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孫蘭修跟着爹去北左泉教堂拜見唐神甫。父女走到襆頭山湖邊,見一些窮人家的孩子在茅草叢裡刨茅根、拔茅穗、挖苦菜和薺薺菜。他們的衣着全是灰不溜秋的鼠皮色,只有十五六歲的閨女孩子腿上纏的紅帶子和辮根裡扎的紅頭繩,纔給這一片悲哀的灰色點綴出些許鮮活氣息。在汶河岸邊,有幾個富人家的孩子在放風箏。風箏有蝴蝶、蜈蚣、八角、七星、美人等各式各樣。不管哪一種式樣,都須有一根線控制着。這條奇怪的線既限制風箏飛高、飛遠,又能決定風箏的起飛;一旦線斷了,風箏便一頭栽進塵沙。孫蘭修看着風箏,想起生活圈子裡的人,每個人的身腰裡都繫着一條無形的信仰線。秀才二老爺、尹大叔、爹、王金、李老師,以至唐神甫,身後都有一條控制線。有的人不自覺地被線牽着走,有的人自覺地操着線牽着別人走。她悟出唐神甫就是操縱風箏腳線的勁手,而她自己則是一隻風箏,正飛在千里迢迢的陽谷上空,被唐神甫一收腳線就拉回到故鄉的土地上,落到他的身旁。
“爹,唐神甫給我寫信以前和你商量過沒有?
“商量不商量都是一樣,反正他是神父。我想……我想叫你拜他爲教父。”
“你真把一家三輩子全託付給上帝了?”
“旁還有什麼路走?”爹憂鬱地看一眼女兒。“見了唐神甫,他要你幹什麼,你就答應什麼。不爲別的,就爲咱一家九口有口飯吃吧。”北左泉教堂主體工程早已竣工,剩下的木工活是裝璜室內屏風、隔扇和製做桌椅條几什麼的。父女二人進了教堂,爹自去做自己的活,孫蘭修徑直去找唐神甫。
唐神甫約有六十歲,寬額頭,長面頰,紅鬍鬚,一雙瞘嘍眼裡蘊藏着深淺叵測的睿智光芒。他來到中國已有三十二年,對中國傳統的封建文化頗有研究。他得知孫蘭修在陽谷縣名氣很大,就想方設法把她拉到自己手下,爲他增光生色。他給孫蘭修一連寄去兩封信,都魚沉雁渺。他知道孫蘭修沒有膜拜他的意思。他懂得中國的三綱五常中的綱的羈絆力,就用“父爲子綱”這條繩去套孫蘭修歸家。他假借孫蘭修之父孫樹德的口氣,給孫蘭修寫了信。孫蘭修於忠孝節義之中,尤重在孝,就作速來到父母膝前。原來那信是唐神甫僞造的。
唐神甫來到中國以後,附庸風雅,學中國紳士的雅興,養鴿子。他每天早禱完畢,就打開鴿籠,在丈把長的竹杆上,繫上一方天藍色的布片,舉到空中,不停地擺動,指揮着鴿子飛翔。這也是一種很好的運動,可以代替強身健體的太極拳,有延年益壽的功效。他的兩臂鍛練得很有力氣,雙眼也練得能穿雲透霧。他的鴿子自然被馴得十分聽話,叫往哪飛就往哪飛。
孫蘭修見唐神甫玩興已盡,始敢上前搭話:“唐神甫!你”
“孫姑娘——諾亞的鴿子,終於銜着青青的阿里瓦樹枝飛回諾亞方舟來了!”唐神甫放下竹杆,手劃十字:“今天鴿子飛得特別高,棲得特別快,我就知道有聖徒光臨。”他說着把孫蘭修讓進屋裡。
孫蘭修和唐神甫並不很熟悉,知道爹求他爲她在坤雅學堂謀得一個教會公費生的地位,她離開故鄉南黃埠村去坤雅讀書的那天,唐神甫由沂水縣城騎騾子代步,親自到南黃埠給她餞行。孫蘭修自從那次見過唐神甫一面,至今已有十七個年頭不曾相見,今天,幸得第二次見面。十七年中,她卻曾接到過他幾次信,但記憶中的他模樣仍是十七年前的印象。這第二次乍一見面,孫蘭修看他那一雙瞘婁眼象貓頭鷹眼似的滴溜溜轉動着,就認出了他仍然是當年的唐神甫。
