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陝西的三月,草木已經發出新芽,但空氣中依然還有着絲絲寒意。

這是熙寧十三年的三月四日的傍晚。距離西夏己丑政變,已過去了一個月。因爲文煥與仁多保忠成功逃過樑乙逋的追殺,在十餘日後到達靜塞軍司的控制區,於是正月己丑日興慶府發生政變、夏主被幽禁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仁多瀚立即向西夏十二監軍司派出使者通報此事,但是這位西夏國地方諸侯中的強者,卻非常的謹慎,並沒有立即站在與梁氏誓不兩立的位置上。這一點,出乎許多人的意料。

僅僅在仁多瀚得知政變部分事實的兩天後,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的公案上,就擺上了一份有關西夏政變詳情的情報,這份情報同時以金字牌遞發樞密院乃至御前,以宋朝的驛傳體系,可以保證最多四五日之後,這份情報能夠擺在大宋皇帝的御案之上。因爲熙寧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是己丑日,所以宋朝的這份情報稱當日西夏發生的政變爲“己丑之變”。到了二月底,京兆府的《秦報》不知道通過何種渠道得知西夏政變的消息,衛棠親筆撰文,頭版頭條冠以“己丑政變”之名,各大報紛紛轉載,襲用此名,從此無論宋遼夏,不分官民,都稱西夏之政變爲“己丑政變”。

當然,怎麼樣稱呼西夏發生的事情,只是無關緊要的小花絮。

宋朝的兩個敵國都不安穩,但是一個讓汴京的君臣們高興,一個卻讓汴京的君臣們擔憂。在西夏,大宋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在遼國,耶律浚卻勢如破竹——這位大遼的皇帝是如此得到民衆與兵士的擁戴,他大軍所到之處,百姓殺掉守吏,士兵殺掉將領,紛紛投降反戈,即使得到宋朝“民間的走私”相助,楊遵勖也毫無作爲可言,只是被嚇得躲在大同府的高城之下,苟延殘喘。

耶律浚將大同圍了裡外三匝,楊遵勖的傾覆,指日可待。

遼主的勝利,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剛剛辦完曹太后喪禮的趙頊與他的臣子們的神經。

一輛簡陋的牛拉四輪車,在夕陽餘輝的照耀下,停在坊州宜君縣驛站之前。

“各位官人,宜君驛到了。”一個老邁的廂兵車伕朝車廂唱了個無禮喏,大聲招呼道。四輪車上,七八個旅人彎着腰走下驛車。

“咦?有怪物!”突然,驛站前有小孩子大聲叫喊起來,驛站的幾個驛丞順手抄起身邊的諸葛弩,左顧右盼,大聲問道:“在哪裡?在哪裡?”他們都是廂兵出身,雖然是不教閱廂軍,但是畢竟是吃過兵糧的,膽氣比旁人壯上幾分。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從一輛騾拉驛車後露出一雙眼睛來,指着剛剛從驛車上下來的一個人,怯生生地說道:“在那裡……長毛怪……”

衆人循他手指望去,原來是個蕃商,不由都鬆了口氣,頓時驛站之前笑成一團。一個驛丞走到小孩身後,輕輕踢了他屁股一腳,啐道:“什麼長毛怪,胡人都不識得?讓你來幫忙掙點小錢,可不是讓給我惹禍。還不去做事?”

那孩子見着衆人表情,已知必不是怪物,但是心中卻依然害怕,不敢去看那個蕃商,轉身一溜兒就跑了。那個驛丞朝着小孩的背影啐了一口,走到剛剛下車的旅人跟前,躬身笑道:“鄉下人少見多怪,各位官人莫要見怪纔是。”又特意走到蕃商跟前,用半生不熟地官話問道:“不敢請問這位客倌如何稱呼?”

