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濯泉見王金凱旋,便埋怨道:“ 軍隊執行特別任務,爲什麼不帶上我?唉!‘有誰曾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看我老了?可我自信餘勇可沽,衝鋒陷陣還能頂個好人……”
“李鄉長,”王金誠心誠意地解釋說,“這次是特殊情況下的特殊任務。昨晚我見你的襖裡是灰色的,不能參加伏擊,有心把情況告訴你,可軍紀不容許:就連孫姑娘,我牙齒縫裡也沒露一一孫姑娘,叫你和老人家還有鄉親們受驚了。”王金接受了李濯泉入伍的要求。
孫蘭修看着面前的王金。這個智勇雙全的指揮官,就是十年前用脊樑爲她搭人橋的漢子嗎?就是六年前告別陽谷梅瑟醫院去東山拉桿子的壯士嗎?前後簡直判若兩人!她還沒來得及稱讚王金的才幹,一個戰士來請示王金;“報告隊長, 會場警戒安 排停當,公審會等待你的命令!”
“馬上舉行!”王金斬釘截鐵地說。“公審漢奸臧俊標,釋放脅從的保安兵。孫姑娘,請招集父老兄弟到會。”
“臧俊標捉住了?”孫蘭修旋即笑自己問得幼稚,捉不住公審誰呀?她說:“叫這個右達斯死個明白, 我有話叫這個惡棍帶着去見他的撒殫祖宗。”
此人由土匪變成保鏢,由保鏢變成維持會長,由維持會長變成持槍殺人的鐵桿漢奸。他一生不知奉過多少尊上帝了。”王金把審訊臧俊標得到的口供說給孫蘭修聽:臧俊標自從當了漢奸,就幹起漢奸的勾當。他得知王金雪天率部駐紮南黃埠,就把消息面告唐神甫,再由唐神甫迅速傳到臨沂城....孫蘭修聽到此處,連連搖頭:“ 這是臧俊標的彌天大謊,你竟相信?臧俊標狗急了咬人,臨死拉上唐神甫墊底兒。唐神甫可不會和日本鬼子有勾搭。再說,他的消息能傳得這麼快?”
“對臧俊標的口供當然不能輕信,但對唐神甫也不要迷信。有些教職人員甚至個別教會,被某個政治集團利用來幹壞事的例子屢見不鮮。”王金說:“對唐神甫我們既然沒掌握什麼證據,就不能拿他和漢奸一樣看待。況且他是德國僑民,合法身份是神甫。”
孫蘭修的疑慮心情稍稍得到緩解。她抱着曙光,來到襆頭山湖北邊的公審會場。臧俊標的罪惡已昭然若揭,無需怎麼審問了。孫蘭修不但不去審問臧俊標,反倒向他坦白:“臧俊標,六年前麥子黃梢的一個夜晚,我曾把你點過暈子,叫你糊里糊塗地趴在地下:今天,我要你明明白白地去見你的右達斯老兄。這孩子——”她用那隻被農協會員折磨致殘的手,拍拍曙光頭上的羊毛線帽子,“這孩子是個小八路。還有,我那個哥哥,就是你要抓的李鄉長……”
李濯泉手提着剛從漢奸手裡繳獲的德國大鏡面匣子槍,指着臧俊標,對俘虜們喊:“嚴懲的是死心塌地的鐵桿漢奸!對心肺沒爛掉的中國人,我們是以寬大爲懷。你們這些人,有誤入歧途的羔羊,有跟幫隨流想發財的財迷,有……只要手上沒沾着中國人的血,我們全部釋放。我是河陽鄉鄉長,說話算數。然而,誰若是再被我們捉住第二次,我就不客氣了。”
臧俊標被五花大綁,撲通跪倒在孫蘭修面前:“孫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再救我一回吧。”
“上次醫你病,救你命,是因爲我那時迷信宗教,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 給你治癒了不見天日的髒症。可你,卻用從我手裡獲得的第二次生命去禍害老百姓。這實則是我的罪過。今天,我除了你這條咬人的毒蛇,就是對鄉親們行一片哀矜。”
環境惡劣,情況多變,會議幾句話就解決問題。李鄉長正準備把臧俊標押送去八路軍山東抗日縱隊司令部終審處決,東邊小路上來了一個騎驢的人。那人鸞遠在驢上喊:“壯士留步, 槍下留人……”
孫蘭修認得來者是唐神甫,就問王金,要不要唐神甫和臧俊標打對質?王金擺手表示先不要暴露,讓臧俊標迴避了唐神甫。中日兩國交戰,德國神甫身着聖衣,手持聖牌,得以逍遙兩軍之間,中日敵對雙方,都不過問神甫的行蹤。
唐神甫翻身下驢,提着沉甸甸的大皮箱,走向孫蘭修說:“請孫姑娘引見,此中哪一位是八路軍長官?”
