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宋朝馬政之腐敗低效,在熙寧年間的宋朝官場上,也是罕見的。每個牧馬監,每年數以十萬貫計的國帑投入進去,空佔着成千上萬頃的草地,供給軍隊的戰馬卻少得可憐。說宋朝不重視軍隊建設,絕對是冤枉的,被譏爲“重文輕武”的宋朝,軍費開支在財政支出中所佔的比例,是古往今來人類歷史上所有文官政府中最高的,幾乎可以肯定的說,它的這個紀錄,不僅僅是空前,而且必然絕後——然而,宋朝的問題是,大量的軍費,便如這馬政一樣,被貪污、浪費,卻收不到應有的成效。

石越幾乎是自入陝之日起,便決心要改革馬政。但是馬政是國之大事,牽涉的範圍,從中央到地方,從軍隊到民政。其中更有一大批既得利益階層——石越本來想從沙苑監私賣馬匹給藍家的弊案打開一個口子,來改革馬政,但是查了幾年,都不得要領。這中間層層庇護,利益糾纏,石越縱是個木瓜,也可以知道一二了。何況他竟是個天生的能臣,這幾年處理庶務的才幹,連李丁文、陳良、劉庠這些人都很是讚賞的。

本來馬政的事情,因爲這座冰山實在深不見底,石越也不免投鼠忌器。他的政治資本並非不雄厚:有皇帝的寵信,有士大夫中的威信,有民間的支持;在黨派上,不僅得到許多慶曆老臣的支持,舊黨中有支持他的,新黨中也有親附他的,而且隱隱還有自己的派系;在政務上,他守杭撫陝,在中央主持改革,其推行的政策可以說影響到大宋的每一個角落,若論到對這個國家的影響力,連王安石都得自嘆不如。在軍事上,倡導軍制改革,對西夏接連取得兩場大捷——自古以來,都是軍功最重,以文臣而有如此軍功,皇帝縱心有疑忌,但亦忍不住要倚爲干城,而在朝廷中,他說話的份量無形中也提高了許多。

但是,縱是有如此資本,面對着沙苑監弊案後隱藏的黑幕,也不禁要遲疑,要權衡。牽涉的文臣過多,難免會激化黨爭;而牽涉的武將過多,則甚至有可能激起兵變。石越在暗地裡也咬牙切齒了好幾回,但政治是現實的。不顧一切的蠻幹,既便是在你的力量足以壓倒一切之時,也並非最佳之選擇。因爲對手是絕不會坐以待斃,激烈的衝突下,必然要付出巨大的社會成本。

一個出色的政治家,就是要懂得權衡這一切。在石越看來,其實政治與商業並無本質的區別,無非是“成本、收益、風險”六字真言,只不過政治買賣的對象無所不包,遠比商業的對象要廣泛。而能否在這六字真言中找到一個最佳的點維持平衡,便是判斷一個政治家素養的唯一標準。