“我叫阿卡爾多。”阿卡爾多現在已能說得出一口地道的汴京話。他這是第一次到大宋內地遊玩,因爲絲路斷了很久,內地宋人極少見到泰西人種,進入陝西境內後,他就經常被人誤認爲怪物,這等尷尬,他早就習以爲常,倒也並不介意。

“原來是阿……阿官人,”驛丞終於沒有弄明白阿卡爾多的名字,打了個含糊過去了,他笑着向阿卡爾多道了個歉:“小孩子無知,方纔多有得罪,還請不要怪罪。”

“不知者無罪。”

蕃商口中冒出一句文縐縐的話,驛丞反而嚇了一跳。不過,在宜君縣,他這樣的驛丞也算是見多識廣之輩,當下又寒喧幾句,便熱情地招呼着這些客人進驛站休息。從驛車上下來的旅人,大多半各自散了,只有三四人,隨着驛丞走進驛站。

宜君縣的驛站從外觀上看,如同一座大院子,空間寬闊,內裡陳設十分精緻。宜君縣原本只是一箇中等規模的縣,最初隸屬於坊州,熙寧間司馬光主持合併州縣之後,坊州撤罷並於鄜州,從此宜君縣成爲鄜延地區最南的縣城,處在連接延州與京兆府長安之間的官道之上,也是陝西路驛政網中重要的一個城市。它距南面的同官縣九十里,距北面的中部縣(原坊州城)六十里。水運上遠遠不如中部縣發達,甚至也不如同官縣,但是依靠通過宜君縣的官道,宜君縣的驛站與同官、中部兩縣的驛站每天拂曉時分,都有一趟驛車分別駛往對方的城市,到傍晚時就可以返程回到各自的城市。此外宜君縣還有一趟驛車連接縣內有着礬礦場的昇平鎮。宜君縣因爲交通上的便利,使得商旅漸漸增多,連帶着商業也繁榮了許多。

隨着軍制改革的順利推進,在石越的力主之下,藉着軍事上的大勝帶來的邊境壓力減輕,宋朝徹底改變了以往分兵防守處處虛弱的痼疾,進一步完善了邊防體系。以前的“軍事路”雖然被廢除,但是卻在陝西與西夏的邊境,又設置了延綏、環慶、秦鳳、熙河四個“行營”(“行營”比“軍事路”更加完善,它完全與民政等方面脫離了關係,只是一個純粹的軍區機構),由長安爲四大行營的總後方——這樣的設置,實際上是石越與樞密院博弈的結果,四大行營依然歸安撫使司節制,但是行營總管與行營監軍都虞侯分別由樞府、衛尉寺指派,這樣既保證石越在陝西的權威,又減少了宋朝對於藩鎮割據的擔心。

而與此同時,一支支整編完畢的禁軍開始進駐各大行營。至熙寧十三年西夏國己丑政變之時,節制延州、綏德、鄜州、保安軍的延綏行營,除了姚兕的振武軍第三軍、種古的雲翼軍以外,又有新完成整編的振武軍第二軍、神銳軍第三軍進駐,於是在延綏行營,禁軍步軍達到四萬二千衆,騎軍達到一萬零八百騎。此外還有兩個神衛營,以及屯田的沿邊弓箭手、部分教閱廂軍、蕃兵。因爲對橫山的攻略,許多橫山部落內附,種古與劉舜卿上書奏請依嵬名山之舊例,將這些部落中的一部分,遷到綏州境內沿河的空曠地區居住,半耕半牧,朝廷再加以恩信撫之,使之成爲大宋之助力——宋軍可以隨時從中徵召超過一萬人的蕃兵,這些蕃兵,平時不需要朝廷花一分錢,打仗之時,只要付給他們廂兵的薪俸就足夠,雖然不足爲以萬世法,做爲一時之權宜,卻是非常划算的。於是在綏德城附近,大理河⑽薅ê印⒒茨櫻腡兔講柯湎嗖危慮ㄒ頻牟柯洳悸影叮驢訓吶┨鏢淠跋嗔扇輾拍戀吶蚵獎橐埃較鋁鈐詿罄硨佑胛薅ê印⒆寄優希中私巳揮諧喬降男〕牽〕搶鋶撕嶸睫誦叛齙姆鶿輪猓褂兇派枇⒌難#勺さ囊繳約壩糜譫好騁椎募小?BR&g;

