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君在海虎峽耽擱了足足一天半的時間。但東海的洋麪之上並非全無戒備。早在大軍開拔之後便已傳令各處,叫他們加強警惕。
海洋廣闊、水族衆多。妖魔們既是水族得道,與同族溝通起來自是事半功倍、也容易驅使。
因而實際上,東海當中的許多看似平常無奇、也的確沒有神智的魚蝦鯨豚,都成了眼線。這樣嚴密的佈防之下,很難有人難夠擺脫監視。當然,攔不攔得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紅娘子受李雲心所託去阻截木南居主人。雖說只攔一人便可,但在海上也是不容易辦到的事情。
她動用幾件自洞庭帶出的寶貝、輔以自己的神通又在海面、海底佈下防禦。而這些防禦大抵只是針對強者的。
倘若只看靈力、而摒除物質形態的差別,如今的海天之間看起來就好比一張網。雖說網中的靈力流狂暴紊亂,但作爲整體而言,也還算是“一整塊”。
境界低微的人在這網中興不起什麼波瀾,就像小魚小蝦會從網眼兒當中溜出去。但真境、玄境之上的強者卻好比鯨豚之屬,無論如何都會觸動這張網、被人感知到。
紅娘子像蜘蛛一樣在東部沿海一帶結了這麼一張網,便在一塊突出海面的礁石上開始安心等待。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行蹤也可能被東海的妖魔掌握,然而並不在乎。身具龍魂——即便還沒有完全融合——也足以叫她的修爲傲視天地之間任何一個存在了。
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裡,倒是發現許多還算有趣的事情。
譬如說附近某處藏了幾個妖魔,某處有小妖正在化形,近海的某條船上發生兇案、幾個水手殺死了船主拋屍下海、並商議僞裝成一起船難。
但仍沒有強者到來的跡象。
於是她繼續等待。也因此並未注意到稍遠處、某些並不起眼兒的人。
距她立身那塊礁石約四百浬之外、距陸上約一百浬的洋麪上,正有一葉扁舟。
與那些遠航的大船相比、極小的一艘船。是內陸當中艄公在小河面上的擺渡船的模樣。船身渾然一體,雖是木質,但不像是拼接的。更像是先將一塊木頭給融化了,然後塑成這個樣子。
船頭靜立一個女子,擁有叫人心驚的美貌。穿湖藍色紗衣,烏髮鬆鬆地籠着。
倘若曾經的慶帝在,應當是很驚喜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位在京華居住了一千年的“清水道人”。
此處雖然離陸上不算遠,但海面已然變成深沉的幽藍。原本還有波浪與風,但如今彷彿被什麼力量鎮住了——方圓百浬的水面平滑如鏡,就連空氣似乎都凝固。
她微微仰頭,臉色平靜地朝東邊看。在那個方向上,有紅娘子、有東海君、有蓬萊島、更有浩瀚一軍,以及石柱之上的李雲心。
實際上已經如此看了整整兩天的功夫——從浩瀚海大軍開拔、到李雲心破陣殺敵、再到浩瀚軍後撤、整肅一日。
稍隔一會兒之後,清水道人擡起手。紗衣便落下來,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這手臂纖細,彷彿輕輕一折便會斷掉。可她的手指在虛空中撥絃似地輕彈幾下,整片空間當中便出現奇異的震盪。不像是任何一種已知的神通,倒彷彿是在彈琴。
約莫彈了三四下,她眉頭微蹙。似乎對什麼結果並不滿意。
於是又在虛空裡一抹——面前出現一張只有五根弦的古琴。
到這時候,她在伸手在商弦上一撥,便有清淨肅穆的商音傳出,甚至叫整片海面都微微一震。
於此同時,四百浬之外紅娘子立身處,周遭的空氣忽然泛起金色的漣漪。彷彿空間變成金屬然後融化、再被什麼強力一震——嗡的一聲響,她的紅袍烈烈飛揚起來。
洞庭的女妖臉色一凜,當即轉臉往西邊看過去。下一刻她足下的礁石轟然化作碎屑,人便已不見了蹤影。
玄境巔峰的超級妖魔感受到四百浬之外送至的信息。僅憑信息難以判斷是善意還是惡意。但叫她心驚的是,此前並未感受到任何一點的靈力波動。
修士、妖魔做法,在凡人眼中神異無比、高深莫測。譬如立起手決在百步之外平空生出一團火焰——凡人不曉得不用柴火、油脂,是如何點燃的。但在神異之屬的眼裡,妖力與靈力就好比一條線——從自身發出、射出百步,然後綻放成火。
但在她身邊生出的異變不循此道。更像是整片空間突然出現畸變,周遭的靈力沒有任何緣由地震盪起來,連一絲防備都沒有。
來者在展示自己的力量!