石越並不希望過早的激化各個利益階層之間的矛盾。這並非是他認爲收益比不上成本,而是認爲風險過大,這種程度的收益還不足以讓他去冒如此巨大的風險。

而大多數時候,他也不喜歡蠻幹。

如果這條路走不通,那麼就換一條路好了。

在興修水利、改革驛政、重定戶等這一系列措施推行後,被財政緊張逼得喘不過氣來的石越,終於不得不想方設法節流。而被擱置的馬政改革也在這個時候再一次進入石越的視野。

石越推出的措施,完全是因爲沒錢而逼出來的。

但是他推行馬政改革的時機,也算是恰到好處,至少比起幾年前要更加合適。

“馬政的事情若說起來實則很簡單。學士上的劄子,其實是想讓朝廷放下牧馬監這個大包袱。故此請朝廷恩准,將陝西一路所有牧馬監,全部轉爲民營馬場,牧馬監官吏,一體裁汰。

民間富商豪紳,競拍買下牧馬監,每年只要能保證以市價供給軍隊規定數量之戰馬,則朝廷可免其稅務,否則可加以懲罰。戰時朝廷要租用馱馬,亦只按價租馬便是。

如此亦算是官民兩便。但凡陝西、河東、河北之牧馬監,固然不如西夏、契丹,然亦是水草豐盛之處,果真用心經營,善配馬種,再不如意,亦會比今時要好。只要能保證供馬,花費同樣的錢,能買到更多更好的馬,於朝廷亦是好事。陝西實行之後,若行之有效,將來還可推廣至全國。每歲朝廷由此節省下的國帑,至少亦有十餘萬貫。“陳良娓娓而談,條理甚是清晰,”然出人意料者,是此事在朝廷竟久不能決,異議者甚衆。學生將所有異議歸納起來,其要者不過四條:一是以爲商人重利輕義,不可信任,馬政是軍國之重,不可寄之於商人,持此議者甚衆。這一樁事,還得多謝桑長卿,《汴京新聞》聯合《海事商報》連續數月,刊發了上百篇文章,駁斥此類成見。兩報援引古今事蹟,力證商人因爲重利,反重信用,有時更爲官府所不及,且軍器監改革,民營之軍資較之官府作坊,物美而價廉,更是現成的例證。最後呂吉甫與王禹玉(王珪)建議仿漢代鹽鐵會議之例,在白水潭召開會議,兩派公開辯論,甚至連皇上都御駕親臨。最後朝官被辯得啞口無言,桑長卿與諸學院的士子們大出風頭,此事纔算暫告一段落……

陳良所說之“白水潭會議”,是宋朝建國百年來的一大盛事。石越自是早已知道,但此時聽陳良說起,亦不禁臉露微笑,心中依然在遺憾自己沒有機會親臨會場。自從漢昭帝鹽鐵會議、漢宣帝石渠閣會議、漢章帝白虎觀會議以後,中國歷史上已經太久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了——皇帝親臨、朝野官員學者共聚一堂,互相辯論政策、學術上的異同,以求達成一致,辯論之時沒有人能以權勢身份壓人,只求以理服人,辯論之後將所有言論結集出版,公佈天下,傳於後世。

對於這樣的場景,石越以往讀史書之時,常常心嚮往之,不料當生活中果真發生這樣的事情之時,自己卻失之交臂,只能靠讀着白水潭會議後出版的《義利集》來想象當時熱烈的情形。

陳良歇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其餘三條則執論者皆不多。一是以爲將所有牧馬監官吏一體裁汰,過於不近人情;一是以爲牧馬監不止供應戰馬,亦擔負平時牧養戰馬之責,一旦轉爲民營,此事必須解決;一是以爲馬政之不振,是由地理位置使然,縱然轉爲民營,亦不見得會更好,只恐反而壞事,且爲政務在簡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異論,皆不足道。樞府已頒明軍令,馬軍須牧養戰馬,以精練馬技。且朝廷亦可將一些戰馬寄養於馬場,付預費用,計其支出,總要好過如今之牧馬監。故此,皇上終於下定決心,準了學士的《再論馬政劄子》,其意也是想看看陝西一路施行之效果如何。畢竟全國牧馬監,陝西一路只佔少數。但是,朝廷卻又加了一個尾巴,只許陝西籍人經營陝西路之馬場……”

石越微微嘆了口氣,側過頭去,卻見李丁文微微睜開眼睛,二人四目相交,心照不宣的交換了一下眼神。朝廷加這個尾巴,內裡涵義是十分豐富的。一個馬政,不知道牽扯上了多少官員,雖然白水潭會議辯論失敗,讓皇帝下定了決心,而那些既得利益者迫於輿論,亦不得不退步,但是他們畢竟不肯輕易吐出這塊肥肉的。在技術上設置一個小小的障礙,只許陝西籍人經營陝西路之馬場,立馬就將汴京、江南、蜀中那財大氣粗的富商們擋在門外,從而除去了最強大的競爭對手。他們一定是自信在陝西路內,無人能競爭過自己的。而只要馬場掌握在自己人手中,經營得好,利益是自己佔了;經營不好,則是石越的馬政改革失敗。到時候推動重來,又可以吸吮國庫的錢財。而在皇帝方面,肯定也不願意見到江南的富商們到處伸手……