唐神甫的居室佈置得過於簡單,簡直是空蕩蕩的,外間正面放一張慄皮色的大漆木桌,桌子東西兩邊各放一 把與桌子同樣顏色的中國式太師椅子。桌上只有一本《新約聖經》,根雕筆筒裡插着一支蘸水鋼筆,筆筒旁邊擺個墨水瓶.屋子剛落成不久,新泥抹的牆壁尚未乾透,熟石灰的刺鼻氣味,溶和在初夏的潮氣之中,吸入肺裡。令人覺得冷嗖嗖的。孫蘭修按左爲上、右爲下的規矩。自覺的坐到桌子西邊的椅子上。唐神甫沒顧得坐,先從三屜桌當中的抽屜裡拿出一張《新約聖經》封面大小的天藍色的帖子:“恭賀孫姑娘,上帝賜福用 中國亞聖公的話說,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孫蘭修忙起身接過那帖子,帖子上石印着幾個簡單的漢字:
恩 準
聖宗徒孫蘭修爲沂州府教區司鐸。
沂州府教區主教
一九三二年四月
孫蘭修看罷,受寵若驚。驚得發了呆,半天沒言語,心裡思忖,唐神甫一封信催,一封信騙,就是爲騙我回鄉當神甫?唐神甫見孫蘭修面露狐疑之色,又馬上進裡屋,取出一套聖服祭披、長白服、內袍、聖帶一全套完整的神甫禮服和一枚金質聖牌,一併交與孫蘭修:“這授服禮本應由大主教親自主持,他聖體欠安,又遠在沂州府,無牛則賴犬耕,我就越俎唐突了吧。望姑娘海涵。”
孫蘭修忙接聖服、聖牌在手,恭謹中夾雜着惶恐,心裡七上八下的。此事若發生在陽谷噩夢之前,孫蘭修肯定是求之不得的。有了陽谷的那場惡夢,當修女尚且心灰意冷了,聖爲神甫自然便不熱心。她爲當修女準備的修服,早給宋小香的裸體遮了羞,這套神甫銜的聖服,對她的吸引力就不大了。她彷彿又聽見爹在臨來的路上囑咐她的話:“他要你幹什麼,你就答應什麼。”這事答應還是不答應?
唐神甫見孫蘭修對着聖旨一樣莊嚴的聖帖和蟒袍一樣尊貴的聖服,居然無動於衷,便不無攛掇地勸進:“此舉一是上帝恩惠,二是鄙人竭力舉薦。孫姑娘在兗州教區的聖德聖行,名聞遐邇,若聖爲神甫,掌領我教區的聖洗、告解、聖體、堅振、終傅、神品、婚配諸項聖事,對百姓言傳身教。廣佈教義,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教外人士必然衆心所歸,蔚然風雲……”
“神甫過獎了,把我的品行推崇得近似神化了。我有那麼大的能耐嗎?”孫蘭修說,“ 我回到家鄉一看,父老兄弟都在飢餓中煎熬,在死亡線上掙扎,有的爲了一口飯要加入農民協會,咱們教會能對饑民發放救濟糧嗎?上帝 能下瑪納嗎?能使百姓鹹來歸從嗎?”
“孫姑娘所言,正是鄙人心中癥結。當前農匪作亂,蠱惑人心,一些善良的心靈被魔鬼引入邪路。我教應拯救黎民百姓的靈魂,不是憐恤他們的肉體。而農民協會的主張,與我教背道而馳,只圖叫農夫莫餓死,縱其搶富人的糧倉,行蟻聚蜂擁、鼠竊狗偷之伎倆,實則誘靈魂入地獄之門。
“唐神甫所以力舉我爲司鐸的根本用意就在這裡?”
“是。用你慈善的手,將誤入歧途的靈魂,挽救到上帝的腳邊。”
“唐神甫一向主張宗教不幹與政事,這用發展教徒瓦解農民協會的做法,豈不正是將宗徒捲入政事的旋渦之中?”
“哈哈,孫姑娘奉教讀經,可不要膠柱鼓瑟喲!請回顧基督被監禁時,右代亞國王比拉多審問”他:‘你是右代國的國王嗎?'基督直率地回答:‘你說得對。我是國王,但我的國不是在俗世。”俗世也好,超俗也罷,既然想當國王,就需弄權謀政。基督我主賦於我等的神聖使命,我輩怎敢拋棄呢?”
“教務參政不是背離了拯救靈魂的宗旨嗎?”
“不。我教仍以拯救靈魂爲根本。佛教標榜‘ 救人一命勝造十級佛屠’。我教認爲,聖事之極,莫過於拯救一個靈魂昇天!”