“不用介紹,我就是。”王金並不膽怯唐神甫,一九三二年送孫蘭修還家時,他還惟妙惟肖地扮過一次神甫呢!他毛遂自薦,不亢不卑地對唐神甫說:“你想必就是孫姑娘時時敬仰的唐神甫?"
“足下便是。”
“這兒是血肉橫飛的煉獄,不是洞天福地的天堂,不知神甫冒着生命危險前來施何善意?”
“兩軍交鋒,必有傷亡。救死扶傷仍我教之根本。本會從敝國進來一批紅傷藥,今鄙人特來奉獻。”唐神甫將沉重的皮箱遞給王金。王金接着贈援藥品,表示感謝:“中國人民的抗 日戰爭,對一切國際友人的支持都表示歡迎。雖然希特勒德國和日本有同盟條約,但德國的仁人志士還是爲國際和平奔走呼籲。貴國的漢斯.希柏,是太平洋學會著名記者,近期就要到沂蒙山區來,幫助中國人民宣傳抗日。聲援也好,資助也好,我們都表示衷心地感謝!”
唐神甫見鑽營的大門打開了,就試探着說:“臧俊 標是中國人,爲了中國人的利益,纔出頭維持地方上的和平。貴軍對其亦應同其他保安兵一樣釋放;若不分青紅皁白地對其罪加一等,恐怕要演出令親者痛仇者快的悲劇來。”
“以神甫的看法呢?”
“以我拙見,寬大爲懷,仁慈爲本。我主耶蘇被惡黨捉擒,其扈從伯多祿用劍砍掉惡黨瑪爾胡的右耳朵,而主耶蘇卻斥責了伯多祿,復生了瑪爾胡被砍掉的右耳朵。後世宗徒無不稱頌主耶蘇德隆恩溥!長官若對臧俊標寬宏大量……”
“唐神甫所言,恐怕是教務之外的事了吧?”李濯泉搶了話頭,替王金回答:“唐神甫精研《聖經》,深諳教義,且對漢學廣爲探討,但不知你讀過荀子的一段話沒有?”
“鄙人才疏學淺,願洗耳恭聽。”
李濯泉說:“ 三千多年前,荀況就告訴我們: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國之寶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國之器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之用也:口言善,身行惡,國之妖也。治國者,必重其寶;愛其器,任其用,除其妖……現在,我國國運垂危,大才大用,小才小用,象臧俊際這樣的漢奸,實爲國之妖也,不除不儆效尤!”
“李鄉長言之有理,鄙人只是路遇多言。”唐神甫那雙瞘瞜眼睛恭維着李濯泉,心裡嫉恨李濯泉對孫蘭修的吸引力。他給孫蘭修這隻銅鱗玉睛鴿子穿上的那襲無形的黃狼皮,只有在農民協會、運動時期產生了一點作用,農協會員把孫蘭修當異已折騰了一頓。然而在李濯泉的眼裡,這張離間同類的黃狼皮始終沒產生效應。但是,唐神甫不甘心這隻矯健如鷹的鴿子飛到李濯泉的肩上。唐神甫轉身對孫蘭修說:“上天用火光滅世,只有教堂聖地……”
“神甫,這裡不是講經佈教的地方。”王金說,“孫姑娘回村招待唐神甫好了。”王金命令押解臧俊標上路。
李濯泉在執行押解任務之前,避開唐神甫對孫蘭修嘀咕:“ 當心唐神甫的藥,別再上前次毒死農友的圈套!”
