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彷彿整個戰場都靜了一下,圍攏在周圍的士兵們下意識地停下手上的動作。火把暗淡的光澤從周遭匯聚,恰好映亮了兩匹馬,兩位騎士交錯而過的一幕,那位將軍的頭顱高高飛起的剎那,每一個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幾乎不敢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一個幻覺,但隨後,那顆頭顱落在一面塔盾的金屬上,那一聲沉悶的響聲,讓每一個人都反射性地顫抖。那咕嚕嚕的細碎摩擦短暫而又漫長,讓帝國人瞪大眼睛。
那也似乎就是他們心中響起的聲音……是勇氣,是勇氣碎裂的聲音。
他們無暇再去給弩矢裝填彈藥,哪怕下一箭就可以殺死一個敵人,他們無力端平自己的長矛,哪怕下一槍就可以刺穿一個敵人,他們也無心再支撐住面前的塔盾,哪怕那是唯一有效地防護方法,能夠切實地隔絕開他們,與那些衝上來的敵人。
因爲他們已經看不見那些敵人了……
在他們瞪大的眼睛裡,只能映照出一片火海!火把,燈球,甚至周遭燃燒的帳幕,在這一刻,周遭的火光在一瞬間騰起,擴展成巨大的形狀,肆虐的火雲!
火雲彷彿有生命般地快速涌動着,旋轉着飛舞着向上,組成像是巨龍,又彷彿怪物的形狀——三五個頭顱從火海中伸展,層層疊疊好象液體一樣流動的火焰之冕從他們身體內釋放出來,向着周圍席捲而過。十幾名護衛在最前排的士兵頃刻之間便已經被這火雲覆蓋,痛苦的慘叫。一剎那就讓緊繃的神經徹底斷裂!
第一個士兵扔掉手裡的長劍,怪叫着轉身就跑,而第二個人緊隨其後,第三,第四,第五……一羣接着一羣,一團接着一團,他們沒命地衝刺。翻滾,用給所有能夠移動的肌肉來逃走,逃走……盡力奔逃,要跑的比身邊的任何人都快,只要這樣,就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最後的一點希望,已經被無情地摧毀。最後的制約,也被痛快地粉碎,面對着那個可怕的火焰的怪獸,即使是牧師加持在身上的正能量也不可能修補他們已經蕩然無存的勇氣了,每一個人唯一的一點心思,都只會用在逃走上。
於是。這一場以五百對一萬的戰鬥,已經接近了尾聲——
以壓倒性優勢的一方的失敗而告終。
“愚蠢的傢伙們。”
銀色的光澤,在天空中勾勒出那幽暗的人影,心靈術士低低的嗤笑,火焰於是收攏消退。在他手中化爲一團細碎的火光,被他輕輕一吹。便消失無蹤。
實際上若有些心靈異能的知識,便能知道,這火焰的怪物,不過是燃燒着的外形,一個花架子的東西,即使被撲擊也不過是點燃一些易燃物而已,普通士兵的鎧甲就能保護它們不受重傷,若是稍微忍耐,人類甚至可以穿行其中。
然而對於這些可憐的士兵們來說,他們又怎麼有能力分辨其中的差異?從遠古生物開始就在進化中埋下的印記,所謂的本能在這一刻輕易地支配了他們,潰逃一旦開始,便無法遏制了。
附近的士兵們選擇扔掉了手中的武器,向着遠處伏跪下去,叩拜着那個漆黑色的身影,戰場上了無勝算,他們抵抗已毫無意義。而距離一位大法師如此接近的距離,逃走遠不如投降,能夠切實的保住生命,而在更多的地方,帝國軍已經穿過了軍營的範圍亡命奔逃,在遠方的黑暗裡,他們狼奔豕突的影子幾乎鋪滿了整個山野,嗚嗚的淒厲號角聲,就是他們失敗後的悲鳴……
“恭喜您,代理城主閣下,您引領了一場偉大的,奇蹟的勝利!”
