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人在黑暗中搖頭笑了笑:“此前本說一月後走了走了,如今卻出了些變故。那老頭子這就走了罷。只是你要曉得報應會有,天道也有。你立身天地間不求胸懷天下,但也要活得坦蕩。”
“有一件事你也要曉得。”老人目光灼灼地看着李雲心,“有些人,或許有這樣的錯覺這世間種種事,偏偏都如他的意。逢兇必化吉,因禍必得福,彷彿這世間的氣運都在他那裡。於是境界高了些、眼界高了些……”
“便覺得自己是上天、命運選定的人。”
“可很多時候事情沒那樣簡單。你得到的運勢未必是運勢。你也是喜歡做局的人,該瞭解在你局中人的想法。運勢這東西或許是別人給的。既然能給,也就能拿走。近前就有個例子那凌空子,難道不是天之驕子麼?她從前的驕傲,不會比你此時少。”
“你是說有人在幫我。”李雲心立即說道,“這一點我知道。但爲什麼。道統妖魔共濟會,想要我做什麼?”
他的話說得急促,一句接一句地攆着。
因爲看到這老人的身體漸漸佝僂下來,像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
但老人已回不了他的話他像是一株枯萎的樹。
在李雲心說出另一句話之前這老人軟軟地倒下來,再沒有之前的神通、氣勢。
李雲心及時地上前一步將雙臂插入他的肋下、托住了。只問:“你是真死了,還是化身?”
老人努力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白髮失去光澤,變成乾枯的死灰色。他皮膚也開始乾癟,彷彿被風乾過的魚。
李雲心讀懂了他眼中的一點含義他所問的兩個假設皆不在選項中。這老人既不是真死,亦非化身。
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選項。
兩息之後他攙扶不住蘇翁了。老人的身體乾燥再幹燥,變成一堆飛灰,紛紛揚揚地消失在這夜色裡。
不知是否產生了錯覺李雲心看到有一道金光自從塵霧間直射天空。但此刻月色皎潔,且他心裡驚詫,便是看岔了也未可知。
再過一刻鐘,塵霧散去。
這屋子裡只餘他一人,站在滿地的月光中。
蘇翁在時李雲心顯得無力而暴躁他被那老者困住,只得服服帖帖地聽教誨。
眼下蘇翁不在了,李雲心的臉上還是方纔那惶恐又疑慮的表情。他運了神通查探是否可能存在些什麼高明的佈置、陣法。又運足了耳力聽山上山下的聲音。在做完這一切、確信神秘的蘇翁是的的確確消失不見之後,他長出了一口氣。
原本惶恐焦慮的神色從臉上消失。他變得平靜。甚至在脣邊勾起一絲微笑。
能夠看得懂他這微笑的人此刻不在身邊。於是他這笑就只給月光看了。
俄頃,他轉身坐到桌邊,拾起銀箸吃了些東西。
這紫薇宮建在洞庭君山之上。雖然瑰麗幽靜,但遠離俗世。而這意味着要麼有一個龐大的後勤團隊供應這裡所需的一切,要麼就在空曠而寬廣的華美宮殿裡生生捱着。
眼下顯然屬於後一種情況。李雲心不曉得這些日子裡紅娘子如何解決口腹之慾洞庭君走的時候似乎帶走了他所有的兵將,就連此前他看到的那些白白軟軟的侍女都不見了。因而廚子必然也沒有。
蘇翁這些日子的飲食便是他自己操持的。
倒不是說他要挽起袖子下廚與油鹽爲伴。他是有“龍宮”的。他從前和劉老道都好吃,有時候也上街上去溜達。李雲心在這個世界對銀錢沒什麼特別的概念從前在父母身邊時必定是不缺的。後來去了龍王廟有了香火進項,兩人又不用買脂粉,也不好穿衣裳。更不需攢了置田買地,因此都吃進嘴巴里了。
吃到哪裡覺得美味,便吩咐額外另備一席他全收進他的摺扇裡。
那扇中的空間存儲食物不會腐壞,放進去是什麼樣兒,取出來還是什麼樣兒。
後來他去廢宮門前見那鬼將第五伯魚時吃的青李子,也是從摺扇當中取出來的。
這些日子就在吃存貨。木南居的席面在渭城裡不算頂尖,但卻是最受歡迎的。蘇翁吃着也喜歡而眼下這席是他扇中的最後一點了。他略將自己的肚子填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不曉得還要困多久。可也總不能餐風飲露。理論上可行,然而很多時候人想要吃東西並非是覺得餓。他已身處一個不大樂觀的環境中,倘若再沒了其他的樂趣,那真是惶惶不可終日。
這便是,李雲心在蘇翁“死去”之後沉默地坐在桌邊的時候……
所擔心的事情。
他用足足一刻鐘的時間想這些事,就彷彿此前蘇翁對他說的那些話都是過眼的雲煙。
而後門外傳來腳步聲。李雲心擡眼看,是紅娘子一隻手搭在門邊用眼神探尋他。他就隨意地問:“吃過了沒有?”
