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夜風,很硬!
對於已經習慣了泗水郡那種婉約之風的呂釋之而言,雖然已經在北疆生活多時,仍不太習慣。
馬兒悠閒的在都思兔河畔啃噬大葉草,呂釋之躺在草地上,看着夜空中閃爍的星辰,生出了一種思鄉的愁緒。從小到大,他都是在家人的寵愛中,關懷中長大。即便是後來離開了家,在樓倉服役,成爲一名正卒。但實際上呢,他依舊是在家人的護翼下,無憂無慮的生活。
十八年,除了這一次外,他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東海。
不過那時候,劉闞一路照顧着他,也沒有給他太多的責任和壓力。但這一次,他卻不得不承擔起了責任。麾下二十名騎軍,充當起耳目斥候的工作,對於呂釋之而言,生平頭一遭。
斥候啊!
這就等同於將會和敵人面對面的遭遇。
呂釋之是個生性非常懶散的人。他崇拜劉闞,卻不意味着,他要成爲和劉闞一樣的人物。
當那麼多人的生命都寄託在一個人的身上時,那個人一定很累。
呂釋之咬着草根做起來,看了看不遠處正懷抱兵器,靠在樹幹上閉目休息的同伴們,心裡輕嘆了一口氣。只這二十個人,就已經要把我累死了。如果再多一些,我怕是無法做好。
還是跟着闞哥身邊好啊!
“黑夫!”
呂釋之輕輕的叫了一聲。距離他最近的一名斥候睜開了眼睛,“呂頭,怎麼沒有休息……呵呵,你要是不能好好的休息,可就做不成一名合格的斥候啦。到時候,軍侯可不會饒了你啊。”
黑夫。是跟隨蒙疾過來的一名虎曲騎士。
雖然說虎曲被取消了編制,但蒙克還是把麾下最好地士兵,調撥給了蒙疾。
也不是爲了賣好,只是希望劉闞能夠網開一面,給予蒙疾一些照顧。這黑夫也是身經百戰的人,從一百多名騎軍當中脫穎而出,成爲一名斥候,也已經足以說明。他個人的能力了。
呂釋之靠過去,“睡不着,和你聊聊天……黑夫,你是哪兒的人啊!”
“岐山!”
“哦?”呂釋之說:“岐山不就是周文王發家的地方嗎?”
黑夫頗有些自豪的一笑,“何止周公!岐山,也是我大秦龍興之地。我祖上六代人,雖先王征戰,至我這一代,已經是第七代了……如今。我大秦統一天下,一定會重現當年的盛世。”
那語氣中,帶着一股子無需任何掩飾的自傲。
呂釋之忍不住問道:“七代爲大秦效力?那你爲何不留在咸陽,卻跑來這荒涼邊郡當兵呢?”
“留在咸陽,哪有軍功?”
黑夫輕聲說:“我祖上六代,都是憑着一雙手奪取軍功,到我祖父那一代地時候,我家已經有了世襲的四等民爵。本來我可以不需要服役,但是若不服役,又怎可能奪取軍功。光宗耀祖呢?邊郡雖然荒蕪,卻又無數奪取軍功的機會。嘿嘿,我算了算,只要再殺十名甲士,我就可以再晉一爵。到時候。家裡就能再得幾頃良田,蓋些房舍……我也能討一個女子。”
在老秦人眼中,這世上似乎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比奪取軍功更讓他們在意的事情了。
與後世那種好男不當兵的習俗不同,在這個時代,當兵就意味着能出人頭地,能光宗耀祖。
且不說有了軍功爵之後。別人看你的眼光都不一樣。
但只是國家給予的那些獎賞,也足以讓每一個老秦人,瘋狂的去征戰,瘋狂的去收割生命。
說實話,呂釋之很難理解黑夫地這種想法。
夜已經很深了……
河邊的蘆葦蕩中,突然竄起了幾隻夜鳥。緊跟着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兩匹戰馬風馳電掣般飛馳而來。
“呂頭。我們發現了匈奴人!”
所有的斥候刷的站起身來。呂釋之一驚,連忙問道:“匈奴人在哪兒?”
“據此五十里的烏水。大約有三千人,似乎是前鋒人馬。清一色的騎軍,正朝這邊奔過來。”
黑夫一蹙眉,“也就是說,天亮之前,他們就會越過都思兔河?”
