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柏平南再見到蘇維大概是在半個月後了。

六月份的晚上,他穿着一襲長袖立領襯衫,手裡拎了個大包,包裡塞了頂絨毛和一個黑色大口罩,另外還有許多工具。他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正準備掏出口罩戴上,身後突然傳來了蘇維的聲音:“柏醫生,你不熱嗎?”

柏平南渾身一僵,手從包裡抽了出來,慢慢地轉過身。

蘇維從陰影裡走出來,顯然心情很不錯,氣色紅潤,聲音是難得的輕快:“有空嗎?我們聊聊。”

柏平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去我家吧。”

到了光線明亮的地方,蘇維才發現柏平南的氣色糟糕的可以,兩個眼窩深深的凹陷進去,眼圈一片青色,也不知道失眠了多少天。比起蘇維剛從美國回來的那段時候,柏平南現在的狀態顯然還要糟糕。

蘇維在心底無聲哂笑:有希望的時候他已成了那樣,如今在沒有希望情況下,他會這樣一點都不奇怪。

到了柏平南的家裡,柏平南先進廚房榨了一杯豆漿端出來給蘇維:“喝這個吧,比咖啡健康。”

蘇維看着杯子裡灰色的液體,嗅嗅香味就知道是什麼做法:“四種豆子打出來的,加了蜂蜜?”

柏平南微微一笑:“要加純淨的槐花蜜才最好,家裡沒有那個了,只加了點油菜花蜜。”

蘇維將杯子推到一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你的東西我可不敢再喝了。”

柏平南微笑着迴應他的目光,也是一字一頓地:“放心,這次我沒有加致幻劑。”

饒是蘇維早有準備,此刻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果然是你。”

柏平南眉梢微挑:“是,我不光給你下了致幻劑,還對你做了催眠,暗示了你一個全新的故事結局。怎麼樣,那個故事有趣嗎?”

蘇維皺眉:“因爲你過去治療我時曾經對我做過那樣的催眠,所以即使我能想起什麼,也會和過去混淆,不見得真的會懷疑你。”

柏平南笑道:“就是這樣。”

蘇維長長吐出一口氣,抓過茶几上的紙筆:“那我也來和你玩個有趣的遊戲。在紙上寫下你最喜歡的一首詩或者一首詞的名字,我來猜,看我能不能猜中?”

柏平南目光深沉地看着他,然後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將寫字的一面翻過來壓在桌上。蘇維也寫了幾個字,推到柏平南面前。

柏平南接過,看到上面寫着“踏莎行.秦觀。”他依舊是笑:“噢?那你可猜錯了。”

蘇維面不改色,慢吞吞地說:“噢,是麼?我還以爲,‘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會是你最喜歡得一句。”

柏平南漸漸斂了笑容,把自己的答案翻過來,上面果然寫着“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一句。他悵然地嘆氣:

“你是怎麼知道的?”

蘇維說:“我查到你是路迷津的學生,我去了當時路迷津教書的學校,當年的老教師告訴我你和路迷津的關係很好,因爲你父母離異,沒有人照顧你,路迷津經常帶你回家,做飯給你吃。這實在太巧了,很多年以後你爲你的師母治心病,你卻表現的完全不知道盧湘和路迷津的關係。”

柏平南垮下臉:“她不是我師母!”

蘇維聳肩:“那是路迷津決定的,而不是你決定的。”

柏平南的表情變得很陰鷙,片刻後又笑了起來:“繼續說,你還知道什麼?”

“我家門口的玫瑰花是不是你放的?”

“是。”

“你從那時候就計劃着要讓高錦出現在我的世界裡?”

“不,那時候我只是隱隱有個想法。我一直跟着路霄,當他跟你回去以後我就去調查你。我發現他對你一見鍾情,我知道你在美國交往過一個朋友,他跟着你來了上海,於是我在你家門口放下玫瑰花。”

朋友?蘇維皺眉,旋即知道他說的是林尹然。

“讓我下定決心是你帶着路霄去了美國,整整一個多月,我感到威脅,你會讓路霄徹底離開我的世界,所以那天我在你喝的咖啡里加了料,後來你來我家,端給你的茶裡也同樣下了藥,然後我對你做了催眠,不過你不記得了。”

蘇維想起那天他到達咖啡館的時候柏平南已經點好的咖啡,當時柏平南說記得他當年就愛喝這種咖啡,雖然這的確是蘇維喜歡的咖啡沒錯,但他依稀記得自己當初根本沒有在柏平南面前喝過咖啡!現下想來,是因爲柏平南早就調查過他的一切。

“你住進我家對面,偷窺我和路霄的生活?望遠鏡是你放的,那根本不是我的幻覺。”

“沒錯。這要感謝你哥哥把鑰匙放在地毯下的好習慣,不然要借用一個身份租下那棟房子恐怕還要費我許多周折。”

蘇維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抓過柏平南方纔帶出去的包。柏平南遲疑了一下,沒有阻攔,任他將包打開。蘇維將包裡的鑷子、小刀、鐵棒等工具一件件擺到桌上,拳頭捏得緊緊的,一字一頓道:“柏醫生,你剛纔準備出去幹什麼?虐貓嗎?”

