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街道上, 燈火如龍,逐一亮起,盤旋在夜空之下, 似與星光爭輝。門樓之上, 文心卻是神色恍惚, 星光點綴着她琥珀色的眼眸, 卻是跳躍着無盡的迷茫。
“……因緣合和, 緣起時起,緣盡還無……”文心擡頭喃喃道,“西陵與如塵, 是因緣未到……”不自覺的握緊胸前的血玉芙蓉,文心突然感覺手裡溼熱溼熱的, 低頭而視, 卻見細膩柔潤的玉面上隱隱流淌着嫣紅的光芒, 在星的輝映下,帶着朦朧而神秘的色彩。
然而片刻之後, 紅光漸漸消失,只餘一抹粉紫映襯着她雪白的玉掌。彷彿方纔的異動只是浮光掠影般的幻覺。可是那散發的熱度及閃爍的光亮,卻並非第一次顯現。歐陽山莊比武招親,文心與黑衣女子相搏,腹受一擊時它忽的熱燙起來, 而自己卻奇蹟般的渡過了一劫!飛雲山莊第一次目睹並蒂蓮, 無端震驚之下它也熱的恍若灼燒, 似乎在預示自己那一場血染蓮池的噩夢!
因緣珠, 是真正的傾月公主的護身符, 佩戴於自己身上,確實也起到了同樣的作用。只是……得因緣珠便可心想事成, 是否只是世人的誤傳?而自己的歸途卻遠非如此簡單?況且早已答應無憂留下,血玉芙蓉是否爲因緣珠已與自己無關,只是……楚楚怎麼辦?她是必定要回去的!這血玉芙蓉,多多少少能爲她指條明路。怕是怕,如何將此消息傳達與她?
夜風輕拂,吹起了鬢角的青絲在頰畔輕輕盪漾。文心微微一嘆,伸手攏了攏墨發,便循着來時的路緩步離開。
一手扶着石壁,文心藉着門樓宮燈的光亮步下階梯。直至平地,剛擡頭,卻見夜色朦朧處宮燈點點順成一排,若蜿蜒的游龍慢慢移至此處。
文心雙眼微眯,見只是一小隊侍衛及幾個侍婢隨着當中一頂華美的轎子,心下揣測定是某個大臣出宮回府,便挨着路邊稍稍側過身子,兀自等待他們離去。
百無聊懶地向那一隊人張望,卻在手提宮燈的侍婢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翠綠的衣裙,清秀的小臉,不是翠兒是誰?——可是,自己不是把她送給齊王做妾了麼?爲何還會以一個侍婢的身份出現在宮裡?
心中奇怪,連看着翠兒的眼神也充滿了驚疑!翠兒似是意識到什麼,微微擡眼朝路邊望去,卻在與文心目光相交之時瞬間煞白了臉。驀地眼眶微紅,淚水盈然。直至文心身邊經過時。翠兒忽然低下了頭,默默隨隊離開。
文心站在暗處,驚愣的視線卻一直追隨者遠去的瘦弱身影。心中卻是翻江倒海!那齊王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嫌翠兒不夠漂亮又轉贈與其他大臣了?或者……這轎中之人,便是齊王——陳永言?
視線不由自主的轉向中間那頂大轎,卻見前行的轎子忽的在宮門前停了下來!
疑惑之間,卻聽得一個聲音自前方傳來:“傾月……”年輕男子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色之中分外明晰,以致離開一段距離的文心也是聽得清清楚楚。
文心一嘆,果然是他!
深吸一口氣,文心淡淡地看着他下轎而來。此時,他穿着一身墨黑的衣袍,衣袖、領口、下襬之上均以銀絲繡着精巧的花紋。銀絲勾勒,華貴天成。正如文心所料,他那俊挺頎長的身姿在墨色包攏之下更顯拔萃的瀟灑英氣。
只是此時,他墨衣翩翩自前方而來,飛揚的髮絲、曳動的衣袍,仿若瀰漫着一股憂悒之氣,隨着風起,恍若融入了夜色之中……
這氣質……怎麼看也不是他應有的……
文心心中不定,直至齊王站立於身前,才後知後覺地頷首道:“六皇兄……”剛開口,文心便忽的被一股溫熱包圍,嬌柔的身子瞬間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腦中驀地一片空白,文心呆滯地望着宮門口揹着他們的侍衛婢女,身子僵硬如木,不知何所適從!
直至齊王的又一次親暱低喚,文心才忽的反應過來,用力推搡着抵着自己的堅硬胸口,一邊壓低聲音急切道:“六哥哥,你幹什麼?快放開傾月!”
擁着自己的懷抱倏地一僵,齊王鬆開微微緊環着文心的臂膀。文心覷得空隙,乘機退了開去!然齊王只是稍稍用力,又一次反手抓住了文心的手腕。
文心用力抽了抽手臂,卻是緊的絲毫不得動彈!雖不再被他禁錮於懷中,但如此攢着,文心卻是手腕辣辣的疼。心中哀嘆:不知自己又哪裡得罪了他?怎又討得他如此對待?
擡頭憤憤的看向齊王,文心咬牙切齒道:“陳永言!你究竟想怎麼樣?快鬆手!”目光觸及的黑色瞳眸卻不若以往所見的寶石般閃亮,朦朧得彷彿隔了層紗,摸不清他的心思,卻能從他微微消瘦的臉龐感受到一絲淺淺的哀傷。
怒瞪着的雙眸微微微微眯起,文心顧不得手上的疼痛,疑惑道:“陳永言,你怎麼啦?”
堅毅的薄脣翕動,神色忽的掠過一絲焦急,齊王低低道:“你說,你是不是要嫁給裴羨玉?傾月,……你,看上他了?”