紅娘子便款款走進來,眼神在屋中掃了一氣:“方纔好大的動靜。我聽了一些話……你們倒是說得玄妙。蘇翁這是,去了?”
她並沒有吃點什麼的意思。李雲心就不請她落座。想了想,道:“不曉得真死假死。但走了好。他在這裡我心不安。”
說完之後又吃喝一番,紅娘子便始終立在一旁靜靜地看他。
屋中沒有火燭,只有李雲心吃菜喝酒的聲音。這紅娘子這般待了好一會兒李雲心也沒有停歇的意思,便終於忍不住又開口:“我聽你們說……尹姑娘。略聽了些,大致理清脈絡。是說李郎你將她害了,引九哥出手……當真如此麼?”
李雲心這才擡頭看她。想了想,停箸不食:“你也會關心這種事麼?”
紅娘子用雙手絞住衣襟,竟顯露出小女兒之態來,執拗地說:“我就是想要知道。”
李雲心便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笑着說:“是假的。只是我故意留個破綻,好叫自以爲聰明的有心人認爲那是我的心魔。你看,也騙到了他意味着還會騙到別人。”
聽了他這說辭,紅娘子愣半晌。
好一會兒才道:“那……那……倘若是你故意留的破綻,怎的這就對我說了?”
李雲心微笑着不說話。
這紅娘子看着他,好像要從他的表情當中分辨出真假。但誰又能有從李雲心的臉上看進心裡的本領呢?
她最終作罷,只幽幽道:“你說得這般輕巧,我不知道你說的話是真是假。你這態度叫別人看見了只怕也會有一樣的想法。但要是換個念頭來想……也許你正是覺得這樣說出來別人是不會信的,才這般說了。”
李雲心站起身走到窗邊,輕出一口氣:“信不信又如何。終究是我自己的事情。無愧於心這種事……啊,誰都會說的。只看怎樣做。”
他說着聲音便漸漸低沉,似是自己的話語勾起自己心中的沉思,又引發感觸。
但很快重新擡頭:“明天我要做兩件事。一是這宮裡很冷清,沒人服侍。正巧湖裡有些人活得膩味,我就去捉了來,看能不能找到個好廚子你喜歡什麼口味的菜式?”