“哈。”柏平南驚訝地嘆了一聲:“你連這個都知道?”

“八年前路迷津去世的時候,年前我帶路霄去美國的時候……”蘇維緩聲道:“我也是偶然想到的,如果不是今天守到你,我還真的不能確定這兩者之間的關係。路霄長的和路迷津很像,對嗎?”

柏平南微笑點頭:“很像,眼睛和鼻子幾乎是一模一樣,我看着他就像看到迷津年輕時候的樣子。”

“是你告訴路霄盧湘是第三者,是盧湘害死了他的生母?”

柏平南的臉再次沉了下來

:“她本來就是第三者!盧湘本來是我的未婚妻,她知道了我對迷津的心思,竟然處心積慮地去接近迷津!”

蘇維狠狠地皺了下眉:“那時候路霄的生母出了車禍剛剛去世,路迷津因爲這件事病倒了,身爲護士的盧湘主動照顧路迷津和年幼的路霄……”他停頓了一下,冷冷地問道:“路霄母親的死和你有沒有關係?”

柏平南驚訝了一下,竟有些遲疑:“我不知道。以前迷津把我帶回家的時候,她給我做過飯,她對我不錯……我並沒有想過要害她,雖然我希望她能離開迷津。我不知道她找到了什麼線索,打電話來問我是不是對迷津……我承認了,第二天她就出了車禍。”

蘇維諷刺道:“他們夫妻真心待你,你卻存了這樣有悖倫常的心思。你就不會良心不安嗎!”

柏平南不爲所動:“你不也喜歡男人嗎?我以爲,你能理解我。”

蘇維有些生氣:“同性戀與道德無關,而你的所作所爲算什麼!”

柏平南極淺地笑了一下:“還有呢?你還知道什麼?”

蘇維問道:“盧湘會出現偏執型精神分裂是不是你長期以來給了她什麼心理暗示?她聽到門鈴響就會抓狂,爲什麼?”

這一次柏平南沒有立刻承認,沉默了一會兒才笑道:“那時候路霄還小,我教他念書,我帶他出去玩,我教他心理學……他很信任我,我告訴他,是盧湘害死了他的父親,他相信我。我同時暗示盧湘她和路迷津的死有關,第一次她覺得很可笑,第二次、第三次……後來她自己都相信了。”

蘇維聽他這麼說,心裡竟隱隱鬆了口氣。可他到底還是有懷疑,忍不住問道:“真的是你做的?不是……路霄?”

柏平南顯得驚訝:“你懷疑他?”

蘇維面色沉靜:“他分裂出一個新人格的時候,雖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卻沒有忘記學識,然而他獨獨忘記了他自己學過心理學。這說明這些是他想要忘記的,或許就是使他感到不安和愧疚的源頭。他患有社交恐懼症,害怕看到別人眼中的自己,他爲什麼會患這種病?”

柏平南聳肩:“我從小給他灌輸了對盧湘的仇視,或許他真的做過什麼吧。但他……本性是善良的。”

蘇維將眉頭擰成了川字:“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柏平南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的不是嗎?我愛迷津,從前我不能對師母做什麼,我好不容易等到他單身……那個女人明知道我愛他,卻故意去接近他!那時候我幾乎要瘋掉!”

蘇維看着他因激動而泛紅的雙眼,不想再在這種問題上和他多爭辯——總之,誰也說不服不了誰的。

“路霄的人格分裂和轉換和你有沒有關係?你刺激過他?”

“不。無論如何,

我不會對他下手。除了盧湘的事,他的一切,都是遵從他自己意志的。”

柏平南的異常合作使得蘇維理清了頭緒,從這場談話中,終於將所有的事都串到了一起。

路霄第一次遇見柏平南是在那個公園裡。那代表了他想要回到起點重新來過的願望,或許是他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知道一直以來他對後母的認識其實並非他想象的那樣,而內心的阻抗使他抗拒一昔只見改變過去長久以來的認知,於是在這種刺激下他甚至做出了給盧湘的飯菜里加老鼠藥的行爲。這些事情的壓抑和刺激使他分裂出一個全新的、乾淨的人格,來救贖他潛意識中的悔恨。

“白劍雲……柏……所以他如此抗拒你……”蘇維沉聲道:“你知道自己的病嗎?”