文心一陣驚愣,心裡暗道不妙!看齊王他的反應,莫不是真的對自己有意?即使知道自己是他的親妹也沉溺其中不願放棄?以致將翠兒擺在一邊仍是做着奴婢?
還有裴羨玉求親這事,怎麼連他也得到了消息?難不成,在自己無所察覺時已經弄得人盡皆知?可是……作爲被求親的對象,她自己還沒答應啊!
剛想辯解,擡頭卻見齊王雙脣緊抿,濃長的修眉向眉心緊緊蹙着,漆黑的眸子暗光涌動,似是期盼又似不願聽到她的回答。
文心欲出之語霎時梗在喉口,微開的朱脣逸出了幾個破碎的音節:“這……我……”察覺手腕又是一陣緊,文心腦子一轉,復又擡頭盯緊他搖曳不定的神情,鄭重道:“這是傾月的事,不勞六皇兄牽掛。皇兄若是有心,請好好對待翠兒。若只是將她作奴婢來使,還不如還給傾月!”
斜眼睨了下門口低頭站立的翠兒及一大幫人,文心微微掙扎着手腕,忍不住道:“還請六皇兄放開傾月。皇宮大內,如此舉動有欠禮數!”
“我們是兄妹,他們能嚼什麼舌根?” 陳永言忽的鬆開文心的手腕,轉手緊緊鉗住她的雙肩,吼道:“別迴避!告訴我傾月,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給裴羨玉?”
文心只覺耳畔一陣狂風暴雨的威懾,身子一抖,臉頰便不自覺的往後曳去。
微微平穩住心神,文心轉回臉,淡淡道:“就算是,那又怎樣?傾月也不小了,遲早要出嫁的!難不成一輩子賴在皇宮裡不走?”
“可是……”
“裴大人風儀與秋月齊明,音徽與春雲等潤。淑人君子、雅人深致。實乃閨中少女夢中所求的良人。”忽覺禁錮於肩上的雙手一陣顫動,文心打鐵成熱,驀地打斷了齊王的話,繼續道:“傾月不是聖人,有所心動也不足爲奇。既然裴大人誠心誠意向父皇求旨娶傾月,傾月也不敢貿貿然的拒絕。若是錯過了此次,誰知曉以後還有沒有更好的人選呢?”
煞有其事的幽怨一嘆,文心暗暗觀察着陳永言,卻見他原本黯淡的眸子更是變的霧色朦朧,紅潤的雙脣微微發白。雙眼雖緊緊的鎖着文心,卻猶自透着無力的蒼涼悽楚。
莫名的自責忽的涌上心頭,細密翹長的睫毛撲閃住眸中的異色,文心微闔眼眸,雙手輕輕握拳,微微掙動着身子,期盼他恍然之下放了自己。
修長有力的雙手也確實如她所料微微鬆開,文心正想動身後退,卻聽得從身後傳來一聲女子的叫喚:“言兒……九公主?”
文心一愣,慌忙退開身子轉頭瞧向來人——端麗的氣韻,娟秀的書香,卻是裴賢妃無疑!
只見她帶着兩個小宮婢,一臉疑惑的匆匆趕來。亮晃晃的宮燈映在她姣好的臉上,隱約可見額上密佈的汗珠。
直至兩人面前,文心頗不自在的行禮道:“賢妃娘娘。”身旁陳永言卻仍是呆呆地望着文心,沉默不語。
裴賢妃緩了口氣,便對着文心一笑,道:“九公主怎會在此?還和言兒碰着了?”緩緩轉過頭望向魂不守舍的陳永言,卻是語氣微轉:“言兒,戌時將至,宮門即刻關閉,怎麼還愣在此處?”
陳永言這纔回過神來,眉頭微皺,低低道:“前不久傾月遇險受驚,兒臣未曾探望。方纔恰巧遇見,便聊了幾句。兒臣正要離去,母妃便趕來了。”
“哦——?”拖長的語調透着重重的疑慮,裴賢妃忽的掬起一抹高雅的笑容,看向他的眸子卻微光閃爍。
似是瞧見陳永言一臉漠然,又將笑臉轉向了文心。
忽的感到一股打探的視線在身上不住遊移,文心心下一跳,袖中的雙手緊緊攢着,面上卻柔柔一笑,道:“文心在宮中極少見着六皇兄,難得遇上,一高興便聊開了。賢妃娘娘可勿要怪哥哥。”文心一臉天真的說道,卻在“哥哥”兩字上微微加重了語氣。
宮內的隱隱笙簫與宮外的繁華夜況彷彿遠離了此地。寂寂夜色下,身旁的陳永言忽的氣息微亂,卻又瞬間平復了下來。
裴賢妃含笑的目光在兩人間不住來回,許是未看出什麼異色,便不留痕跡的移了開去,反而滑向宮門前侍立的侍衛及婢女之中,似是從中尋找着誰。
片刻之後,緩緩收回視線,對着文心道:“聽言兒說上回我向公主所要的丫頭並非他心上之人。言兒雖是收了,卻只是留她做了婢女。都是我一時魯莽要錯了人,公主心裡不會怨我吧?”裴賢妃幽幽一嘆,似是歉然道。
心下一陣咯噔,文心幾不可察地退了一步,緩緩道:“賢妃娘娘過慮了,傾月豈是小氣之人。”微微擡眼望向夜空,文心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道,“時候不早,傾月該回芙蓉殿了。賢妃娘娘、六皇兄,傾月告辭!” 視線滑過裴賢妃後,眉目微斂,避開了陳永言熱度不減的眼神,便順着筆直的宮道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