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貫樓樓頂,屋脊寬不過四寸,左右具是青石瓦楞鋪就的頂面,離地十丈有餘,若是普通人走在上面,稍有不慎失足跌落下來,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然而這般狹窄危險的地方,此刻,卻能見到一名灰衣男子正雙手負於身後,沿着屋脊閒適地踱着步子。
男子身形修長,面容極其俊逸柔美,夕陽溫潤照在他的身上,猶如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光,雖然神情淡漠了點,遠遠望去,卻依然俊美得仿若天人一般……
只見他緩緩走到屋頂角落高高的鎮邪石獸旁邊,找了塊乾淨的地方,閉着眼斜斜靠了上去。
餘暉清皎,映得四下一片清明,除了遠處偶爾傳來零星幾聲動物的犬叫以外,倒也顯得十分安寧祥和。
忽然,男子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了一點小小的反應,極爲快速地皺了一下眉頭。
彷彿配合他的反應般,一直靜悄悄的樓下突然傳來一聲驚呼,雖因離的遠了而顯得不甚清楚,但仍能隱約聽出其中的悽慘無比。
又過了半響……
“唉呦~~~~~”又是一聲不大不小的痛叫,灰衣男子的嘴角,不易察覺地抽搐了那麼幾下。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
男子輕輕睜開雙眸,眸光落處,卻是前方不遠處仍舊是空無一物的屋檐上面。
不消多時,屋檐邊有人影隱隱晃動,只見一名身着寬大的白色儒衣,懷中抱了一罈清酒的年輕公子,正順着梯子慢吞吞爬了上來。
這位公子抱着酒罈,腳下又是極不安全穩當的屋頂瓦楞,辛辛苦苦在屋頂上面前行,笨拙努力了半天,其間也不知踩破、滑落、摔碎了幾塊黍璃瓦塊,終於爬到稍微勉強可以站定的屋脊中間。
這才長長吁出一口氣,整理好自己略顯狼狽沾了些許灰塵的綢製衣衫,好心情地擡頭微微一笑。
半空中,原本無心的目光不設防相撞在一起,兩個人同時都是一愣。
微暗光線下,白衣公子氣質淡雅,白皙無暇的五官清逸出塵,即便是女子,也極少能有他這般奪目的美貌。
有風恰在此時吹拂而過,撩起他的衣袂隨之迂迴飛舞,額邊鬆落的幾縷髮絲,也被吹散在了空中,風止,又輕輕地落回耳髻,襯托得肌膚更加透明如玉……
世間上,竟還有如此絕代之人?
灰衣男子心中,有一瞬間的失神,在察覺到自己情緒上的波動之後,不禁又微微皺了皺眉頭,收回目光,繼續閉眼休憩。
白衣公子顯然沒有料到,居然還有人和自己一樣,想起跑到這屋頂上來吹風賞景,更沒有想到,這人不但生的一副好相貌,還對自己這張向來惹眼的“傾城”臉蛋,沒有啥大的反應,脣角輕揚,不由浮現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難得仁兄有此同趣,一人不免孤寂,二人對飲如何?”揚揚手中酒罈,不管他依然閉眼假寐沒有回答,自顧小心走了過去傾身坐下,打開封泥,從懷裡取出只青玉雕做的酒盅,倒上滿滿一盅,仰頭豪邁一飲而盡,“小可姓祈,單名一個軒字。”
又是滿滿一盅,對着灰衣男子遙遙一敬,學他合起雙眸,改成啜飲,細細品味起來,“唔——這酒乃是滿貫樓樓主司徒雙城酒窖裡的陳藏,酒味醇厚,入喉甘冽,等到了腹中,卻又如有烈火猛燒而起,令人回味無窮!……可惜時日略短,十年未到,後勁稍嫌不足!”
灰衣男子恍若未聞,祈軒也不在意,一盅接一盅地慢慢品茗,喝到興起,仰頭對天輕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如此良辰美景,也不枉小可跌了數次才爬得上來!”
不知是否錯覺,灰衣男子面孔在這時,稍稍扭曲了一下。
又是幾杯下肚,帶着三分醉意,祈軒低下頭對灰衣男子淺笑出聲,“兄臺可知小可一介弱流書生,爲何會攪進這武林中來?”
一片寂靜,無人作答。
祈軒也不在意,雙眸含笑,自顧說了下去,“小可宣州人氏,隔了這滿貫樓不知幾重山,幾重水……唉!說來今年運氣真的不是太好,半路遇到打劫的不說,那夥匪徒見色起意,不顧小可七尺男兒之身還要劫色,幸好一位大俠恰恰經過,危急關頭救下小可。”
一杯清酒下肚……
“不料,唉……那位大俠早已身受重傷,臨終前囑咐小可務必替他送一件東西到滿貫樓,小可受人恩惠,肝腦塗地也再所不辭,緊趕慢趕,走了三個多月終於到了這裡,將東西完璧送到。”
又一杯見底……
“這樓主倒也熱情好客,說什麼樓里正在舉辦武林大會,強留小可下來小住幾日看看熱鬧。整天錦衣玉食,高牀暖枕,實在令小可受寵若驚啊!”搖頭晃腦說完,鳳眼微挑,眼角餘光悄然望去,對方始終靜默無語如若無人。
……真是有趣!祈軒單手支起額頭,眸中笑意更深。
還待再喝,卻抑制不住醉意上涌,雙頰不知在何時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雙眸半合,慵慵懶懶,流光婉轉間,似醉似醒……
那不勝酒力之姿態,當真是眉目含情,風華絕代!
此時天色早已轉黑,夜風吹拂而過,同時撩起二人衣發,遠遠望去,一個白衣勝雪,一個丰神俊秀,與那自然夜色完美融合在了一起,沒有半絲突兀。
就在祈軒頻頻側首,身子也漸漸放鬆下滑時,柳夜昊終於睜開眼眸,默默望着他越來越顯沉重的腦袋,一絲疑惑自沉凝的眸中閃過。
——雖然行爲舉止有些怪異,但卻不會武功。
心裡儘管已經確定,卻不打算好心提醒他此刻搖搖欲墜的危險處境。
一個不會武功的文弱書生,爬個樓梯都爬得跌跌撞撞,居然還敢上來屋頂喝酒,並且毫無顧忌地喝到酩酊大醉,如果不是確定有人會顧及他的安全,那麼就會很白癡的,從這麼高的地方跌下去自己找死。
況且,如果沒有錯的話,方纔他的酒裡……
這書生,除了容貌漂亮得近乎女氣以外,看起來普普通通,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司徒樓主爲什麼……
師傅說的對,江湖裡的人,真是處處都透着怪異。
放下心中疑團站起身,柳夜昊迎着風長身而立,眼前夜幕低垂,一輪明月高高掛起,漫天星光閃動若隱若現,燦若茗花。
不知過了多久,冷漠的面容動了動,似是寂渺地低低逸出一句嘆息,“清風不悔……”
“永慕月瀾。”
心玄一震,恍然側過身,祈軒不知何時清醒了些,雙眸沒有焦距地望着天上濛濛朧朧的一團銀月,而後掙扎着也想站起來,努力幾次之後卻只能渾身無力地跌坐回去,暈眩間一個不支沒有撐住身形,竟然直直滑過瓦面,如同天上那抹剛剛破空的流星般向着地下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