孫蘭修笑了:“這回保證是真品, 因爲他是親自送來的,上次是託人轉捎的。傻子也不會明地裡投毒。李老師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孫蘭修叫李濯泉附帶捎上這宗藥物,交後方醫院化驗後使用,以便證實藥物的真僞,順便驗證唐神甫是好心還是歹意。被釋放的漢奸隊象掐去頭的螞蚱,恍惚不知往哪裡投棄,有的要參加八路軍。王金命李濯泉將他們一齊帶上,又增加王東海、李壯兩名押解,將這些願意投誠的保安兵送去山縱司令部教育、整編。
唐神甫來到孫蘭修家,對他的忠實信徒孫樹德傳佈聖命:聖誕節即將來臨,往年都是本鄉全體教徒到北左泉天主教堂大舉慶祝,今年,皇軍怕沂河西岸的教徒夾帶密探到沂河東,就傳佈軍令,只准沂河西邊的神甫、會長、修女、姑娘、修士等中下層教職人員到北左泉天主教堂參加聖誕瞻禮。
孫蘭修雖然一直沒有接受神甫的頭銜,沒傳經佈教,但她畢竟接受了唐神甫第三次親自送上門的聖衣、聖牌,是大主教的聖品人,沂州教區大主教掌管的聖品簿上有她的名字。她即使不承認自己是神甫,可總還是守童貞的姑娘吧?她和她爹都有資格到北左泉天主教堂去瞻拜聖體,過聖誕節。
王金提醒孫蘭修父女,現在河東河西屬兩個天下,河西的孫氏父女已與八路軍多次接觸,去河東參加聖誕瞻禮,切莫中了敵人的奸計。孫樹德說,唐神甫是最講信用的。再說,鬼子也害怕教會,春天西安樂大戰,教徒躲進北左泉的天主教堂裡,鬼子就不敢動他們一根毫毛。孫蘭修也主張去參加聖誕節。她說,一年一度的聖誕節再不參加祝賀,她身上就沒一點天主教徒的成分了,人們會猜疑她連守貞的志氣也減弱了。她現在最怕人竊議她守貞的信仰不堅不純。
聖誕節這天,爹要孫蘭修穿起聖衣,戴上聖牌,同他一起去教堂過節。這是上帝賜給的最大光榮,連日本鬼子也不敢阻撓,特批准教職人員去教堂過聖誕節,對這等值得驕傲的聖事不能輕視。但是,孫蘭修對這榮譽已視爲澹泊。從一九三二年拒絕接受唐神甫授予的聖衣時候起,她就否定了自己天主教徒的身分。她之所以沒宣佈出教,如今還去參加聖誕瞻禮,只在證明自己仍是清潔無假的姑娘身而已;若連這點起碼的宗教活動也忽略掉,怕有人說她心旌動搖,不想守貞了。因此,她將爹找出的聖衣、聖牌扔在一邊,便服淡裝,跟爹一同去參加聖誕瞻禮。
聖誕節的晚上,孫蘭修父女沒有回家。王金派戰士到沂河岸邊打探幾次,都不見歸人的蹤影。王金和妻子宋若克在孫蘭修媽媽跟前急得問這問那。幸虧媽媽自己能找理由安慰自己,也安慰別人:“聖誕節,晚上頂熱鬧,扎聖誕樹,拜聖誕老人....他爺倆兒明天就會回來的。甭放心不下。”
第二天一大早,孫樹德隻身獨影蔫頭耷腦地回來了,結結巴巴地對候在他家詢問消息的王金說:“鬼子, 怪不得叫鬼子,鬼調頭,鬼心眼兒,真不是玩藝兒,不守教規不說,連他自己說的話也不當活了;說是准許河西的神甫、會長、修女、修土、姑娘到河東教堂瞻拜,可興去不興回,把蘭修給留那裡了!”
王金預料的惡果果然出現了。他急忙問孫樹德: “孫 姑娘現在怎麼樣?”
孫樹德說,他們父女原打算在教堂過完聖誕夜,今早一同回家。誰知,今早還沒等他們動身,幾個鬼子兵就包圍了教堂,理由是保護友邦神甫的安全。鬼子兵對唐神甫說:“孫蘭修有八路嫌疑,需要扣留她!”唐神甫伸手向鬼子要嫌疑證據:“不要血口噴人,我教宗徒向來不介入軍政要事。”
“我奔襲回程,親眼看見她被臧俊標抓獲,可又跑了。” “我抗議,你們到教堂聖地亂抓人!”