“唐神甫的聖德聖功真比天高。尹大叔就是你從地獄裡救出來的一顆靈魂……”
“鄙人不敢貪天功爲已有。尹大奉教至篤至誠,早已領聖體於心中,是不越雷池半步的忠實信徒,其靈魂一.定得昇天堂。”
“噢——”
孫蘭修想着尹大嚼吃破棉絮的樣子,轉換了話鋒:“聖我爲司鐸,這麼莊嚴的聖事,唐神甫事先應該徵得我的同意纔是。”
“哈哈哈哈!”唐神甫一陣變態的笑,把屋脊上的鴿子嚇驚了,撲啦啦飛上天空, 盤旋一會兒,又棲落回屋脊上。唐神甫說:“中國有句名言,叫‘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我舉薦你聖爲神甫,是秉承上帝的旨意,宗旨恢宏,可謂‘大行’‘大禮’;至於和你本人商量,那只是‘細謹’‘小讓’。我這細枝末葉的小小不周,再次請姑娘海函吧!”
“我倒沒什麼,唯恐天主責怪神甫。神甫以《天主戒命》教我等莫說謊、勿假證,神甫自己卻違犯了上帝的戒命,假借我爹的名義給我寫信……”
“哈哈!你信教多年,就算對天主真意未能得其真諦,可你讀漢學幾年,總知道你們的孔夫子說的一句格言吧? ‘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之所在;言必信,行必果,堅破然,小人哉。’我稟:呈大主教,聖你爲神甫,讓你輔佐主教掌管一區教務,委重任相當於磐石,此乃存教義於上乘。至於以你父親的名義還是以我的身分寫信給你,那就是拳拳細事了。”
“可我——”孫蘭修把那張閃着天藍色光亮的神甫委任狀和聖服、聖牌,一總遞給唐神甫,本想說“我不願當神甫傳教去麻醉人民,吃過屎的人不願再給人以屎吃”,話到舌尖又咽了回去。她思忖一番,暫時還不能違拗,更不能對抗唐神甫的主意。她來到家還沒有個立足養身的職業,以前唐神甫曾在信中對她說“汝欲爲神甫則傳教,欲當醫生則濟民”的話,這時的孫蘭修想去教會醫院謀個能爲一家九口人餬口的差事,就對唐神甫說:"佈教,我沒那麼大的德行,心鈍嘴笨,怕怠慢上帝的聖寵。"“你‘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國之寶也’,亦我教之寶也。孫姑娘自奉教以來,一貫口言善,身行懿,堪爲宗徒楷模。”“不敢當,我人雖奉教,但始終未能領聖體於己身,未得教義之三昧……”
“孫姑娘何以如此自謙?孟子說得好,‘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腹,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然後增益其所不能’。天主指引姑娘由沂州而濟寧,由濟寧而陽谷,由陽谷而沂州,如同指引先聖梅瑟逃出災難,增益其才幹一樣,使姑娘增添了勝任神甫的才能。姑娘還是莫要推委。”
孫蘭修見唐神甫糾纏不休,最後直截坦率地表白,她不願當神甫“解救”百姓的靈魂,願做醫生解除人民肉體的痛苦。唐神甫故做惋惜地嘆道:“可 惜上帝在你身上投放的血本沒收到良好的效果。這粒種子固然是神奇的,可惜撒在路邊上,讓走路的人踐踏了,讓空中的飛鳥把它吃了。可是,你這粒神奇的種子喲,別忘了天主對你的陽光雨露。你在坤雅讀書,在濟寧女子師範深造,都是教會的錢把你供養成才的。”唐神甫明顯的討債似地示威了。
孫蘭修本想讓他一步,不料他步步緊逼,就說:“《辛丑條約》簽訂的那年我才四歲,揹着弟弟,把弟弟的頭磕破了,只知道往傷口處抹塵土,幼稚得可笑,可憐。等我到坤雅唸書時,聽李老師說,教會在中國興辦學堂的錢。都是庚子之戰中國賠給外國的。用中國人的錢在中國辦學,教中國人學外國人的思想意識,還說是對中國人的施恩加惠.這個道理怎麼能講清楚?唐神甫一定比我明白。”
