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四福無意中向後看了一眼。本意是打算瞧瞧有沒有追兵,結果就得償所願。
一縷月光正透過林葉縫隙照射下來,照到了劍客的細劍上。
寒光乍現。
“跑!”他下意識地喝了一聲,拉起喬嘉欣的手奪路而逃。
但劍客的劍,比他的反應更加迅速。冷哼聲與劍刃破空聲同時傳來。只一眨眼的功夫,劍客便跨越六步遠的距離,如一隻蒼鷹一般猛撲過去,劍尖直點喬四福的咽喉。
但畢竟是差了一步。喬四福閃一次身,脖頸避開這劍刃,將左肩送了上去。血光迸射——這看起來輕靈飄逸的一劍力道卻很足,當即廢掉他的一條臂膀。
但劍客已經欺至兩人三步之內。細劍如同一條遊蛇一般順勢而上,再取他的咽喉。
喬四福去勢已老,沒法發力閃避。
喬嘉欣知道這是生死存亡的關頭,拼着力氣向劍客懷裡撞過去,想要撞偏這一劍。
劍客自然想不到這個少女會有這樣的勇氣,真的被她帶偏一步,劍鋒失了準頭。
喬四福避過這一劍,身子傾斜斜地向後倒去——
正倒在一截凸起的老根枝椏上。拇指粗細的乾枯枝幹從後心處穿進去,從胸口透出來。但沒穿透衣服,在胸前撐起一個小帳篷,很快被鮮血浸透。
“晦氣。”劍客冷哼一聲,似乎對這一次的失手感到很不愉快。但這不要緊——他已經用一隻手鉗住了喬嘉欣的手臂。
少女在黑夜中試圖反抗,然而她的手段與這劍客比起來不值一提。劍客衣袖一振,劍鋒迴轉,直刺喬嘉欣的咽喉。
就在這當口,他聽見一個聲音:“留人。”
聲音嚴厲短促,在樹葉的沙沙聲中顯得有些失真,但並不妨礙他聽得清楚。
劍客用餘光瞥了一眼,驚訝地發現距離自己兩步之外,一顆矮樹後,站着一個人。
“大哥?”他皺起眉頭,覺得有點兒驚訝。
高顴細眼的劍客此時站在不遠處,好像襯着月光。因爲他看起來有些矇矇亮,平添了幾分仙氣。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陌生,但劍客沒有多想——那畢竟是他十幾年來最熟悉的人。
何況看起來也的確很熟悉。
高顴細眼的劍客說了一句什麼,但聽得不清楚。
於是他一手製住喬嘉欣,一邊向那裡走了一步。他的那位大哥站在樹下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有些行動不便,他怕是受了傷。
這一步跨出去,看得真切了。
他發現了問題——他的那位大哥看起來有點兒透明。好像是……
之前出現的那個女鬼。
心中警兆陡生,下意識地撤身揮劍回防。這一點警惕救了他一次——他看到了藏在自己身邊的矮樹叢裡的那個人。
一個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兒臂粗細的樹枝,正做勢欲刺。角度選得很刁鑽,距離自己也夠近,倘若他再向前一步,險些就着了道。
但動作畢竟太慢——慢到好像不動了一樣。
劍客嗤笑一聲:“螢火之光,不自量力。”
再後退、一劍刺過去。
就在這時候他的心裡忽然意識到這個少年看起來也有些不對勁兒……
他怎麼也是霧濛濛的,像一個虛影兒。
退後的一步踏實了。就在鞋底與地面接觸的一剎那,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忽然自**傳來!