“人嘛,先不抓,留在這聖地,八路把臧俊標放回,我的就放孫姑娘。”
唐神甫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對孫樹德父女說:“你們看 見了吧?聽見了吧?理柄和刀把兒都在人家手裡攥着。樹德回去和八路長官交涉,能以臧俊標換回孫姑娘的安全,實則是兩相福音。阿門。”
參加瞻禮的教職人員都散去了,鬼子兵唯獨扣押了孫樹德父女。兩個鬼子兵持槍把住教堂的大門,名曰保護友邦神甫唐天華的合法教權,實則是軟禁了孫蘭修爺倆兒。教堂象皇宮,深溝高牆,固若金湯,若不用臧俊標來換取,父女倆插翅也逃不出這座“比拉多”衙門。於是,唐神甫在鬼子面前講情,釋放孫樹德回去傳話報信:八路若愛護孫蘭修,就用臧俊標來換;臧俊標若是死了,孫蘭修也活不成。
王金聽罷孫樹德的敘述,氣得盒子槍往腚後一甩, 右拳砸在左掌心:“當時我勸你們別冒險,可——唐 神甫的鬼點子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這事怨不得唐神甫。”孫樹德竭力爲唐神甫辯解。“ 唐神甫吃力爲蘭修開脫,說她是沂州教區大主教聖品的神甫,只是沒穿聖衣、沒戴聖牌罷了。唉!蘭修也太拗了,末後唐神甫送這聖衣、聖牌來,不就是要她穿了好避災避難的嗎?可她,過聖誕節也不穿一穿,唐神甫就責怪她,說她心不向主,向着八路……” “他怎麼說?王金急不可待地問。”
他說,“孫樹德象突然撿回一件失落的寶貝,“唐神甫偷偷囑咐我,要是臧俊標不在了,就叫我把這聖衣、聖牌送去教堂,叫蘭修暫時住在教堂裡……”
“這恐怕就是唐天華骨子裡的意思。他明知臧俊標有去無還,變着法子迫使孫蘭修就範,他還落個鼎力維持的人情。”王金抓過孫樹德瞅着發怔的聖服、聖牌說:“我給孫姑 娘送去!”“你?可不行!那是敵佔區。鬼子想抓你……”
“我行。神甫可以徜徉於根據地和敵佔區之間。”王金帶上聖衣、聖牌,領着幾個精壯的戰士出發了。
他們來到沂河岸邊。王金讓戰土埋伏在河沙灘裡準備接應他,自己喬裝改扮,化裝成眉須岸然的神甫,鏜過沂河的冰淩水,直奔北左泉天主教堂而來。
守衛在天主教堂大門口的兩個鬼子兵,見大搖大擺地走來一一位神氣軒昂的大鬍子神甫,武士道精神先被天使的威嚴震懾了三分。爲了忠於職守,不得不將三八式大蓋槍一交叉,擋住王金的進路。王金淡然一笑,右手在胸前嫺熟地劃個十字,左手將聖牌連舉三舉:“唐天華的米希。”鬼子兵當他請唐神甫吃飯,或唐神甫請他吃飯,反正都得放行。
王金昂首闊步,直趨教堂大院深處,身後跟着一個鬼子監視着。
唐神甫正在指揮鴿子翱翔,見進來一位非常陌生但又似曾相識的神甫,後面還跟進門崗,嚇得手中的竹杆瑟瑟發抖,忙執教禮,口齒嚅訥地說:“敢問神甫——”
跟送王金的鬼子見唐神甫施禮迎客,知道不會有詐,咔!一個立正,轉身正步走回崗位。
王金哈哈大笑:“今天我登臨聖地 ,地主之尊的高尚感,使唐神甫健忘了?”
孫蘭修在屋裡聽出是王金的聲音,忙跑出來。她爲王金深入虎穴捏着兩手汗:“你!"
唐神甫的瞘媵眼睛盯着王金:“你?”