很快整個戰場就安靜下來,只剩下搖曳的火光與傷者的哀嚎。當最後的一個人已經奔出營地,幾百名騎士結束了他們的追逐,他們歡呼着收攏馬匹,繼而向那個人影靠攏。爲首的騎士掀起面罩,露出希優頓年輕而激動地面孔,他跳下馬,單手握拳,在胸口處的鎧甲上敲擊出一個鏗鏘的聲響,單膝跪地,向着那個引領他們創造了奇蹟的人物致以最高的敬意。
“冷靜一點,勝利可還離我們很遠。”黑色的身影,從天空中降下,落在騎士的頭頂:“我交給你一個任務,現在立刻帶着這些士兵去追擊敵人,到天亮的時候,再收兵回城。不過注意,不要跟敵人過多接觸,如果敵人試圖組織有效地反撲,你也可以直接撤回來。”
“但是……”希優頓仰起頭,臉上的神色轉化爲不解:“代理城主閣下,帝國軍已經徹底潰退了,如果您要追擊的話,我想必須要立刻執行,因爲城中的士兵們……
“沒有必要,我們追一下就可以了,注意不要讓他們成軍,但也不能讓他們散開太多。”
“這……可是愛德華閣下,這樣的話,他們就會退回到卡達……那樣我們等於是……好的,城主閣下。”
居高臨下,銀光閃爍的眼睛,讓聲音更見冷漠,於是希優頓猶豫了一下,但似乎仍舊不想放棄諫言——即使能量球的殺傷半徑被擴展了不少,然而愛德華一個人的殺傷,畢竟有限。死在他手下的敵人,大約只有幾百而已,所以此刻帝國的潰軍實際上足有一萬以上,這樣的一支軍隊只要簡單地收攏,再加以鼓舞,仍舊是一支完好無損的力量,若是不趁着潰退的時候將之徹底散去,那麼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第二次回到要塞前。
但年輕的軍官最終放棄了……那個年輕人輕描淡寫的言語,已經指引他們走向一條光輝燦爛的大路,那條道路……通往奇蹟。
“沒有力氣再追就直說嘛,沒有必要?真是個裝模作樣的傢伙。”一個細細的聲音從另外一邊傳來。只是即使刻意壓低,也無法掩飾其中的柔美動聽——精靈小姐慢慢地穿過那些坍塌的燃燒的帳篷。而在他身後,是幾個德魯伊的身影。
不過此時這些傢伙的樣子其實更加適合“沒有力氣”這個評語,那些厚重如樹皮的斗篷上,灰塵,泥漿和血跡還有一條條被利刃撕裂的口子,都足以說明他們剛剛經歷過多麼狼狽的事情。
不過,這一番斯巴達似的戰場體驗,似乎還算不錯。至少,他們現在的神情,已經不再是剛剛到來時那種愚蠢的膽怯和興奮,而是多了一些嚴謹與精幹……
嗯,至少是對於死亡的敬畏。
唏津津……
馬匹的長嘶,讓愛德華的注意力驟然集中,然後便看到。那個向他衝來的身影!
面前的幾個德魯伊,幾乎不約而同地失聲驚呼,精靈小姐甚至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昏暗的火光之中,那個衝過來的身影格外高大,一人一騎的身上,躍動的光影彷彿火焰燃燒。而最可怕的是,那騎士一身鎧甲上,獨獨缺了頭盔……和頭顱!
無頭騎士?
“真有趣……”
愛德華的目光凝了凝,不過,隨即微笑。
銳利的目光。讓他隨即注意到,那是剛剛與克勞迪婭對陣的那個敵人。只不過,他已經死得透了。
實際上,這位曾經的血獅此刻已經化爲了馬匹上的屍體,不過猝死的肌肉蛋白高速硬化,倒是讓他凝固在了馬背上,彷彿無頭騎士一樣地隨着馬匹衝鋒——真正瘋狂進攻的,不過是那匹馬而已。
爲主人報仇麼?倒是一匹好馬。
心靈術士的目光轉動,在那匹狂奔而來的巨獸身上打量了一眼,然後不禁在心中稱讚——而實際上,那動物也真的適合這個稱呼……頭至尾長丈二,蹄至背高八尺,然後這些再乘以個一點五,或者就差不多了?
心中聯想着奇怪的東西,他伸出一隻手指,輕輕一轉。
在這個剎那,那匹巨馬正帶起一股暴風,迎面跳起!試圖以前蹄直接踏死這個一身不吉黑色的渺小的人類,然而,當那手指轉動,一股巨大的力量,就讓那勢不可擋的巨馬在空中猛地轉了個圈子,隕石一樣墜向地面!伴隨着一聲驚訝和痛苦的嘶鳴,高高揚起一片煙塵,然後生生從地面上之中拖出一條深深的溝壑!
泥土紛飛裡,它發出一聲痛鳴,划動着四蹄從地上爬起來,可惜那股巨大的力量壓住它的側腹,馬的身體結構,註定了它無論如何掙扎嘶鳴,都順利無法起身。
“啊……啊!”
看着那可怖的‘亡靈’一頭栽倒,精靈小姐總算是從驚恐中甦醒,不過拍了拍心口,她才注意到自己剛剛竟然下意識地抓住了那個人的袍腳,連忙尖叫一聲猛地跳到一邊!
愛德華翹了翹嘴角,卻也並不藉機嘲諷,只是踏前兩步,伸手按上那匹馬的額頂。
失去了自由的巨獸噴出一個呼嚕嚕的響鼻,脣皮展開露出一口白牙,似乎想要用這個方法來給這個貿然靠近的小鬼一個教訓,然而,那種緊扣在它身體上的力量,卻驟然加重了一倍,讓它連呼吸也變得困難,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個人靠近自己。一隻手抹上了它的額頂。
一對銀星般的眸子,與琥珀色的獸眼相對……幾個呼吸之後,這巨獸的眼神,便緩和下來,身上的束縛解開,那力量甚至幫助它掙扎起身,而它則伸出舌頭,在眼前的那隻手上親熱地舔舐了幾下。彷彿那是多年的老朋友。
愛德華拍了拍這匹馬的脖子——幸好,這匹馬確實是擁有着一些魔獸的血統,否則心靈異能可不一定能控制這些低智力的生物。不過魔獸畢竟是獸,只要替換了它記憶裡的人,它自然也就成了愛德華馴服的東西了。
可惜,自己倒是用不着馬匹,看樣子,它還是更適合於辛迪……
等等?