“噢?”柏平南顯得饒有興致。

“你有強迫症,對嗎?你從前偷偷跟蹤路迷津,逐漸的養成了習慣,那樣的執念甚至讓你產生了強迫症,一旦見不到他就會焦慮暴躁。路迷津死後,你無法發泄自己的情緒,就去虐貓。後來你移情到路霄的身上,甚至變本加厲,每天都要躲起來偷偷地看他。所以你住進了我對面的房子,所以我帶路霄去美國的那段時間你舊疾復發。”

柏平南笑道:“這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去了路霄過去的中學,你每天放學的時候都會躲在學校對面的咖啡館看他。”

柏平南再次默認了。蘇維突然有些替他悲哀,醫者不自醫,甚至學到了某一個程度的時候,連旁人都無法救你。

蘇維嘆了口氣:“爲什麼你這麼輕易地就承認了?”

柏平南意味深長地看着他:“你有什麼證據讓別人相信你,這些都是我做的?”

蘇維的手肘下意識碰了下口袋裡的錄音筆。他本想今天能刺激柏平南說漏嘴以獲取一些證據,孰料柏平南如此配合地將一切交代了。

柏平南看了眼他的口袋,將手摁在方纔蘇維從包裡取出來放在桌上的小刀上:“你就這麼放心地來質問我,也不怕逼急了我,你走不出這扇門?”

蘇維戒備地看着他,隨時準備出手制伏他。

柏平南嘆了口氣,將手收了回來:“你走吧。我已害了他很多年,如今他終於喜歡上一個人……你要好好對他。”

蘇維暫停了錄音筆,因害怕刺激柏平南做出什麼過激的動作,便沒有再問下去。

他全神戒備地走到門口,突然轉過身,柏平南正坐在沙發上目光深沉地看着他。

蘇維顫着聲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是不是你?”

柏平南表情嚴肅地看着他,過了很久才又笑了起來:“爲什麼這麼緊張?”

蘇維的手暗暗攥緊了袖口。

柏平南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輕聲說道:

“他說希望過去的事都能過去……我也累了,我把最後一篇日誌修改了,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控制自己,即使是神話中的神也不能。”

蘇維終於徹底地鬆了口氣。

柏平南最後笑道:“你放心,他沒有那樣的心思,那是我寫的。他只單純地對心理學有興趣,並且也很有天賦罷了。”

蘇維最後看了他一眼,關門離開了。

蘇維走後,柏平南倒了杯熱水,從抽屜裡取出一盒藥,將藥一顆一顆地丟進熱水裡。藥皮融化,粉末在熱水中勾出一道道曲折的痕跡,最終卻成了一片渾濁。

他恍惚想起很多年前,戴着副金絲邊框眼鏡的年輕教師站在講臺上,手裡捧着書,眼角眉梢帶着絲絲笑意。

“說到戲曲,我最喜歡的就是《牡丹亭》。”

臺下不知是哪個好事的學生開了頭,一片起鬨聲:“路老師,來一段吧!”

路迷津放下課本,擡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清嗓念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杯中熱氣蒸騰,糊了柏平南的眼。他低頭望着渾濁的水面,卻映出了一個男人儒雅的笑容。

他喝下了這杯水,彷彿把那人的笑容也喝進了肚子裡。其實,早在許多年前,那笑容就已印在他心上了。

蘇維回到家的時候,路霄正站在陽臺上望着窗外出神。聽到背後的動靜,路霄沒有回頭,輕聲道:“你去找他了?”

“是。”

路霄苦笑:“原來你是騙我的。”

蘇維深深凝望着他的背影,可惜此刻路霄背對着他,感受不到他灼熱的目光:“那你有沒有瞞我什麼呢?大黃?”最後兩個字,蘇維咬的格外重。

路霄渾身一震,慢慢轉過身來。

蘇維嘆氣:“路霄、大黃是完全不同的人格,你既然恢復了,又是一種新的感覺,我怎麼會看不出來?你是什麼時候恢復的?”

“我最後一次變回路霄的時候。”

蘇維走上前,揉了揉他的頭髮,將他擁進懷裡:“好了,都過去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路霄久久不語,蘇維拉起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腰,路霄這才被動地反手摟住了他。

蘇維親吻他的額角:“我先去洗澡,早點睡吧。”

進入臥室拿換洗衣服的時候,蘇維發現櫃子上攤着一本本子。他定睛一看,竟是路霄過去的日記本。他隨手拿起日記本,一頁泛黃的紙張飄落到地上。

紙張的頁尾處,是年少的路霄稚嫩的筆跡署的名。

接下來是配角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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