“最遲寅時,一定會抵達。”
從都思兔河到白土崗,大約有百里左右。如果匈奴人以這個速度前進,在正午前就會抵達白土崗。
呂釋之不免慌張了!
“那我們……儘快趕回白土崗,通報軍侯!”
黑夫卻一把攫住了呂釋之的手臂,“呂頭,我們不能全部走。這樣的話,軍侯只有兩個時辰的準備時間,肯定很倉促。如今之計,唯有拖延住這些匈奴人地腳步,只要有一人返回就行。”
呂釋之先是一怔,旋即道:“若是如此,黑夫你回去吧,我帶人在這裡拖延。”
黑夫笑了,露出一口略泛黃的牙齒。他看了看周遭的其他人,衆人也都微笑着,朝他點頭。
袍澤多年,大家是甚想法?
黑夫能從一個簡單的笑容裡面看出來。
“呂頭,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黑夫說着,從呂釋之腰中取下了弓矢,然後拍拍他的肩膀,“可是打仗拼命,你差地可太遠了。你留下來,除了送死沒有其他的用處,還是早些走吧。”
“可是……”
“呂頭,不要再可是了。你現在立刻往白土崗趕,我們在這裡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
你早一刻回去,軍侯就能多一點時間準備。”
二十人對三千人,其結果無需猜測。呂釋之怔看着這些老秦人。卻發現在他們的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半點對死亡的恐懼,相反卻是一種興奮,一種熱烈。這種奇怪的情緒,呂釋之很少見到。當初劉闞和鍾離昧去解救孩童,似乎流露出過這種表情,但絕沒有黑夫他們這樣的熱烈。
心裡也清楚,黑夫說的是實話。
呂釋之輕輕點了點頭。猛然上前一步,狠狠地擁抱了一下黑夫,“我知道,你叫黑夫,是岐山人!”
說完,他轉身上了一匹馬,向衆人一拱手,揚鞭催馬而去。
黑夫等人目送呂釋之遠走,二十個人深吸一口氣。振作起了精神。
“兄弟們,咱們也準備一下吧……好生給那些胡蠻子一點教訓,誰若不殺他一二十個,可就要折了本兒。”
“一二十個怎夠,怎麼着也要幹掉他一二百個!”
黑夫等人說着,大笑起來。衆人紛紛上馬,沿着都思兔河向北行進。匈奴人如果想要越過都思兔河,只有一條路。只要能搶先佔領住了那條路,就可以阻止住匈奴人的前進速度。
地名兔河谷,與大河相連。
大河河道。在這裡陡然變得狹窄起來,河水也是格外渾濁,水流極爲湍急,聲若巨獸咆哮。
二十騎分爲兩排,卡死在通路之上。
黑夫等人。用腰帶繫住兩腿,死死的綁在馬身上。這雖然不能產生出太大的作用,但是多多少少的可以有固定身子的效果。匈奴人也經常用這樣的辦法,在騎射時保持身體和馬匹地契合。黑夫等人在邊郡和東胡人、匈奴人交過手,打過仗,故而也學會了這樣地手段。
天將亮,遠處原來戰馬的嘶鳴聲。
那千軍萬馬奔騰地聲息。撕破了黎明的寂靜。
大地,在鐵蹄之下,輕輕的顫抖着,遠處的大河,咆哮的越發響亮起來。
匈奴人來了!
影影憧憧,黑夫等人已經看到了匈奴人的身影。面頰微微抽搐了兩下,他摘下硬弓。猛然一催戰馬。厲聲喝道:“兄弟們,隨我衝鋒!”
呂釋之何嘗不明白。黑夫他們的攔截,效果不會非常明顯。
至多半個時辰…但能多出半個時辰,對於白土崗來說,卻是非常地寶貴。不管怎麼樣,都不能讓他們白死。
呂釋之不停的揚鞭抽打戰馬,胯下的馬兒,好像發瘋了似地飛奔。
小豬,快跑,快跑!
快一點,再快一點……
天已經亮了,都思兔河早已經被拋在了身後。呂釋之非常明白,這個時候,黑夫他們已經凶多吉少。越是這樣,他就越發心急。恨不得肋插雙翅,一下子飛到白土崗向劉闞報信。
心裡面,涌動着莫名的悲傷感。
其實到這個時候,呂釋之也沒有明白,老秦人這種視死如歸的精神,究竟是爲了甚?