“還真是敢小看我石某人啊!”石越在心裡冷冷的說道。“只要準了馬政改革劄子,此事便操於我手,我還不信陝西這麼大地方,還找不到幾個合適的人來經營馬場。”石越是絕不能容忍馬政改革被破壞的——將牧馬監轉爲大規模的馬場,在石越而言,也不僅僅是改革馬政這麼簡單,這還是他雄心勃勃的改善整個陝西生態環境計劃中的一環。陝西的疲弊,除了當時現實的原因外,還有一個很大原因,便是千餘年來的過度開發,耗盡了陝西的元氣。在石越看來,將陝西由農耕生產方式,逐步轉變爲半農半牧的生產方式,是恢復陝西生態的關鍵。熙寧年間的陝西,相比起一千年後的陝西來說,還是大有可爲的。將保護生態的關鍵地帶,逐步轉變爲牧場,防止農業帶來破壞,留給子孫後代的陝西,完全可以重現它“天府之國”的美譽(注:關中古時被稱爲“天府之國”)。若從這個角度來說,陳良現在所耗費心血而努力的,還不僅僅是百年之計,而是千年大計!

“學士事先已有鈞令,凡涉嫌沙苑監案的家族,要儘量避免讓他們競拍下牧馬監。”陳良無奈地苦笑道:“但將這些人排除之後,學生卻發現,整個陝西路,竟找不出幾家有資格又願意來競拍馬場的人家了。陝西一路的風俗學士是明白的,清白持家的士大夫的確也有許多,但是大多不喜貨殖,講究的是詩書禮義傳家。讓他們力耕、墾田、淤河、興修水利,他們不會後人,但是讓他們從事貨殖、經營馬場,卻是多半不屑爲之。且平心而論,最適合經營馬場的幾家,反倒是與沙苑監案有牽涉的幾個家族……”

石越聽到這些話,雖然明知是事實,臉卻不由自主似的沉了下去。

“子柔的意思是,我繞不開這些人?”石越冷冰冰地問道。

“學生是以爲,至少,學士繞不開衛家。”陳良並沒有因爲石越不喜而有所畏縮,照樣直言不諱。

“啪”地一聲,石越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桌上茶杯亂晃,茶水濺得到處都是。

陳良毫不退縮,一雙眸子直視着石越。

李丁文微微睜開雙眼,望着二人,半晌,方淡淡說道:“公子,小不忍則亂大謀。行大事者,豈能無容人之量?”

“是容人還是藏污納垢?!”石越譏諷地說道,“衛家不過一土財主,憑什麼便非得俯仰其鼻息?”

“爲行大善,有時候必須忍小惡。”李丁文嚴肅地說道:“且公子所言差矣,衛家非土財主可比。且不論其家世背景,單是衛棠與《秦報》今日之影響,便是不可輕視者。汴京之人,能視桑家爲土財主否?”李丁文說話全不客氣。

石越轉過頭,久久注視着李丁文,心中實是惱怒異常。但即便是盛怒之時,他心中也有一絲清明,知道自己惱怒的原因,其實是因爲李、陳二人,說的都是事實。這等事情,若是纔來那幾年倒也罷了,那時候夾着尾巴做人,尚且要戰戰兢兢,每晚睡覺之前總要“三省吾身”——不過省的是當天的言談舉止,有沒有什麼失漏,會不會授人以柄,生怕有半點不妥,自己生死榮辱事小,一腔抱負卻只能付諸東流,因此若以當時之心情而論,倒是平常。但時至今日,他以朝廷重臣、寵臣的身份,負安撫一路之重,石越在陝西可以說過慣了一呼百諾的生活,但即便在聲望日隆之時,如日中天之時,面對着極爲厭惡的“惡勢力”,也不能爲所欲爲,實在讓人心中有如憋着一股悶氣,左衝右突,卻無處發泄。自己自以爲巧思妙策,要將陝西這些地頭龍戲耍一把,不料到頭來,還是要尋求與他們合作……

“衛棠!衛棠!”石越惡狠狠的念着,他心中彷彿有個魔鬼探出頭來,用充滿誘惑力的語調說道:“你有這個權力除去擋在面前的石頭。只要你揮揮手,權力、陰謀……沒什麼不能繞開的,沒有什麼要妥協的。應當是他們怕你,向你妥協,而不是相反……你應當向他們展示你的權力與手段!”