超過五萬的正規軍、數以萬計的蕃人部落新附,哪怕是冒着極將打仗的危險,這中間的商機,也足以吸引遠在杭州、成都、泉州的商人前來貿易。

而對於宜君縣而言,因爲是延綏地區的南大門,來來往往的客商許多都會在此歇腳,順便也購買大量的明礬賣到汴京甚至是杭州——宋朝的士大夫們在暑月宴客之時,喜歡將明礬堆在盤中,放在席間,看起來好似冰雪一般,稱之爲“礬山”。而軍器監與各兵器作坊對宜君縣也非常有興趣,用明礬水來書寫不只是職方館的專利,很多部門都對此感興趣;而宜君縣還出產一些製造弓弦的材料,也被來官方與民間的作坊大量收購。

這個原本不起眼的縣,甚至因爲沒有通暢的水利運輸而人們相信沒什麼前途的內陸縣,因緣際會,在短短的時間,竟然變得繁榮起來。雖然驛車依然是略顯老舊的牛拉四輪車——因爲驛政改革之時,爲了節省成本所致,但是,驛館裡面的佈置,卻早就越來越精緻用心。

阿卡爾多對這一切卻所知有限,自從進陝西路境內後,一路所見所聞,都大異於他在其他地方看到的,每每都讓他驚歎不已。恪於他的見聞,他此時的印象,竟是以爲陝西路是大宋朝內陸的富庶中心之地。他隨驛丞到櫃檯付了押金,挑了一間房間,整理了一下行禮,清洗一番,便出來找那兩位與他有同車之誼的年輕人。

阿卡爾多對那兩位年輕人有着非常好的印象。從路上的交談中,他已經知道,這兩個年輕人,一個是朱仙鎮講武學堂的高材生,阿卡爾多猜測,他是奉命前往延綏行營報到。這位年青的大宋武官,有着讓阿卡爾多着迷的軍人氣質,雖然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年紀,但是舉止沉穩,行事機敏而果斷,寡言少語卻言必有中,聽說這個叫“种師道”的年輕人出自大宋帝國一個姓“種”的武將世家,是這個世家中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

另一個年輕人,比之种師道,其出身則更加尊貴。那個叫“柴遠”的年輕人,其祖上曾經是中國的皇帝,至此今日,他的遠房堂兄還被尊爲“國賓”,享受尊榮。雖然依中華的習慣,他是旁支庶出,在許多代以前,便已無半點爵位與特權,但在阿卡爾多看來,他血統中的尊貴與榮耀,絕不會因此而減弱多少。況且,柴遠同時還是一個資本雄厚的商人,這無疑讓阿卡爾多更加喜愛他。

阿卡爾多走近驛站的前廳之時,天色已經開始泛黑。廳中點了幾盞油燈——比起侈華的汴京人來說,陝西人更加樸素與節儉,所以,明亮的蠟燭除了在京兆府外,很少有地方能看到。就着昏暗的燈光,住在驛站的客人們,或單獨或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吃着晚飯,一面還互相交談着。

阿卡爾多睜大眼睛,努力地尋找种師道與柴遠,在人羣中找了一圈後,終於發現种師道與柴遠同坐在一張桌子邊,正邊說着話邊交談着什麼。他連忙快步走過去,笑道:“種公子、柴公子,讓我好找。”

“原來是阿兄!請坐!”柴遠熱情地應道,和大部分宋人一樣,他對於阿卡爾多的姓名分不太清楚。

种師道卻只是淡淡向阿卡爾多友好的笑了笑。

阿卡爾多道着謝坐下了,向驛丞加了酒菜,這才準備與种師道、柴遠閒聊。正在他欲張口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大聲罵道:“你這廝是睜眼瞎?還是反了天了,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朝廷的驛券!我家老爺,是新任的甘泉縣主薄,你們不來服侍,連着這驛券,也敢不認?”