生於六國,長於六國。雖然說呂釋之生活的時代,六國已經不復存在。但呂釋之對老秦人卻沒有什麼好感。是因爲秦法嚴苛?當然不是……秦法雖然嚴苛,但對於呂釋之的影響卻不大。之所以對老秦人沒好感,還是因爲那些流傳了幾百年的謠言。
暴秦殘虐,老秦人兇惡!
即便是生活在平民百姓之中,呂釋之也沒少受到這些話語的影響。
不過隨着他一天天的長大,一些謠言已經不攻自破。但若說體味深刻,還是此次地北疆之行。
呂釋之真真切切的看到了老秦人的好,體會到了老秦人那種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的精神。而這種精神,在六國之地,卻無法感受的到。六國所謂地視死如歸,不過是浮於表面。
而不似老秦,那樣刻在骨子裡。
其實,即便是大秦滅了六國又能怎樣?大家生活的好,吃的好,不久可以了?那些反秦的人,究竟是爲了百姓?亦或者是爲了滿足他們的私慾?呂釋之不由得在心中,暗自的躊躇。
遠處,白土崗的影子已經隱約可見。
呂釋之再次催馬,卻不想戰馬一聲悲鳴,希聿聿前蹄一軟,噗通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一夜狂奔,呂釋之地戰馬雖好,卻終究是一匹凡馬。如此不斷提速,不停狂奔,也到了極限。
呂釋之被摔得頭昏腦脹,不過心裡面仍迴盪着臨別時黑夫的交代。
“早一刻通知軍侯,就多一份準備!”
“匈奴人來了……匈奴人來了……速速通知軍侯,我是呂釋之,我是呂釋之!”
呂釋之跌跌撞撞的爬起來,踉蹌着朝白土崗方向奔跑去。很明顯,白土崗上的人,也發現了呂釋之。十餘騎戰馬自白土崗那臨時搭建起來的防禦工事後衝出來,當先一匹戰馬,渾身如赤碳一般的火紅,希聿聿長嘶咆哮,眨眼間就衝到了呂釋之的面前。馬上之人,跳下來一把抱住了呂釋之。
“闞哥,匈奴人來了!”
“小豬醒來,小豬醒來……”
那熟悉地聲音,一聽就知道是劉闞。
呂釋之勉強掙開了眼睛,“斥候爲拖延匈奴人,已全部戰死……闞哥,正午之前,匈奴人將抵達白土崗。”
“有多少人?”
“三千,三千胡騎!”
呂釋之說完,就昏了過去。
劉闞濃眉一蹙,命人將呂釋之擡上白土崗。他翻身上馬,疾馳到了高處,手搭涼棚向遠處眺望。
匈奴人,這麼快就來了嗎?
匈奴人地速度很快,有些出乎了劉闞的預料。
原本以爲要五天左右,匈奴人地前鋒人馬纔會出動。沒想到,這才第四天,匈奴人就來了。
別看只差了一天的時間,可對於劉闞來說,這一天卻是至關重要。
原因無他,白土崗的防禦工事還沒有修建完畢,而富平縣城的城防,也遠遠達不到劉闞的要求。
防禦工事如果不能興建好,白土崗拖延匈奴人三天的時間,怕也就難以完成。
如果不能在白土崗拖延匈奴人三天,富平的防禦工事也就產生不出效果。這是一個連鎖反應,弄不好這一場所謂的富平狙擊戰,就因爲這一天的時間,而最終會以慘敗告終。富平阻擊戰失敗,意味着北地郡門戶大開;北地郡門戶大開,甚至有可能會威脅到內史郡安危。
左賢王看起來,真的是來勢洶洶啊!
“軍侯,咱們怎麼辦?”
灌嬰和南榮秀兩人策馬來到劉闞的身邊。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的心思,都格外沉重。
南榮秀說:“既然左賢王所部前鋒人馬已經抵達,那麼他的中軍人馬,肯定會在一日之內抵達。”
說完,南榮秀看了一眼尚未完全竣工的要塞工事,“以目前白土崗的狀況,怕是無法阻擋匈奴人三天啊。”
“阻擋不住,也要給我阻擋住!”
劉闞探手,撫摸着赤旗冰冷的手柄,一字一頓的說:“我可不想被一羣胡蠻子打得狼狽而逃。”
說着話,他聲音驟然變得冷戾起來,“兩軍相逢勇者勝,傳我命令,各部集結,準備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