人一旦擁有支配他人的力量,就很難抑制住去使用它的衝動。

使用包括權力在內的暴力手段去壓迫他人達成自己的目的,永遠是最簡單、最痛快的行爲。

但是,沒有什麼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越是最簡單、最痛快的手段,便越是要付出更爲巨大的代價。

人類極容易沉浸於其中,而無法自拔。維持社會良好運轉的規則也會被擊得粉碎,接下來便是一步一步走向殘酷與血腥的相互鬥爭,報復與反報復。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當司馬光要將新黨大肆貶斥偏遠之地的時候,範純仁就清醒的意識到,從此大宋的政治鬥爭將走向更加殘酷的方向。而歷史亦果然如他所料,惡性的循環一旦開始,就難以阻止,從此新舊黨爭愈演愈烈,宋朝也在這黨爭中喪失元氣,最後走向亡國。到了那種時候,既便有程頤這樣的人進行自我的反省與反思,但是卻也無能去阻止歷史的慣性。

除掉衛家只是舉手之勞,大規模的剷除陝西所有不順眼的士紳也不是難事。但是,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沒有讓人信服的證據,在既有的規則下去打擊對手,而是依賴於權力與陰謀去打擊敵人;敵人同樣也會不憚於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他石越可以對付衛家,別人難道就不敢對付唐家、桑家?

人人都知道舊的社會規則有許多的問題,特別是阻礙到自己時,更加會怒不可遏。但是在破壞了舊的規則之後,又會怎麼樣?

建設永遠都要比破壞難上上百倍。

養成良好的社會傳統需要上百年,甚至是數百年,但是破壞起來,卻不過需要幾十年,甚至是十幾年。

“程頤說得對,嫉惡太甚,亦是一弊啊!”石越的理智還有說話的機會,“石越,你付出這麼多努力,可不是想要個歷史重演的結局!”

“這個‘長安君’,與衛洧、衛濮,畢竟有些不同。”陳良從容說道,“《秦報》這幾年之間,鞭撻貪官污吏,直斥時政之非,在蜀中、關中、晉地都有相當的口碑。便在驛政改革、改革戶等、興修水利等事上亦立場鮮明,支持學士。且衛棠能重金禮聘陸佃爲《秦報》總編,對陸佃信任有加。又派遣記者,前往延綏、環慶、熙河諸邊塞之地採訪,向國人介紹國朝邊境及西夏、吐蕃之真實情況,使國人頭一次瞭解真實之邊疆,而不再是聽信那些荒誕古怪之傳說……僅此一事,三大報皆競相轉載,《秦報》與衛棠名揚天下,衛棠贏得‘長安君’之美譽,亦並非幸致……”

石越此時已平靜下來不少,衛家不僅與沙苑監弊案糾纏不清,而且牽涉到與高遵裕等邊將走私,至於其他賄賂官府,謀取暴利之事,更加數不勝數,這些事情石越心裡十分清楚。但是所有這些事情,都沒有切實的證據,而衛家的關係,牽扯到已故的太皇太后的母家曹家、當今皇書名太后高太后的母家高家、皇帝的親弟弟,有“賢王”之名的昌王程顥、大宋數得着的幾大官宦世家之一的韓家的韓絳,且衛棠聲名鵲起後,更是交流滿天下……這樣的家族,的確也不是什麼“土財主”,不是可以隨便入罪的。

