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在光頭傑夫從容自然的表情下,其真實心情也不太美麗,他的聲音和語速都在提升,來到他身邊的赫爾曼,更像是主動湊上來挨噴的靶子。
還好,赫爾曼的犧牲還算是有價值的。噴出一連串之後,光頭傑夫的心情略平復,視線在虛擬實境的一衆幽靈身上劃過,語氣稍微和緩了些:
“剛纔有位先生說得很對,同樣級別的人工智能,從培育到產出,需要巨量的物質基礎和數據規模。
“在我們認知的規則裡,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如果在羅南身邊,我們看不到應有的超算、專用的輸電線路和發電廠,那我們就要找到一個與之相匹配、能禁得起比較和衡量的置換物。
“它當然可以是一個全新的、革命性的體系。如果羅南真的拿出這些,作爲科研人員,也許我會對其頂禮膜拜。可是,那個讓我‘頂禮膜拜的體系’,絕不會是現在這套!”
赫爾曼終究臉上不太過得去,強自回了一句:“那些公式……”
“公式?那裡面絕大多數都是經驗公式,而且重複率連5%都不到。赫爾曼先生,你能從有限領域5%的經驗公式中,推導出地球現有的數學體系嗎?”
赫爾曼聳聳肩,徹底不說話了。
但其他與會者中,就有“義憤填膺”的:“照你的說法,如果羅南講的那套,全部都是糊弄人的,我們還和他搞什麼配合,玩什麼默契啊?直接通告全球,戳穿他的把戲,讓他身敗名裂!”
光頭傑夫抽抽嘴角:“哦,我忘了說。經驗公式也是公式,具體應用是具體應用。羅南所講的這些具體構形,在實際應用層面,還真是有作用的。
“對能力者而言,他們的超凡力量本身,就算不得多麼精密,特別是意識活動,容錯率高,自適應修正能力強。我想信只要有膽、用心,多一點兒運氣,嘗試去模仿、調整和適應,實現物質與精神的充分干涉,還是一部分人可以將裡面一些事例,用在現實修行中。在這個意義上,說羅南今天的授課含金量超高,也並不爲過。”
有人忍不住翻白眼:“正話反話全讓你說了。既然可以應用,那我們爲什麼不能應用這些,拼一個概率,把沙妖‘燒’出來呢?一旦成功了一個,後面的成功還遠嗎?”
“這位先生,你的意思我明白。揚一把沙子,落下去變成‘沙妖’的可能性當然是存在的,更何況羅南此前兩個多小時的公開課,也給我們剪除了很多無意義的路線,是這樣嗎?”
光頭傑夫臉上的笑容越發地深了:“用概率去賭成功,可能是第一百億個,但也可能是第一個。好吧,要做項目都要做可研報告,如果由我起草的話,我大概會寫:請各位投資人再準備砸下一個深藍,OK?”
擡槓者愣了兩秒鐘,愈發不滿:“你在危言聳聽!”
“不,只是我覺得,您選擇的參照系有問題。沙妖是我們所不理解的東西,很可能涉及精神層面的研究,很難做好換算。我們最好還是找一個純物質性的等價物,比如之前說過的超算和發電廠。一把沙子揚起來,變成超算和發電廠的概率,您……考慮過嗎?”
“你這是詭辯!”擡槓者氣得幽靈體都要爆掉了,可又能怎麼辦?
出身深藍實驗室的傑夫,是最沒有立場爲羅南站臺的人物之一。他這樣表述,長羅南志氣,滅自家威風,只能證明其公正的學術立場,還有……羅南給深藍、天啓帶去的沉重壓力。
赫爾曼沒什麼可說的了,低低咒罵了一聲,不針對任何人,只是一種情緒的發泄。
不過在稍遠處某個位置,卻突然拔起了一個尖音:
“殺了他!”
整個幽靈羣落倏地一靜,讓這格調極低的嚎叫更充分地擴散開來,往復迴響,也在各自心頭蕩起漣漪。
先說話那人,也覺得有些失態,努力往回找補:“他明顯沒有釋放任何善意,後續的動作可想而知,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
稍稍這麼一圓,竟有不少人隨聲附和:
“是的,我們必須要設一個熔斷機制!”