化身一道紅光的紅娘子撲至那一片平如鏡的海面上時,清水道人將手指擱在了古琴的羽弦上。
眼見來者氣勢洶洶,她臉上仍未動容。將手指一收——
又是錚然一聲清響,發出羽音來。
紅娘子的身形在空中忽然頓住——距清水道人只有十丈遠。對於境界高深的修士、妖魔而言,十丈的距離便好比面對面了。
可女妖似乎並未受到什麼限制。更像是被移出了清水道人所在的這片空間。她活動自如,妖力也未被封印,只是無法再前進分毫、只能在海面上激盪起輕微的波盪——彷彿在震盪鋼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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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娘子很快意識到這一點。她索性在半空中停下,像野獸捕食獵物時那樣盯着清水道人:“你?你就是那個木南居主人?李雲心不許你去找他,你快走吧!”
清水道人將紅娘子細細打量一番。倘若是別人這麼看這女妖,她早就發怒了。可眼下知道自己一時間琢磨不透對方的手段,怒火便沒法子發出來。只細眉倒豎、瞪起眼睛:“你看什麼?!”
清水道人的臉上現出一絲幾近於無的笑意:“好個霸道的小女妖。死去了執念還留存這麼久。你知不知道,這並不是好事?”
紅娘子怒氣衝衝地看她:“你胡說什麼?”
清水道人垂下目光,用纖長的中指在徵弦上輕輕地滑動:“小姑娘,你早就死了。只是凡人死去而不知已死的情形常見,妖魔當中這種情形卻罕見。”
“如今你這身子、神智、都是龍魂化出來的。之所以記得從前、記得對李雲心的深情,不過是執念作祟,叫你還沉淪苦海不得解脫。唉……”
她說話很輕很慢。如今嘆息這一聲,也彷彿清風拂面。
紅娘子不知道這位木南居主人爲什麼一見她不說李雲心、卻說了這麼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她想要大聲斥責,然而憤怒的情緒卻莫名其妙地慢慢平復——甚至覺得自己的身子好像被浸泡在一池暖洋洋的熱水裡,舒服得快要失去力氣了。
清水道人看着那根徵弦,再微微搖頭:“洞庭君想要叫你融合龍魂。可並不知道龍魂是沒法子融合的。現在你的執念和龍魂之力好比用膠粘在一塊兒——並不牢靠。”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到底會有裂隙。這樣下去就只有兩種情形了。”她輕撫那根徵弦,“要麼你的執念消滅,忘掉從前所有的事情,變成空有力量的行屍走肉。要麼……對李雲心的執念戰勝了龍魂,重與龍魂分開。你還是你,但失去了所有力量。”
說到這兒,擡眼看紅娘子:“小姑娘,所以龍島主人才並不急着取走你身上的東西。那麼你……想要哪一種結果?”
紅娘子忽然心生倦怠。
清水道人所說的這些,她從未聽過。如今聽了本該或驚或怒或疑。可那些輕輕柔柔的言語真地傳入耳中,卻彷彿是……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如今再被她提起罷了。
因着這樣的微妙情緒,她心中生出無力感。眼前的海與天,也似乎忽然變了模樣。
本是廣闊的海面、晴朗的天空。該叫人覺得心胸豁達、心境開闊、只想要揚帆遠行到世界的盡頭。
然而到這時候,卻覺得海面空蕩得可怕、海水也深沉得嚇人。天上的陽光更是刺眼、晃得人心慌。遼闊的天地反叫她覺得自己無比渺小,想要找到一個安全的角落,卻無處可躲!
她激盪的衣袍與飛揚的髮絲慢慢平伏下來,眼神變得有些迷茫,怒意幾乎全消了。
紅娘子微微皺起眉看清水道人:“你……怎麼……”
可是,哪裡不對勁兒。
她覺得哪裡不對勁兒。心中的一股偏執卻堅定的念頭在細微處發出聲音、在吶喊。即便眼下那吶喊聲被清水道人的言語壓制住了,卻仍未住口。便是這聲音令她覺得……
事情似乎不該是這樣。
——有哪裡,不對勁兒。
清水道人微微一笑。將要再開口,紅娘子的目光卻落在她那張古琴上——
琴!!
如今的琴多是七絃,這張卻是五絃。但紅娘子從前遊歷人間,知道在兩千年以前的琴都是五絃、後來才又添兩弦。她是洞庭的公主,其君父也是愛風雅、愛繁華的人。因而自然學過操琴、知曉琴理。
知道——古琴五絃,宮商角徵羽,亦對應五行土金木火水。如今清水道人輕撫徵弦……
徵音屬火、可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