而另一方面,石越也清楚陳良說的都是事實。衛棠與他的《秦報》,在政治立場上,是開明的,對自己頗多聲援——甚至衛棠本人也一慣是以石越的學生自居的。逢年過節,衛棠總要恭恭敬敬地派人送來禮物,或者親自來府問安,只不過石越以方面大臣,不能私自結交地方豪貴爲由,從來沒有收過他的禮物,然而衛棠卻亦是一直執禮不廢。當然,石越也知道陳良口中的衛棠,只是衛棠的一面——在另一面,石越確信衛棠此人絕非所謂的“君子”。他站在傳統的陝西士大夫之立場,大張旗鼓的非議石越重視商業的作法,卻無視他們衛家卻因爲陝西商業的繁榮而受益良多的事實;他道貌岸然的批評陝西走私猖獗,但他們衛家卻是陝西最大的走私家族;石越下令將官妓組織起來,每日在勾欄公演曲目,靠售賣門票獲利,更是被《秦報》大加譏諷指摘,認爲石越是在敗壞風俗,是“儒教之罪人”,甚至因此還導致了御史的彈劾與一場報紙上的口水戰;至於因爲私妓業日漸繁榮而指責石越缺少作爲的言論,更是《秦報》上最常見的——儘管衛家父子一樣購買門票去勾欄看官妓們公演,一樣無所忌諱地出入風月場所……

在某種程度上,石越承認衛棠是個聰明人。石越自己爲報紙的言論自由立下的法令,被衛棠充分利用。對於石越,他一半高調讚揚,一半高聲反對,從而讓支持石越的人輕易不能抓住他的把柄,卻也討得了反對石越的人的歡心。《秦報》凡是批評石越之政策行爲,都是從禮法道德的高度下手,以不動聲色地替《秦報》最大的讀者羣——陝西路的士大夫們代言,博取他們的歡心。而在另一方面,衛家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石越帶來的好處,並且以一種“小罵大幫忙”的姿態,來避免過於激怒石越及他的追隨者。

對於這樣的一個衛棠與《秦報》,石越的確也有點無可奈何。在第一次見衛棠之時,石越絕對想象不到,那個年青人在短短几年之內,就可以迅速成長成一個幾近完美的“政客”——他的確擁有適合他轉變的家世,但是石越還是隱隱覺得在衛棠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既沒辦法瞭解,亦沒有這個精力去關心這些事情。

“……況且,學生以爲,陝西巨室實多以衛家爲馬首,學士撫陝,當以安撫之上;且若昌王見怪,總是不便……”

石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子柔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

但僅僅是知道,是不夠的。

“學士,馬政之事,實是拖不得。”陳良禮貌而又堅決地說道,“朝廷於馬政之事並不放心,有傳言要派石得一來秦……”

“那個閹豎?”石越冷笑道,“子柔是自何處聽來的?”

“長安街頭巷尾,多有風傳。只怕亦不能不防。”陳良亦不甚自在的道,“國家諸內侍,以石得一爲最可惡者。無論士夫民間,稍有小事,便密報於上,以此邀寵。所幸皇上甚少讓他離京。此番若讓石得一來陝,還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若馬政能在這閹豎來之前停當,則少去許多煩惱。且大戰在即,亦容不得拖下去……”

“石得一。”石越不屑地撇撇嘴,但終是沒有說什麼。倒是李丁文眉毛一揚,欲要插話,似乎從眼縫中覷見石越神色,嘴脣只微微動了一下,終於也沒有說什麼。

“便照着子柔的想法去辦罷。”石越還是決定接受現實,“子柔你再去一次沙苑監,看看能不能將之擴大一點——稍大一點的牧馬監,可以分割成兩個或三個馬場。你再挑幾個人去一次延綏,沿邊大族中,便沒有對馬場有意者?”

“是。”陳良總算鬆了口氣。

折可適本是呆不住的人,在驛站沒多久,因聽到驛站的人與旁人說起當天晚上,長安的官妓要在一處叫梨花園的地方公演《劍舞》——這本是宋朝有名的歌舞故事劇,演的是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之事,其間從漢高祖斬蛇起義、項羽設鴻門宴說起,貫穿許多關於劍與舞的故事,十分精彩。折可適素來久聞這曲目的名聲,只是府州雖然也有軍妓、官妓,但畢竟是偏遠地方,無法與內地大郡相提並論,竟沒有妓者會這個舞蹈。加上又聽說當晚之舞戲,是長安第一名妓董樂孃親自挑臺扮公孫大娘,更是勾得折可適好奇心動,非去不可了。

傍晚時分,折可適從驛站租了輛騾車——長安的驛館,怕犯了帥司衙門的禁令,沒有人敢租馬匹給私人。好在折可適生性灑脫,也並不介懷,只坐着騾車到了梨花園,只准備看戲。不料,待他大搖大擺下了車來,竟是大吃一驚——梨花園前面人山人海,車馬停滿了整整一條巷子。他從下車的地方走到梨花園的門口,幾乎要走半里路,而這半里街道之上,卻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

折可適幾曾見過這等場面?他又從來沒有過“買票”的概念,也不知道要在何處買票,只好詢問車伕。

那車伕聽到他相問,竟是呆了一下,不可思議地反問道:“官人不曾事先買票麼?”