唐神甫陡然一竦身子,偏着頭,用那雙自信能穿雲透霧的瞘媵眼睛看着孫蘭修。單憑這雙貓頭鷹的眼睛,他是無法看透此時此刻孫蘭修的心跡的,而是憑他那雙灌一樣靈犀的耳朵,從孫蘭修的話音中,聆聽出她思想變化的端倪。唐神甫頓覺自己的表情有些失態,矯揉造作地伸伸懶腰,勉強打個哈欠:“孫姑娘,莫被撒殫魔鬼纏住身。鄉農講習所的那個李濯泉,煽動農民搞什麼‘邪會’,衝大戶,搶糧食,用中國俗語說,就是‘掇弄着小鬼去上吊’。農民一入了‘邪會’,靈魂就下了地獄。姑娘這次回來,可不要與歹人接觸。”
“我說的是以前的事。我與李老師多年沒聯繫了。”
“嗯?”唐神甫質疑的眼光看着孫蘭修。孫蘭修爲緩和一下這尷尬的談話局面,詼諧地說:“如果說有聯繫的話……”
“是我倆人同在一個地球上立足,同在一個太陽下曝曬。”“ 唏!"唐神甫也想改變一下談話的氣氛,說:"今天天氣難得的晴朗,我指揮鴿子表演個節目你看。”說着到裡屋取出一隻黃鼠
狼皮筒子,在孫蘭修的面前,將皮筒子往空一拋,又接在手裡,象馬戲丑角那樣滑稽地瞅一眼孫蘭修,孫蘭修見那皮筒子是一張普普通通的黃鼠狼的皮,已經過製革工藝的處理,非常輕柔。黃鼠狼皮的頭、尾、爪俱全,腹部開了膛,兩肋處各開一個孔。孫蘭修正不知唐神甫要玩什麼魔術,只聽唐神甫說:“ 請孫姑娘到院子裡觀賞我的拙技。”
孫蘭修跟着唐神甫來到院子裡那棵枯槐樹下。唐神甫把黃鼠狼皮藏在袍襟下,食指放進嘴裡,朝棲在屋脊上的鴿子打個呼哨,有幾隻鴿子響應呼喚,撲啦啦落在他的肩上、胳膊上。他抓一隻對孫蘭修說:“這隻鴿子叫銅鱗玉睛,是羣鴿的領袖,貴在它的眼睛是玉色的,不同一般的鴿子。”說着將銅鱗玉睛掖在袍襟下捏弄着,象攝影師在黑暗角落裡取底版,見不得光天化日。一會兒,唐神甫的魔術變成,袍襟下飛出那隻穿了黃狼皮馬甲的銅鱗玉睛鴿子。
銅鱗玉睛剛要落到屋脊上,屋脊上的羣鴿驚恐萬狀,撲啦啦,東飛伯勞西飛燕,四處逃散。銅鱗玉睛見夥伴們驚弓鳥般地逃散,大概認爲禍將臨頭,便竭力追隨夥伴們,想一同逃命。它剛追上三五成羣的一組,這一組便逃得星散,沒有一個敢與它爲伍的……一霎工夫,一羣鴿子被銅鱗玉睛追逐成撒滿天幕的星星,沒有兩個在一起的。
唐神甫仰天欣賞自己的藝術創作,不住地爽笑:“ 孫姑娘,看見了嗎?本來是親密無間的朋類,銅鱗玉晴一旦穿上異類的皮袍子,卒兒們就不敢認它做領袖了……”
“這遊戲玩得太沒意思了,不過就是一點離間術。”孫蘭修用手打着眼罩,仰望睛空下疲如奔命的鴿子們。
“有意思的戲在後頭。”唐神甫一個刺耳的呼哨,羣鴿“嗖——”地聲從高空棲落在屋頂上。驚惶未定的鴿子們彷彿看清了它們的領袖穿了僞裝,於是羣情憤激,一齊圍政銅鱗玉睛。銅鱗玉晴被啄得血頭血臉,殘翎敗羽紛紛抖落。唐神甫又一一個呼哨,銅鱗玉睛落到他的胳膊上。他捉了它,又藏進袍襟下,給脫去黃狼皮的馬甲,放它歸羣。
二人回到屋裡。孫蘭修對唐神甫這出遊戲的主題已猜透八九成,但裝做不解,“ 唐神甫整天教務在身, 想不到還有工夫做少年遊戲。”
唐神甫見孫蘭修沒領會他的苦心孤詣,不得不打開天窗說亮的:“‘時人不知餘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孫姑娘,你接受這身聖服也好,不接受也好,反正一襲無形的聖服早已披在你的身上,家鄉里教內教外的人誰不知你在兗州當了修女?你回到家,教外人都稱你‘洋姑娘’。 這‘洋姑娘’ 就是他們披在你身上的一襲聖衣。你已經不是你鄉親父老的朋輩了。你若回到他們當中去,可當心銅鱗玉睛這出悲劇在你身上重演!”
“噢!我這才明白神甫苦口婆心的用意。我當醫生爲鄉親們治病,他們總不能象禽類那樣愚昧無知地對待我吧?”
“好,好,既然執意不受神甫的聖衣、聖牌,此事就暫且擱置。”唐神甫說,“沂水醫院是去不成了,鄉農講習所的農匪非常猖獗,由教會出資,你在貴村開辦個鄉間診所怎麼樣?”唐神甫決定用緩兵之計,先穩住孫蘭修,以後再借他父親的“父爲子綱”的壓力,慢慢迫使孫蘭修就範。
孫蘭修回了南黃埠。唐神甫叫幹木工活的孫樹德稍稍留步,把聖服、聖牌交他帶回家,並要他完成“父叫子死子不敢不死”的硬性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