這一番叫罵,將衆人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原來是有衣着體面的主僕二人,嫌驛丞怠慢,又不肯付錢,而驛丞卻不肯收驛券,那僕人便出言不遜。阿卡爾多與柴遠倒也罷了,种師道卻是劍眉緊鎖,鄙夷之情現於言表。

那驛丞聽說是個真正的官人,心中便怯了幾分,但是陝西一路是明頒詔旨,驛政不同他處,他亦不能自己吃虧,替人墊錢,當下便想着要措辭解釋。

不料他沒有說話,有人先替他說了。

“甘泉縣主薄便了不得麼?你這個刁僕,在陝西路放肆,當心連累你家老爺將前程給丟了。十年寒窗,苦讀不易。”一個儒生打扮,衣着光鮮的年輕人,語帶譏諷地打抱起這個不平來。

“你是何人?便敢口出狂言?”那主僕都拿眼打量眼前之人,一時摸不着對方底細。

那人笑了笑,道:“我是何人不打緊。朝廷明頒詔書,陝西路行新驛政法,凡過往陝西官員,依官品里程計算花費,至陝西路轉運使司支取。不能親至者,可請在薪俸中補發。一切驛券,陝西一路廢止使用。除非事涉軍情,有金、銀諸字牌者,可以先開銷後報賬,便是朝廷的天使,到了陝西路,亦須得掏錢住驛館。區區一個甘泉主薄,又算什麼?同州、耀州、陝州,都有知縣因擾亂驛政被參革職,難道你不曾聽過麼?但凡進了陝西,我勸你主僕便將作威作福之心收拾了,你們一路而來,這宜君驛又不是第一家,爲何一路都安份了,此時偏忍耐不得?”

有宋一代,驛政之**,是“三冗”當中“冗費”一項中數得着的弊政。石越的驛政改革,建立驛政網絡,只是其一,改良役法,只是其二,而要革除這個驛政之弊,纔是他極用心之處。宋朝的官員出差,本來各有驛券,至驛站可以憑驛券消費,但是那些官員作威作福慣了,到了驛站,便驅使驛丞無所不用其極,因爲帶着大量隨從,他們在驛站的花費,也遠遠超過規定允許的。一旦供給不如意,驛丞往往還被這些官員虐打。而他們多花的錢,官府不肯認賬,往往只能驛丞自己貼補,實在貼補不了,地方官員不敢得罪當官的同僚,就從附近百姓身上強行攤派,因此驛政一樣,實是宋朝之大弊政。朝廷花費巨大開銷維持這個網絡,而百姓同時還要受塗毒。但是因爲驛政一樣,同時還與軍事有關,一直以來都投鼠忌器,縱有改良,也只是治標不治本,很快就故態復萌,甚至變本加厲。

但是石越的新驛政法,卻很好的解決了這些問題。皇帝趙頊與政事堂、樞密院在權衡之後,也同意了他的新驛政,並明頒詔令,在陝西一路先行實施。在石越的新驛政法中,將陝西一路的驛政網分爲幹線與支線,連接軍事重鎮與主要城市直至汴京的網絡,稱爲幹線,幹線全部是官營。而其餘的州縣城之間的網絡,則是支線,這些或官營,或民營,不一而足。而無論是幹線還是支線,如同那人所說,整個陝西的驛政網中,都廢止了驛券,官員們可以根握品階與里程領取一筆固定的差費,想多花自己出錢,少花了錢便是自己節省的。而且,爲了減少情弊,這筆錢直接到陝西路轉運司去結算,與地方驛站、地方官府都不發生關係。而另有一套方法,由轉運司與各驛站來進行結算。從此,官員們進驛站,便與住客棧一樣,現錢交易。驛站再也不是各級官員作威作福的地方。當然,以宋朝的條件,不可能花巨資另建一套軍方的驛傳系統,因此,驛政網的幹線,同時也軍方的驛傳系統,並且要優先保證戰爭的需要。所以樞密院另外頒佈了通報軍情的方法,即所謂的金字牌遞發、銀字牌遞發等,各驛站必須優先保證軍方的用馬與信使的一切用度。但是,除此之外,如普通武官的出差,也與文官一樣,並無特權可言。