書名“還要事先買?”折可適也呆住了。

車伕這才知道這個外地人竟是什麼也不懂,但折可適雖然穿着便服,可他卻是親眼見到是帥司的人將他送到驛館的,因此也不敢輕慢,連忙耐心解釋道:“董樂娘是長安頭牌,平素一般人想見她一面也難,但凡她上臺演戲,總是要預先買票定座的。官人這些時候纔來,依小的看,也只好打道回府……”

折可適聽到這話,不禁大爲掃興。正要敗興而歸,擡頭又了看了一週圍,忽然計上心來。

他向車伕笑道:“你先去回去,既來了,我不如到處走走。”

“那官人要記得早點回驛館。長安雖放寬了,但子時以後,仍是要宵禁的。”車伕好心提醒道。

折可適點頭示謝。待車伕調轉車頭走了,他又左右觀察了一下,沿着梨花園的圍牆,專往人跡少的僻靜處走去。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折可適從地上撿了一顆石頭,輕輕扔進院中,自己在牆外聽了半晌,見裡面並無動靜,當下將袖袍一挽,竟翻起牆來——以折可適的身手,區區一座梨花園的圍牆,怎麼攔得住他,自然是輕鬆便翻了進去。

軍旅生涯,雖然只是馬上的生活,但是對於雞鳴狗盜之事,似乎也頗有助益。他從後花園一路觀察地形,小心避開生人,沒用得多久,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前面的戲樓之中——此處也是人山人海,肩踵相接,三面樓的樓上樓下,戲臺前的平地上,都坐了各色人等,而過道之中,還擠滿了站着人羣,折可適便往人羣中一擠,津津有味地看起戲來——折可適是世家子弟,平素裡看戲觀舞,總是人家鄭重其事的相請,或者一羣將領,或是一堆士大夫聚集在一起,哪裡曾如今日竟要翻牆逃票,與一羣市井小民擠在一堆,連個座位都沒有——但偏生折可適還覺得甚有趣。

此時那戲臺上,兩個舞者正在一同唱着一曲《霜天曉角》,折可適細聽歌詞,卻聽唱的是:

瑩瑩巨闕,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階掀舞,終當有用時節。唱徹,人盡說,寶此剛不折,內使奸雄落膽,外須遣豺狼滅。

“終當有用時節。”折可適只覺歌聲悅耳,歌詞中意,不由輕聲哼唱着。

戲臺上兩個舞者唱罷,便是樂部唱曲子,舞者舞起一段《劍器曲破》來。只見衣帶飄揚,劍光耀眼,柳腰蓮步,漸欲迷人,看人眼花繚亂,臺下頓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

兩個舞者舞罷,二人分立兩邊,另有兩個穿着漢朝服飾的舞者出來,在戲臺中間一張擺着酒案的桌子兩邊對坐。“竹竿子”(注:即宋代戲劇之主持人)拿着竹竿拂塵上前來,清聲說道:

伏以斷蛇大澤,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蒼姬之正統。皇威既振,天命有歸,量勢雖盛於重瞳,度德難勝於隆準。……