紅娘子不曉得他這是玩笑話還是正經話,因而不好作答。
李雲心就又道:“不過也難說。那些東西喜歡血食。水底又不好生火,誰知道會是什麼怪口味。那還有另一件事這個蘇翁之前跟我說有法子打開禁制,但人又沒了。我想他這種人應該不大喜歡吹牛。也許這兩天有大變故。如果什麼時候情況不妙殺個血流成河,希望你做好心理準備。”
紅娘子欲言又止,李雲心立即揮揮手,打斷她:“不要提你的事。殺你出湖太麻煩。”
也不曉得他的哪句話觸動這紅娘子的心絃美人一雙明眸中忽然蒙上霧氣,哀哀切切地又叫了聲“李郎”。
李雲心瞧她這樣子,終是嘆了口氣:“我就不清楚你一個妖魔,怎麼是這麼個秉性。現在隨便來一個人看到這情景,哦,那一定要罵我渣男。說你這樣深情我卻不理會,實在壞透了。”
“但是今天我比較激動,那我們說說這件事你坐下。”
李雲心指了指桌邊的矮凳。紅娘子眨眨眼,坐下了。
李雲心就嘆道:“當初我和你爹是敵人。所以我對敵人以及敵人的幫手施展一些計謀,好獲取的我的利益。結果不小心招惹到你而不是你在路邊好好地走着,我跳出來騙財騙色騙感情。雖然終究不很磊落,然而是兩碼事。”
“這些日子你又總想搞清楚我喜不喜歡你,心裡有沒有你。”李雲心笑了笑,“姑娘,眼下春光明媚萬世太平,或許我還挺喜歡這種被人關心在意的感覺但問題是外面有一羣人想要搞死我的哦。”
“所以在這種關頭我每天想着怎麼保命,你每天想着試探我愛不愛你。這麼說吧……哪怕原本愛你,眼下也沒法兒愛你了。我若真要愛一個人我此前說過的得是一個讓我也覺得有趣驚詫的人。這人與我同步且互補。她是我的伴侶、隊友,而不是來叫我分心的。”
他一口氣說了這些,紅娘子便不哭了。
李雲心又想了想,無奈地攤手:“還有一層,你可以仔細想一想。”
“你當初覺得我還算是個好人。然後跑來告訴我,殺了你就可以出湖。拋開你我主觀情感想一想這件事的性質這不單單是一個別扭小姑娘跑來拿捏折磨人,而是……想要我再有一個心魔。”
“修行是一件大事,小姑娘。”李雲心微微俯身看她,“其他人敢這樣搞我,墳頭草早就三尺高了。”
他說完這話便騰雲駕霧自窗口飛了出去留那紅娘子獨自一人怔怔地坐在屋內。
卻說這李雲心貼着湖面疾馳了一會兒,便看到身下水中有一條白色浪線趨近過來。他曉得那是李善。李善是個水族的化境妖魔,但不得道法,不像修行人有飛天遁地的神通。只是入了水速度奇快,比他騰雲駕霧而行也不逞多讓。
李雲心心中另有些計較,便想早早了結了湖中水族的事情。
見李善從水面冒了頭就虛虛一抓帶他上了雲頭,問:“怎麼不見你。跑哪兒去了。”
白鱔精忙開了口神色有些慌張,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大事不妙”之類的話。但看了看李雲心忙將那話咽回去了,只強作鎮定,道:“大、大王啊……湖外來了個了不得的人物呀!”
李雲心先是微微一愣,然後神色如常地問:“龍子?”
顯然不是李善昏頭昏腦地沒聽分明李雲心說了什麼,只繼續說道:“乃是那金翅大鵬王的義女、喚作白雲心的大妖魔呀!”
他以爲說了這些話自家龍王臉上總得有些鬆動。卻不知他家龍王虛境時就與那可怕的白雲心交過手已是“老朋友”了。
因而李雲心倒是懶洋洋地笑了笑:“哦,她呀。她又是來做什麼了?”
李善剛尋到這個新主子,覺得自己比洞庭君在的時候更受重用。因此很想好好“做出一番大事業”竟真就擔心這位龍王搞不明事理,將自己的前途葬送了。便忙道:“大王有所不知那白雲心身邊有一個侍女,是極受她寵愛的。據說說什麼話來,那白雲心都聽進心裡去。這可真真是了不得……說是侍女,但比姐妹又差在哪裡了?可大王可知那侍女是誰?”
“便是湖中鑄鼎谷那隻老王八精的女兒呀!”李善說道這裡,又怕又恨地嘆口氣,“如今那白雲心來了洞庭,爲的便是湖中大蟲的蟲肉一事她爲她那義父來取肉嘛!先前咱們只道那女子進不來,便由着那些傢伙折騰,想他們聚集到了一處倒更省力些。可如今啊……大王呀……”
李善說到這裡聲音都稍微有些發顫:“那白雲心入湖中來了呀!”
這話一說完。原本還波瀾不驚的李雲心一把就揪住了他、將他拉到自己面前喝問:“進來了?!”
“她怎麼進來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