有什麼東西——也許是還有枝枝椏椏的樹枝,插了進去。
或許腿上臂上背上捱了一刀,他都可以忍痛做出反擊。但這種地方受創,如此大創——隨之而來的還有巨大的心理衝擊。
複雜的情緒與劇烈的痛楚在一瞬間擊垮劍客的意志,他就像是一個最最驚慌的普通人一樣甩開了喬嘉欣,一邊試着往前邁步擺脫那東西,一邊用手裡的細劍毫無章法地往身後揮舞——他甚至不敢轉身去看那襲擊者到底在哪個位置。
因爲太疼了。
可李雲心已經從他背後站起了身,雙臂夾緊那一根粗樹枝、再用力往前一捅,衝了兩步。
因爲他的動作,劍客重心失衡,一頭栽倒在地。撕心裂肺的慘呼只發出半聲就戛然而止——五尺長樹枝插進去兩尺,劍客已經徹底斷絕生機。
李雲心放開手裡的樹枝拍了拍手。而不遠處的兩個虛影也在風中慢慢消散,兩片宣紙飄飄蕩蕩落了下來,很快化爲飛灰。
“快走,可能有人要來的。”李雲心對呆坐在地上的喬嘉欣伸出手。
喬大小姐瞪圓了眼睛看看地上的屍體,又看看李雲心,覺得自己的臉上多了兩團火。
“你,你,你怎麼……你……”
她有好多問題想要問。比如說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弄出的兩個人影兒你怎麼殺的他——你怎麼捅那種地方……
可惜這少年帶給她的一波又一波的“意外”實在太多,以至於她不知道該怎麼問出口了。
但她到底也不是軟弱猶疑的性子。轉頭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喬四福,一咬牙將拉住李雲心的手,借力站了起來。
“好,跟好我。再怕也別叫。我們可以跑出去。”李雲心說完一矮身,鑽進密林裡。
喬嘉欣緊抿着嘴脣,緊跟上去。
少年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聽起來卻令她心安。
尤其在經歷了剛纔那樣的生死之後,她覺得更加心安了。
李雲心知道還會有人追上來,還可能是比較難纏的那一個。
他早就知道被人“畫”了的感覺。那種感覺相當奇異,是他的前世所不曾體會過的。
“第六感”,異常強烈的“第六感”,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就好比在一間安靜的屋子裡忽然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喊了你一聲,然後你的心裡感受到某種召喚——某處發生了些什麼,於是你得找過去。
倘若離得遠,也許這感覺會在找到那個地方之前消失掉。但在今夜這樣的距離上,李雲心知道那位“大哥”很快就會趕到他的兄弟被爆菊的現場,並且怒不可遏地開始追蹤。
兩人在黑暗與夜風裡疾奔,耳畔是枝葉嘩啦啦的聲響。好像前面以及更遠處的都是無盡黑暗,只要一頭扎進去便可無所遁形,永遠也用不着再出來。
這感覺……
“有點不對勁。”李雲心停下腳步,說。
喬嘉欣沒收住步子,撞在了李雲心的後背上。少年伸手扶住她,感覺到少女的肢體柔軟潮溼。她出了不少汗,身體還有些微微發顫——不知是因爲疲勞還是緊張恐懼。她在大口喘息,灼熱的氣流噴吐在他的胸口。
“……哪裡不對勁兒?”喬嘉欣聲音發顫,問。
李雲心微微愣了愣,意識到一件事。
他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少年,這姑娘倒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少女。他可以用飽經風霜的成年人的思維來考慮事情,來說話,但這少女……
十幾歲而已。
在她那個世界還在追星、讀書。
她的確是害怕了。在害怕的時候,還儘量一聲不吭地跟着他逃走,不中二、不聖母。還會在他用成年人的思維,說出那句“有點不對勁”之後,像一個成年人那樣剋制恐懼問他,“哪裡不對勁兒”,不撒嬌,不添亂。
這真難得。
他就微微嘆口氣,用力扶住她的胳膊,等她站穩了才放開,低聲問:“怕不怕?”
“……啊?”少女喘息着,搭在身邊的樹幹上——好像抓住點兒什麼會讓她心安一些。
“我知道你怕。”李雲心從腰間解下水囊遞給她,“喝點水。有些事情你可能不大瞭解——恐懼大多源於未知,所以你會怕,這很正常。今晚追殺我們的人和我們沒什麼仇怨,他們只是給別人辦事。別人和我們也沒什麼仇怨,只是正好想要殺人,就找人,恰巧找到了我們。所以這件事,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們倒黴了。”
少女接過水囊喝了一口,然後雙手抓着它,微微平復了喘息,努力地、認真地聽着李雲心說話。
其實聽他說話就會覺得踏實鎮定。她也不知道爲什麼。
曾經很想要闖蕩江湖面對風雨做一個紅衣女俠,可經歷了今晚這些事情她忽然覺得,原來自己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想,只聽別人的安排保護,其實是很安心的事情。
“我知道這很難,但我需要你做到一件事。你得知道我們現在沒法去救其他人。可能眼下你父親,嗯……還有我的師傅,也在哪裡躲着藏着,一想到他們我們會着急,但是沒辦法。”
“我們不能急,不急不慌鎮定下來才能和追殺我們的人周旋。他們一共六個人,剛纔我殺了一個,也許其他人也殺了一個,最多剩五個。還有一個,應該正朝我們追過來。也就是說追殺其他人的只有四個了。”
“所以說,我們保住命不死,拖住來人,就是給你的父親他們爭取了時間分擔了壓力——你現在既是在逃命,也是在救人,你說對不對?”
喬嘉欣努力睜大眼睛,點點頭。
“真乖。走吧。”
喬嘉欣深吸一口氣,再次鑽進密林裡。她走了兩三步,然後回頭去看李雲心。
但發現那少年不見了。
剛剛平復下來的心一下子又亂了起來,她趕緊轉身又往回走了一步,想要看看是不是自己走得太快,那少年沒追上。
但邁出兩步之後,她忽然看到一點清光迎面而來。
細細的,像閃電一樣的清光只在她視線裡出現了一秒鐘,她就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黑暗下來。她甚至來不及去想些什麼東西——因爲她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劍客抽回細劍,喬嘉欣軟軟地倒在地上。兩眉之間留下一點細細的紅色印記,像一枚紅豆。
“找死。”他低聲說,然後轉頭看向李雲心,“你倒是有點手段。說說看,你是何方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