折可適便知道接下來便是演鴻門宴了。此時雖然離唐裝出場的公孫大娘尚遠,但折可適卻已是心馳神往,完全融入到戲中的世界了。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只見到滿座一齊鼓掌的鼓掌,叫喚的叫喚,便見兩個漢裝舞者徐徐退場,進場兩個唐裝舞者,其中一個卻是女子,折可適只聽到旁邊有人不斷地叫着“董樂娘”,便知那個女子是眼下的“長安第一名妓”董樂娘了——宋代民俗,賣身者爲娼,賣藝者爲妓,要當得上“長安第一名妓”的稱號,必然要才貌藝三絕。折可適也想知道這董樂娘長得是何模樣,連忙定睛仔細望去——只覺得那董樂娘,粗看起來,其實相貌也是平常,雖然也可稱美貌,但這種程度的女子,妓者中並不少見;但細看第二眼,便覺得她一隻鼻子生得甚是可愛,倒似是用冰雕用玉琢就一般,便是放到她臉上,便是絕配,絕半點瑕疵,而若是換到別的女子臉上,卻總要損了幾分顏色。折可適雖然早已娶妻,但平生半在倥傯,少近女色。忽然間見到如此佳人,只覺心中一動,不竟得生出幾分難得的憐香惜玉之情。

只見那董樂娘手執短劍,端立於裀席之上,觀其神態,便仿若一個大劍客一般,眉宇之間,竟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彷彿舉世之間,莫逢敵手,茫茫天地,難覓知音。然而自其渾身上下,又找不到一絲一毫的驕傲自得之氣,你看她是平和的,但是試圖接近之時,卻覺得她的高高在上,她便然在風塵之中,亦只得仰慕之。

那“竹竿子”將拂塵搭在一隻手上,在一邊抑揚頓挫地說着:伏以雲鬟聳蒼壁,霧縠罩香肌,袖翻紫電以連軒,手握青蛇而的皪,花影下游龍自躍,錦裀上蹌鳳來儀,逸態橫生,瑰姿譎起。領此入神之技,誠爲駭目之觀,巴女心驚,燕姬色沮。豈唯張長史草書大進,抑亦杜工部麗句新成。稱妙一時,流芳萬古,宜呈雅態,以洽濃歡。

一段唸完,“竹竿子”將拂塵一甩,退至幕後。便聽樂部開唱曲,和着樂曲,董樂娘與另一個舞者便舞起劍來。這一番劍舞,在旁人看來倒也罷了,雖然贏得一陣陣喝彩之聲,但平常之人,亦不過是看個熱鬧。但在折可適,卻是大吃一驚——他看到那董樂娘一擊一格,一撩一架,雖是爲了賞心悅目而加了許多好看卻無用的變化,但是從她的步法與手腕的動作,折可適卻可以肯定董樂娘是會真正的劍術的。

其實妓女會武藝,甚至精擅騎射,在宋朝並非是稀罕的事情。汴京教坊,有不少妓女,其射技便是尋常的禁軍士兵,都是望塵莫及。但折可適此前接觸過的歌妓,卻都是隻會詩畫歌舞,從未有過如董樂娘這般,似乎竟是受過嚴格的劍術訓練的,自然是大感訝異,對於董樂娘這個女子,竟也生出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來。

《劍舞》表演完後,又有當時人孔三傳首創的諸宮調雜劇,而最後壓軸戲,卻是一劇《千里送京娘》,由董樂娘來扮京娘——這個故事,本來是流傳於民間的傳說,說的是宋太祖的英雄事蹟,但是當時畢竟是宋朝,雖然是替宋太祖歌功頌德,但若說是宋朝之事,則只怕沒有人敢演一條盤龍棒打出八百座軍州的好漢趙匡胤。因此那編寫劇本之人,便想了個主意,竟將此事強按在了唐太宗的頭上。一般看客,無論貴賤賢愚,卻也樂在其中,雖然戲中一口一個“李公子”,但卻人人皆知那是“趙公子”。而宋人寫的《千里送京娘》與馮夢龍之版本,也大相徑庭。其中那京娘,便不是弓鞋小腳,最後也沒有自縊而死,而是在“唐太宗”即位被收爲義妹,共享富貴,竟是一個大團圓的喜劇。

因爲這齣戲是新編的,折可適以前從未看過,此時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而董樂娘扮演的京娘楚楚動人,反抗強人時機智貞烈,與她演公孫大娘之時,竟全然是兩般模樣。演公孫大娘之時,董樂娘是讓人又敬又愛;演京娘之時,卻是讓人又憐又愛。折可適幾乎想要自己跳到臺上去,護送着京娘回鄉了。