石越的新驛政法可以說是觸動了一大批人的利益。在汴京,找出種種藉口來反對石越的新驛政的官員,可以說是頭一次比支持的官員還多。有些人只看到一點可能的不足,便死死咬住,完全不去顧它的巨大好處,不遺餘力的攻擊。因爲這件事情,一旦陝西成功,肯定要推行全國,註定是要損害到那些官員的利益的。須知自從陝西推行新驛政法後,官員上任帶一大堆人的事情,立馬就消失了——如果是自己出錢,既便是宋朝官員薪水優厚,許多人出行,也是一筆可觀的開銷。而且,更讓這些人無法接受的是,在新驛政法推行後,地方上專門用來招待過往官員及使者的“公使錢”,也自然而然地被大幅壓縮了——新驛政法規定,三品以下官員過往,不得動用公使錢;三品以上官員過境,可以動用的公使錢也有限額,不再是隨地方官員想怎麼用就怎麼樣。在新驛政法的限制下,根本就不存在官員們迎來送往的空間。這讓許多人認爲缺少人情味,實則不過是減少了官員用公費進行逢迎上司、建立良好關係網的機會,自然使人覺得深惡痛絕。於是,石越與劉庠將陝西路的公使錢“挪用”去興修水利,竟然也成爲這些官員攻擊的藉口。

石越這是頭一次向天下展示他“猙獰”的一面。以往,儘管石越不動聲色的做過許多實事,但他的形象始終是溫和的,似乎是一個善長調和與妥協的官員。但是現在,天下開始看到石越勇於任事的一面。自從石越撫陝之後,這種形象便越來越鮮明,到新驛政法推行之後,更是達到了一個頂點。石越的強硬之處,一點也不遜於他溫和、妥協的一面。

安撫陝西后接連取得對夏戰爭的勝利同時也給石越贏得了巨大的威信。加上他自熙寧三年以來積累的政治資本也頗爲雄厚,在朝中又得到了司馬光、馮京、韓維甚至是呂惠卿等一大幫人的支持。這些政策推出之後,慶曆老臣們要麼保持沉默,要麼公開支持;而三大報更是異口同聲的讚揚,白水潭出身的進士,懷着年輕人的熱情,也公開提倡“單騎赴任”,以示支持;從朝廷到地方,更有許許多多與石越利益相連、或者理念相合的官員替他辯護,爲之聲援。於是,陝西路的新驛政法,雖然非議、污衊、攻擊的聲音從未停止過,但卻終於被堅持下來了。但凡敢在陝西路破壞新驛政法的官員,無一例外,都被石越與劉庠參劾得罷官革職。陝西的驛政網絡,也終於一日比一日健全成熟。

只是,陝西也是無法自外於全國的。由外地入陝的官員,難免會有幾分不適應。

宜君縣驛站的事情,不過是這種不適應症的一個小例子罷了。主薄大人若是往他路就任,雖然職位卑微,但是因爲是進士出身,一路之上,莫說驛館要殷勤招待,過境的地方官員,免不了也要召集歌妓大興宴會迎送,許多詩詞便在這樣的宴會上誕生。這既滿足了他們文人身份都需要的風雅,又滿足了他們官員身份所需要的逢迎。當然,這一切都要由大宋的財政來買單。但是,在陝西路,除非三品以上的官員,地方官員要接待,就要自掏腰包,否則被石越、劉庠知道,便會擔上貪腐的罪名被彈劾。這樣一來,各州縣的地方官員們都自然而然變得小氣許多,如主薄大人這樣級別的官員,更是被不自覺地忽略了——宜君縣的知縣,完全是假裝不知道有位甘泉縣的新任主薄要經過自己的轄區。當然,主薄大人也不是頭一次有這樣的遭遇,進入陝西境內之後,只有一個縣派人迎接過他,那是因爲那個縣的主薄,是他的同鄉。但是宴會的規模,卻遠遠低於傳說中曾有過的盛況,由私人出錢與由官府出錢,永遠是兩個模樣。席間兩位主薄喝着酒大罵石越與劉庠的祖宗十八代,但是一覺醒來之後,卻也無可奈何。