愛德華的心中一驚……克勞迪婭從剛纔開始,就一直和她的馬匹靜立在一旁。但是此刻愛德華才注意到,她的氣息。竟然變得微弱了不少——不是那種屏氣凝神的壓制,而是……衰弱?
“辛迪,你怎麼了?”
一個箭步越過十幾尺的距離,愛德華沉聲問道,同時用靈能將女騎士從馬上伏下來。
伸手摘掉她的面具時,心靈術士的眉頭凝成了一個疙瘩。
她原本健康紅潤的面孔變得蒼白如紙,眉間的細微跳動,以及一層細微的汗水。似乎證明女騎士正在忍受着劇烈的痛苦,但即使如此,她的表情仍舊似乎平靜的,或者說,她倔強地努力着,保持着那樣的平靜。
“啊,抱歉。主人,我沒想到他的想法也差不多。”
女子的聲音裡少有地虛弱,她鬆開了手,讓手上握着的一柄長劍落在地上,那是一把普通的制式騎兵劍,但就是這普通的武器。在最後的一剎削飛了亞聯內森的頭顱……不過愛德華注意到,跟那長劍一起跌落的,還有一件奇怪的東西。
那應該是一柄刺劍,不過已經摺斷了半截……在愛德華充溢秘法視力的眼中,那柄細細的刺劍上靈光閃動。竟比周遭的火把還要明亮一點。
“吸血的詛咒武器?”
那個光澤的顏色讓心靈術士皺起眉頭。
魔法物品的效果各異,不過大體上都有着一定之規。但威力的大小,卻會因爲製作者能力的不同而有着很大的不同,附着在長劍上的電暴屬性,一個略窺門徑的鍊金術師只能將之做成讓人麻木的輔助傷害,而一個大法師手裡,那可是可以揮動之間就將周遭幾呎內被電能覆蓋的強大威能。
魔法靈光的強弱
他伸手準備拔起那劍刃,卻在下一刻閃電般縮了回來……那把劍刃上,竟然生着無數倒刺,原本似乎是鱗片一眼貼合在劍刃上,但此刻那些東西竟然都開始擴展開來,顯然就是這東西勾住了血肉,讓拔除變得極端困難。不僅如此,那些鱗刺竟然彷彿活物一般緩緩蠕動,僅僅愛德華試圖救助的功夫,就深入了兩三分。
很麻煩。
愛德華想了想,反手抽出一柄精金的小刀,沿着那件龍皮軟甲割了幾下,勉強將之扯開,露出下面的那一層騎士裝束,然後他注意到女子肩頭上,傷口處的衣服竟然凹陷了一些。
嗤地一聲輕響,那片衣帛便已經愛德華撕裂,然後他的眉頭便因此而皺的更緊。那柄刺劍此刻已經深深地刺進了女子的第三根肋骨的間隙,只差一點就貫穿心臟。雖然傷口沒有一滴血液流出。但這並不代表安全——周遭的皮膚呈現出一種駭人的青灰,遍佈細微的皺紋,竟然彷彿長久的時間留下的刻痕。
比想象中還要麻煩。
唉……
愛德華搖了搖頭,
當然也並不是
那道劍痕的傷口緊貼在心臟上端,剛纔情急之下,他的力量用的有點大了,連半個肩頭和大片白膩的胸膛也露了出來。
女騎士的傷勢應該是大量失血引發了心臟的萎縮,倒也並不是特別危險,用神術什麼的都可以恢復,只是會虛弱一段時間,其實不必治療也不會致命,只是可能就要更加危險一些,畢竟這裡可是在亂軍之中,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抱歉,主人。”
或者是注意到心靈術士難得形於外表的情緒,女騎士只是垂下頭,
“能動嗎?”
“身體有些乏力,有點暈,不過主人,這不算什麼,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夠了。”
萊亞靜靜地站在一旁,碧綠的眸子一眨不眨,注視着那個人的神情。
那個怪物,那個恐怖的瘋子,也會有這樣的表情麼?
他也會憤怒,也會驚慌?也會……如此小心,而溫柔地對付其他的人麼?這真的是那個兇殘而恐怖,可以一人之力殺戮百人,擊潰千人,戰勝萬人,彷彿怪物一樣的存在?這一切究竟是一個幻覺,亦或者,是一場無良的騙局?
精靈小姐默默地注視着這一切,暗自咬緊了下脣。似乎對於眼前的一切無法置信,但隨即,心中似乎卻有些釋然……是啊,他不過是個普通的人類
實際上,敵人確實是潰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