如此不知不覺間,便聽到梨花園內的大座鐘響起,竟到了亥初時分。“竹竿子”到臺上做了團團揖,說了幾句散場的場面話。梨花園園門大開,所有看客都陸續離場回家。折可適卻掛念着想與董樂娘說上幾句話——他第二日便要離開長安,下次來長安根本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他與董樂娘素昧平生,且一個武官,在宋朝也不見得有多高地位可言,以董樂孃的身份,未免便肯見他。若是一般人,便是心中喜歡,亦不會去做這種孟浪之事,怕的是自取其辱,若是被一個歌妓取笑,傳揚出去,面子上掛不住。

但折可適卻並不理會這些,竟是打定主意,定要向董樂娘一訴衷腸。他曾經聽軍營中的書記官講過魏晉的故事。道是有一個人,突然想念朋友,便星夜前往,到了門口,卻不進屋,立時折回,別人問時,他便說是“乘興而往,盡興而歸”,如此便足矣。折可適生平極爲仰慕這些古人的風範,本人的性格亦是喜歡灑脫而不拘小節。因此,他既然心中喜歡,便不願留下憾事。

有了這個心思,折可適便磨磨蹭蹭,等着衆人散盡,又眼看着董樂娘上了一輛馬車,便悄悄跟在後面,尾隨而行。好在那馬車爲防顛簸,駛得甚慢,折可適大步尾隨,倒也跟得上。只見那馬車在長安城中東拐西彎,跑了有半個時辰,終於駛進一間院子中。此時夜色已深,只有院子前面有兩盞昏暗的燈光,折可適遠遠望去,卻看不清是什麼所在。只隱約聽到有幾個人低聲說話,還有一人的聲音竟甚是耳熟。折可適更覺得奇怪,藉着夜色掩護,悄悄走近了過去,頓時大吃一驚,幾乎叫出聲來。好在他反應甚是敏捷,立時便用手將嘴死死掩住。

第九章第6章 上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1節 熙寧二年下(02)第27節 續完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下)第1節 熙寧二年(上)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九章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下(02)第3章 上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三)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四)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9節 下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15 汴京杭州1第四章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上)第1節 下第九章第1章 下第12節第3節 終南捷徑中(03)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二)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2章 上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三)第14節 匪斧不克(中)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9節 汴京新聞(上)第十七節第十八章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下(1)第二章第二 卷尾聲第7節 拗相公上(01)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四章第6節 下第7節 下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15 汴京杭州5第七章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四章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二 卷尾聲第三章第四章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三)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三)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五)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中(2)第9節 汴京新聞(中)第7節 拗相公中(01)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上)第16節第4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三)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3章 上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下(01)第九章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二)第11節 天下才俊(上)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一)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一)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5章 上第四章第13節 婚姻大事(中)第8節 離間計(下)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五)第14節 匪斧不克(上)第13節 婚姻大事(下)第2章 下第7節 下第16節 十字(三)第十章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二)第12節 再度交鋒(下)第4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三)
第九章第6章 上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1節 熙寧二年下(02)第27節 續完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下)第1節 熙寧二年(上)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九章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下(02)第3章 上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三)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四)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9節 下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15 汴京杭州1第四章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上)第1節 下第九章第1章 下第12節第3節 終南捷徑中(03)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二)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2章 上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三)第14節 匪斧不克(中)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9節 汴京新聞(上)第十七節第十八章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下(1)第二章第二 卷尾聲第7節 拗相公上(01)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四章第6節 下第7節 下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15 汴京杭州5第七章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四章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二 卷尾聲第三章第四章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三)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三)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五)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中(2)第9節 汴京新聞(中)第7節 拗相公中(01)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上)第16節第4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三)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3章 上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下(01)第九章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二)第11節 天下才俊(上)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一)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一)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5章 上第四章第13節 婚姻大事(中)第8節 離間計(下)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五)第14節 匪斧不克(上)第13節 婚姻大事(下)第2章 下第7節 下第16節 十字(三)第十章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二)第12節 再度交鋒(下)第4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