甘泉縣主薄大人與他的僕人雖然被那年輕儒生譏諷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但是始終不敢鬧將起來,將自己的前程丟在這宜君縣——石越與劉庠的決心,舉國皆知。那僕人嘟囔兩句,便被主薄大人喝住,主僕二人自己給自己找個臺階下,乖乖付錢吃飯去了。

阿卡爾多三人將這一幕鬧劇看在眼裡,不免都各有感慨。

柴遠便嘆道:“何日能將這善政推行天下便好。”他有他的算盤,陝西驛政網絡支線中幾個富庶地區的,大抵都被江南十八家商號聯號瓜分,其餘的一小部分也有陝西本地富豪民營的,餘下的便只是些沒什麼利潤的支線由官府經營——這樣的地方,由官府來做,成本並不高,不過是一兩個老廂兵,一兩輛破舊牛車。但是對於商人來說,卻是沒什麼興趣的,因爲這樣的地方,十年可能也掙不出一輛破舊牛車錢來。陝西算是被瓜分乾淨了,但是在柴遠這樣的商人看來,真正的商機絕不在陝西。大宋比陝西富庶的地區數不勝數,試想一下,如若能獨佔兩浙路驛政網……

种師道彷彿是知道柴遠的心思一般,淡淡接道:“柴兄不知杭州蔡元長已經上表請求朝廷許可兩浙路效法陝西,行新驛政法麼?”

“果真?”柴遠這下當真是喜出望外。蔡京是想拍石越馬屁,故意呼應石越,還是想真的做點政績,柴遠並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結果。“朝廷可許了他?”

“在下亦不曉得。不過是聽說而已。”种師道說這些話的時候,沒什麼表情。他是個純粹的武人,對政治、經商,都有着天生的嫌惡感。雖然他有着世家子弟應有政治敏銳,但是正如他也有着世家子弟應有的禮貌一樣,那都不是他的本心。

失望的表情浮上柴遠的臉上,不過只是一閃而過。他喝了一盅酒,搖搖頭,笑道:“休管那些不着邊際的。弟但有一事,想請教種兄。”

种師道不願意輕易許諾,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柴遠也笑了笑,壓低聲音,問道:“小弟想請教種兄,兄以爲朝廷到底會不會墨縗用兵,征伐靈夏?”

种師道似乎怔了一下,立即說道:“朝廷不是還在議論麼?”語氣還是如平時一樣的平淡。

“但凡有大事,朝廷總是要議論不休的。”柴遠的話中帶着譏諷,“果真要朝廷諸公議論妥當,只怕夏主連兒子都生出來嗣位了。”他說的話未必沒有幾分道理。“小弟雖不是讀書人,但是朝廷那隻事,我亦看得清楚。想打的也有,怕打的也用,各自的理由雖多,但歸結起來,也就那麼幾點。想打的,認爲機會難得,必能建功;怕打的,擔心軍費不夠,禁軍打不過西夏人。”

“那柴兄以爲?”种師道反過來問了一句。

“太皇太后剛崩不久,王大將軍又突然生病,眼見着不起了。朝廷諸公一時疑心不定,瞻前顧後。但是以弟之淺見,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假設遼主滅了楊遵勖,突然佈告天下,要替天下行義,爲夏主除奸,出兵滅夏,易如反掌。屆時以遼並夏,我大宋要如何自處?眼前夏國是以下犯上,朝廷出兵,是正三綱五常,一介使者至遼,休說契丹無力西顧,但是有力,大義之前,亦只得拱手。否則日後遼主無以服天下者。我軍亦不是不能戰,石帥主持西事,屢戰屢勝,區區一個王韶,何關大局?”

“這麼說,西方果然要打仗?”阿卡爾多興奮的插話問道。“大宋皇帝要出兵替一個國王平定叛亂的臣子?”