“最簡單的辦法、最乾脆的辦法,就是損失最小的辦法。”
“我方不拒絕這個思路,也許可以繼續完善。”
“如果能找到可靠執行人的話,也許我會投一張贊成票。”
一羣輸紅眼的賭徒。
赫爾曼穩了一手,這個階段什麼都沒說,冷眼看着那些幽靈們,正努力將一場殺人預謀,營造出觥籌交錯的社交感。
要說,赫爾曼此前也是頗爲上頭的,焦慮狀態延續了快三個小時,可要麼說,比較是毒藥又是良方——聽到那情緒化的嘶嚷,看到這些已經明顯失態的Loser,他心底竟然有莫名的舒適和優越感油然而生,幫助他慢慢地鎮定下來。
赫爾曼能夠理解與會者的心理,經過長時間的投資,遙遠的血脈項目先不說,深藍項目本來已經到了回報期。
特別在深藍平臺加持下,軍方在荒野反擊戰中,節節勝利,如此戰果,幫助他們在軍方、超大型企業中狂攬客戶。
眼看着“深藍平臺”以及對應的燃燒者改造模式,幾乎已成爲絕對標準,橫掃全球市場。
這裡面的很多人,已經提前很多年,在既定投資之外又投入重金,賭博有關產業佈局——能夠賺兩樣錢,誰特麼只踩一邊兒?
偏在這時候,突然冒出一個羅南,強行砸斷了深藍項目蓬勃向上的勢頭,甚至還見鬼地推出了替代性產品,直接撼動深藍項目的根基!
想想吧,在今天的直播開始之初,這裡面相當一部分人都還抱着“借力打力”,給深藍、天啓兩個實驗室,當然也是給李維導師施壓的想法……
可羅南倒好,直接砸個房倒屋塌!
行事之極端激烈,任是誰碰上了都難以淡定。
那傢伙,不是說正開展“外交”行動嗎?
一把火燒掉幾十萬億的“外交”?
還是說完全放棄資本圈,專攻軍政體系?
這未免也太任性了!
若羅南真是那種純粹的研究員,真敢這麼玩,不管他是不是千年一遇的天才,說碾死也就碾死了……他的爺爺就是很好的例子。
可問題他不是啊!
人家現在就是有任性的資格——明明全是無理手,像自己這般的“對手”,還不是要絞盡腦汁,尋一個合理解釋?
赫爾曼心理活動豐富,越想越荒唐可笑,但某種意義上,也越想越心中有數。
他也絕不只是在腦子裡瞎琢磨。此前他已經私下和王鈺交換了意見,那位也提出了建議,之前“上頭”的時候,理解得還不是太清晰,可現在又不一樣了。
按照王鈺的建議,赫爾曼的視線錨定了一個人:
牟董。
那位站在人類進化頂點的超凡生命,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了,表現得極不合羣。此時,他就在沙灘上獨自“散步”,手持一個具現出來的、不太應景的咖啡杯,注視着海邊……
其視線的終點,就是羅南。
眼下的羅南,攪亂了局面,安撫了女人,便一副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樣,抄手面對潮水和霧氣共同翻涌的海面。
視線和關注的連環,讓赫爾曼若有所悟。
羅南在考慮什麼,他沒必要瞎猜。
可牟董那邊,按照他的理解,其視線中或許有琢磨、有興趣、有權衡,但看不到什麼特別極端的情緒。
如此一來,赫爾曼心裡有數了。
利益相關,又有執行力的真正大佬,都是這個樣子,他又何必強自出頭呢?
在這事兒上,要急,也是家裡的老頭子急。
他年紀輕輕,大把時光,又何必呢?
還有王鈺,那個真正滑頭的傢伙,回頭還是要再和那邊交流一下情報,纔好最終做出判斷。
赫爾曼心神一旦沉靜下來,腦子就更加清明,一些想法紛至沓來,又沉澱過濾。他忽地感覺有些不對勁兒,又說不出問題在哪兒。
便在這時候,就在他“身邊”不遠處,突然又有人發言,而且很禮貌地舉起了手:
“我想請問,傑夫博士,樣子貨呢?”
“嗯?”
這個發言與當前殺意縱橫的氛圍極不相襯,跳蕩太多,以至於大多數人都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舉手那位繼續舉手,讓自己變得更顯眼:“我是說,參照那個‘沙妖’,我們不管採取什麼辦法,什麼體系,只做一個功能相近,甚至徒有其表的樣子貨呢?以深藍和天啓的積累,連個樣子貨都做不出來嗎?”
“樣子貨?。”
光頭傑夫視線轉過去,認出了那位發言的人士,眉毛忍不住挑動一下。
事實上那位也確實比較好認,超出常人的噸位,蓬鬆茂盛的鬍鬚,以及與傑夫彷彿同一個流水線出來的光亮腦殼。
看上去年富力強,但其根子上的身份,多少與其外貌有些相悖:LCRF那個老人團體在本次會議上的高級代表。
當然,更微妙的還是其另一重身份。
傑夫沒有點出來,只在臉上保持笑容,“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巴蒂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