫擎蒼的孫女。”
這一句不單是驚嚇到了簫子淵,連隨着他而來的守衛也皆是愣住,唯有葉夕涼依舊淡然任憑他抱着自己,好似這件事她早就知曉。
葉夕涼微微一笑,冰冷的眸中閃過一絲溫情,緩緩問道:“我孃親是叫伽南嗎?”
“正是,你娘是伽南,是北冥國的公主。”簫擎蒼漸漸收斂起情緒,鬆開手,又是一聲嘆氣答道。
“除了子淵,其他人都退下。”簫擎蒼一揮手,守衛皆是恭敬地離開了藏經閣。
待到這藏經閣中只剩下他三人,簫擎蒼負手看向窗外還未停下的小雨,低沉地訴說起那段早已埋藏於心底的往事:“你娘雖是北冥過的公主,然終究是庶出加之從小性子就淡泊,就算是聰慧過人也得不到北冥國皇上多少喜愛,甚至將你娘送給宰相做義女,待你娘成人之時,北冥國皇上本是將你娘嫁給南鳳國的太子,也就是當今聖上,然豈料你娘不願被左右,在來南鳳國的途中逃離了北冥,遇上了修竹,二人結伴在江湖,久而久之產生了情感,北冥國皇上本不疼惜你娘,得知你娘逃跑也未多在意。”
簫擎蒼頓了頓,轉向他二人繼續道:“然事情遠遠不會那麼簡單,雖說北冥國皇上不在意,然北冥國的宰相卻不肯善罷甘休,他早在你娘身上下了殘食蠱毒,凡是動情必會心口撕裂劇痛,你娘每日都承受着這般痛楚,而當時我並不同意你娘與修竹的婚事,修竹卻是鐵了心要娶你娘,於是他離開了簫家莊,帶着你娘四處求醫,最後在蘭心谷遇到了柳絮,白眉仙人,才知此毒無藥可解,只有一個方法,你娘當時已經懷上了你,此毒也因此殘留在你體內,待你出生之後,爲了救你爹,也爲了救你,她將你身上的毒轉移至她自己身上,最後承受不住殘食蠱的毒性生亡。”
簫擎蒼擡頭,瞧見葉夕涼傷痛的神情,那熟悉又陌生的臉,好似一把匕首直插入他心臟。
葉夕涼微微閉上眼,心痛問道:“那我爹呢?他又爲何會離開人世?”
簫擎蒼沉默片刻,苦笑着,沙啞的聲音透着風霜滄桑:“修竹,修竹,都是我的錯,你爹是難得的武學奇才,我一心想將他培養成一代武林盟主,除此之外,他自小天賦過人,懂得星象之術能窺探未來。二王爺的心腹知道你爹能測未來,想讓你爹成爲二王爺的手下,然你爹不願,周沂蒙便是二王爺的心腹,他早就因爲柳絮傾心於你爹而懷恨在心,趁此設下計謀,陷你爹於不義,我當時被憤怒衝昏了頭,竟是與周沂蒙聯手捉拿了修竹,才害得他遭到周沂蒙那小人的毒手。”
葉夕涼只覺心頭一陣怒火熊熊燃燒,周沂蒙告之她的全部都是謊言,他想要引導她來殺害簫家的人,回想起他的笑容,透着奸詐之色。
“若不是今日得知真相,我還被周沂蒙的謊言矇在鼓裡,還在感激他將幾十年的內力全數傳授給了我。”葉夕涼脣邊升起一道冷冷的笑意。
“什麼,他傳給了你內力?”簫擎蒼慌張地抓住她纖細的皓腕問道。
“正是,周沂蒙將他畢生內力全傳給了我,還讓我修習武學。”
“此人好生歹毒,竟然是連你都不放過。”簫擎蒼銀牙暗咬,眼眸縮緊,心中再也耐不住將窗外的楊柳一掌拍斷。
“爺爺。”葉夕涼試着生澀地開口,疑惑着簫擎蒼過激的反應。
“你可知殘食蠱最忌諱的是什麼,中此毒的人切不可修習武術,否則會加深毒性,直到不能愛上任何一個人,一旦有一絲情意便會劇痛萬分,直至最後吐血而亡。”簫擎蒼氣得渾身顫抖着。
“不能愛,一旦相愛便是離死亡更近一步麼?”葉夕涼呢喃着,忽然想及凌鳳眠有口難開的神情,恍然間明白了一切,原來他的隱忍,忽遠忽近,只是因爲他一早便知道她體內的殘食蠱毒纔不敢去愛,原來一切都是爲了保護她嗎?
葉夕涼低下頭,如羽扇般的睫毛微微顫動,一滴清淚無聲地在這寂寥的雨夜滑落,包裹着欣喜與愧疚種種複雜情緒。
“簫擎蒼回味着那一聲呼喚,握住她白淨素手道:“你放心,爺爺我一定會將你的毒驅近,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葉夕涼點了點頭,忽然跪倒在地說道:“爺爺,恕夕涼不孝,這血書我必須拿走,我也不會留在簫家莊內,我想要去北冥國,關於孃親的一切我想知道的更多,我會常回來莊裡看望您的。”
“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自是不會責怪,一開始你以夙玉的身份進入簫家莊,爺爺也默許雨霏處處刁難你,你可不要怪爺爺。”簫擎蒼扶起葉夕涼寵溺說道,許是對於葉修竹始終有着愧疚,以至於他對於葉夕涼是越看越喜歡,不僅是因爲她繼承了葉修竹的天賦,更是她的聰慧過人。
“不知者不罪,那時候爺爺並不知道我是夕涼,夕涼自是不會過多計較。”
“好孩子。”簫擎蒼拍了拍她的肩,又轉向簫子淵道,“以後夕涼也是你的妹妹,你一定要向對雨霏一樣對待她。”
“是,爺爺。”簫子淵低頭苦澀地應道。
葉夕涼將他的苦看在眼裡,卻無能爲力,眼見簫擎蒼先她二人一步向樓下走去,她也隨之而去,經過簫子淵身側時緩下腳步,低聲說道:“這玉鐲我不能再收着,如今你我已是兄妹,自是該已兄妹身份相待,除此之外,不會再有其它了。”說着,她將玉鐲塞回簫子淵手掌間。
“我說過的話依舊有效。”待她走了好幾步,身後胡來傳來他獨特清朗溫柔之聲,“就算玉鐲回到我身邊,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會在收回,我會等你。”
葉夕涼輕輕嘆息,不敢再去看他如水的眼,心中又添幾分抑鬱,擡首望向窗外,感受着微涼的初冬之風,黑暗中二人相對而立,卻各懷心事,輕風吹起長髮,這一刻凝結在了落雨的滴答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