“天才曉得。”柴遠大大咧咧地笑道,“聽說司馬君實幾次叩得頭破血流,諫阻出兵……”

“那朝廷養我們做何用?”一直不願意多說的种師道忽然語氣激烈地說道。

柴遠頓時吃了一驚。

“朝廷並非沒有能戰之兵,禁軍整編已完成了八成。不取靈夏,養兵何用?”种師道聲音不高,但是卻是辭氣慷慨,顯然對於司馬光反對伐夏十分不解,對於种師道在內的大部分北方世家子弟來說,司馬光一直是他們所尊敬的人。

“禁軍整編已完成了八成?”柴遠卻愣住了,《新義報》去年底曾經報道過禁軍整編的事情,當時報上說對遼部署的禁軍整編順利,但是對西夏部署的禁軍整編卻因爲戰爭而進展緩慢。顯然,《新義報》沒有說真話。

种師道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輕描淡寫的掩飾道:“我不過是推測而已。以我的階級,亦不能知道這些事情。”

阿卡爾多對宋軍有多少軍隊完成整編不太感興趣,他用旁觀者的語氣笑道:“想知道朝廷是不是要用兵,其實只要打聽一下陝西的糧價有沒有上漲便知道了。”

柴遠讚道:“果然是高見。”

种師道含笑望着阿卡爾多,心裡面對這個蕃商也不由得開始另眼相待。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若朝廷果真有意西北,此時雖然未必集結兵力,但是卻一定會開始暗中籌措糧草,否則,朝廷的三公九卿們,未免也太讓人失望了。

這個年輕的軍官,此時還並不知道,居高位者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讓有識者失望。

三人如此邊吃邊交談着,忽然,聽到驛站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然後便聽到奔馬急停的嘶鳴,有人牽馬進入驛站,大聲說道:“驛丞,好好喂喂這匹馬,快燒點熱水,熱點小菜,我還要趕路。”

“哎。官人,這邊請……”驛丞答應着,引着來人往前廳走來。

門“吱”地一聲開了,一股寒風吹進廳中,衆人不覺一齊縮了縮脖子。便見一個戴着英雄帽的英俊的中年軍官大步走了進來。种師道看到這人,不覺一怔,忙站了起來,軍官顯然也看到种師道了,遠遠便笑道:“彝叔,你怎會在這裡?不是聽說你在朱仙鎮麼?”一面笑着,一面走近。

种師道連忙抱拳還禮,“遵正兄,你怎的來陝西了?”他心中的確是非常奇怪,這個軍官,乃是宋朝另一個武將世家、世世代代替大宋鎮守府州的折家將年青一代的佼佼者,折可適。折家雖然是羌人,但是世代忠義,頗得宋室信賴,府州知州,向來都是折家世襲,現任府州知州,便是名將折克柔。而折家的男子,大多都有武職在身。象面前這個折可適,不過三十歲,便已經是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

“有點公務。”折可適笑了笑,向柴遠與阿卡爾多告了罪,對种師道說道:“彝叔,後面敘話。”

种師道也向二人告了罪,隨着折可適走進驛館後面小院的一間房間裡。驛丞將一直備着熱水端了一盆來,放到坑邊,折可適一屁股坐在坑上,將馬靴、襪子脫了,把腳伸進熱水裡,舒服的叫了一聲:“痛快!”驛丞已將酒菜端到坑邊的小案上,折可適也不理會種師道,一面便吃將起來。

种師道笑吟吟望着,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了。他注意到折可適腰間有一塊銀牌。种師道與折可適用兩種類型的人,折可適不拘禮數,灑脫隨意,注重實效;种師道卻是時時刻刻用最嚴格的武人要求來要求自己,舉止有度,注重風範。但這樣不同性格的人,真正交往過的時間也不多,卻是極好的朋友,這正是世間可奇怪的一種事情。

“彝叔是去延綏行營罷?”折可適吃了一口酒,看着驛丞退了出去,便開口問道。

“你不是要去宣武軍麼?莫非傳言有誤?”

“原是要去宣武軍第一軍。”种師道略有點自豪地說道,宣武軍第一軍,是步軍教導軍,號稱大宋最精銳的步軍部隊。能夠進入宣武軍第一軍做武官,沒有本事是不可能的。

“怎的來了延綏?”

种師道笑道:“託了點關係。”

折可適理解地笑了笑,“想打仗?”

“是啊。宣武軍沒動靜。按兵制改革的方案,整編後,朝廷在陝西的馬步禁軍有十七萬,加上蕃兵、沿邊弓箭手,總兵數過二十萬。打個西夏,足夠了。我怕朝廷不去調動京師附近的部隊,宣武軍是殿前司的……”

折可適笑着搖了搖頭。

种師道是明白人,立時問道:“你來陝西,河東的飛武軍、飛騎軍都要參戰?”

“難道西夏就是陝西石子明的事?”折可適白了种師道一眼,“我們折家和西夏人打了一百多年,難不成算總賬的時候,反要落下了我家了?”

种師道笑了起來,“也是。不過朝廷沒有議定打不打……”

“你以爲今上忍得住麼?”折可適蠻在不乎地笑了起來,“石子明費了這麼多心機,不伐滅西夏,他萬般辛苦爲誰忙?我從北面過來的,你去河邊看看,現在江河剛剛解凍,河面上就熱鬧起來。運往延州的都是些什麼?糧食!一船一船的糧食!”

“啊?!”种師道吃驚得叫出聲來。

“陝西糧價沒有半點波動。熙寧十二年陝西大熟,石越下令不許半粒糧食出陝,熙寧十一年打仗的軍糧都是外路運來的,熙寧十二年陝西軍費,也是外路運進。你說說陝西路存了多少糧食?河面一解凍,又開始往陝西運糧……石子明不是鐵了心要打西夏,他折騰這些事,不是有病麼?”折可適壓低聲音,又說道:“若說長安那位沒有聖心的默許,打死我也不信。不論怎麼鬧騰,官家的心是鐵定了,石子明的心也鐵定了,這仗就非打不可。”

“遵正兄說得在理。”种師道搓着手,更加興奮起來。

“當然在理。”折可適得意笑着,一面朝种師道呶呶嘴,种師道忙上前從熱水壺中摻點熱水進洗腳盆。折可適笑道:“你們種家,我就看你最順眼。種樸和种師中呢?還在拱聖軍和朱仙鎮?

依我說,你勸勸種樸,別去拱聖軍,那是老頭子待的地方。男子漢大丈夫,要真刀真槍到前線來掙功名,拱聖軍有什麼本事?別看它是殿前司的,都是花架子,我帶一千蕃騎,就可以吃掉他整個軍。“

“那也不是他本意。拱聖軍平日操練也極嚴的……”

折可適搖着頭,滿臉不屑,“朝廷最好不要派這些殿前司的禁軍來打仗,他們做做樣子,嚇唬嚇唬契丹人就夠了。”

种師道笑道:“遵正兄,還沒說你怎麼來陝西呢?”

“我?官家要問我叔叔的意見,我去送表章。順便去長安,拜訪一下名滿天下的石子明。繞了這個大彎子,生怕耽擱了時間,只得晝兼程地趕,可把我累着了。”折可適輕描淡寫的說道。种師道心中一動,卻立即知道折可適的用意:如果果真要和西夏開戰,折家肯定想知道未來的主帥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石越毫無疑問最可能是主帥,但是他畢竟是一個文官,折家這樣的武將世家,可不會憑他的名聲就服氣,他們總要眼見爲實才肯放心。若是石越不能讓他們服氣,折可適前往汴京,一定會反對石越爲帥——雖然折家的意見不是決定性的,但是以折家在邊疆的威望,毫無疑問還是很重要的,何況此時朝中有不少痛恨石越的人,不願意讓石越來立此大功。

种師道幾乎可以肯定,折可適懷中,有兩封不同內容的奏摺。這一瞬間,种師道有幾分猶疑,他很想出言勸阻折可適,如果折克柔的奏章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來打擊石越,對於西夏的戰局,絕不是一件好事。种師道從來不相信朝廷會派一個出色的統帥給他們,以對一個文官的要求而言,种師道對石越已經夠滿意了。

然而,种師道也知道,折家的人,從來都不是那麼容易說動的。他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

心情複雜地望着折可適,种師道終究還是吞下了到嘴邊的話。

就讓他們自己去判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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