王金取下祭披,挎在右臂,右手就勢撩起長白衣的下裙,摸到旁邊的光腚盒子槍:“前兩天唐神甫贈給我軍一宗貴重藥品……”
“噢——記起來了。八——長——”唐神甫頓時領悟到喊“八路”長官”都不合適,就將舌頭一卷,喊成“八——長——老光臨,鄙職失迎了。”“長老”,即教會中的一村之長。“中國是文明古國,禮儀之邦,注重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王金說,“感謝唐神甫的厚贈,我今天特以禮回見;雖說沒帶禮物,說句至誠的話,表明我抗日軍民有恩必賞……”唐神甫研究漢學,自然知道王金要說的下文是“有仇必報”。但未等王金說完,他先“噓”的一聲制止了,怕讓門崗聽見惹出麻煩。他一揮竹杆,喚下銅鱗玉睛鴿子,極其利索地變戲法一般在手裡一捏弄,然後一縱手,把銅鱗玉晴撒向天空,又一揮竹杆,銅鱗玉晴飛得無影無蹤了。唐神甫放下竹杆,對王金說:“ 快到講經廳裡坐。孫姑娘,沏茶。我教亦珍惜禮尚往來,但不計較施恩望報。”
“我今天帶來了一件‘尚往來’的交換禮物。”王金踏進講經廳的門檻,左手拍拍自己的腦門。
唐神甫一時沒反應出王金話裡暗含的意思。
“唐神甫不是要求八路軍用俘虜臧俊標換回孫姑娘嗎?臧俊標已被押送山縱司令部終審去了。我想,我王金是東進抗日先遣隊的隊長,總比一個賣國投敵的漢奸臧俊標的身價高吧?就用我這百多斤換回孫姑娘,交換的禮物不算太輕吧?”
“這,這,這是皇——日本人的意思,鄙人正一面以教權抗爭,一面鼎力營救孫姑娘……”
“據我所知,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希特勒德國與日本簽訂了反gong條約,達成德日同盟;條約規定:兩國在今後對外政策的行動上,協調一致……”王金銳利的目光直盯着唐神甫的手,同時,自己的右手始終握緊了袍襟下的槍柄。“目前,日本軍閥瘋狂屠殺中國人民,尊貴的神甫是日本友邦的神職聖民,若援助中國人民抗日,營救中國苦難的百姓,不怕希特勒開除你的國籍嗎?”
“本教是國際聖教,教義越國籍,跨民族,不分人種,上帝都普施仁愛。鄙人作爲一個獻身教職的神甫,早不受卑斯麥以至希特勒的暴政約束了。”
“但願如唐神甫所講的。我前兩天對你說過的太平洋學會記者漢斯、希柏,就是貴國人,他不光擺脫希特勒暴政的束縛和壓迫,還努力反抗這種不得人心的虐政。他最近就要到沂蒙山區來。對這樣的德國人,我們把他當作自己的知心朋友。”王金看唐神甫和孫蘭修都緘默不語。他警惕唐神甫縱飛的那隻鴿子是信鴿,唐神甫放它到河陽據點報信去了。他警惕唐神甫的沉默是爲了拖延時間。於是,王金便緊鑼密鼓地催促:“唐神甫既有誠心營救孫姑娘,現在就馬上行動吧。”王金披上祭披,叫唐神甫把身上的外衣脫給孫蘭修。
唐神甫先是猶猶豫豫,王金借穿祭披的當兒,將胯上的盒子槍顯示給他看,他纔不得不將聖衣脫下,讓孫蘭修扮成個唐天華。
唐神甫竭力挽留王金吃了西餐再走。他越挽留,王金越提防他是在使用緩兵計,便催孫蘭修快走。唐神甫苦着臉說:“二 位一走,大禍留給我唐某了,鬼子來追究……”
“你也同我們一起走吧。八路軍是真正尊重宗教的。”王金說。唐神甫故作難爲情:“哎呀, 未得大主教許諾,卑職不敢擅離教堂聖地。”
“那麼,咱們一同走出教堂,然後分道揚鑣,俺去沂河西,你去臨沂教堂……”孫蘭修說。
“三人只有兩襲聖衣,怎麼混過門崗去?”
王金指指孫蘭修說:“門崗由俺倆對付,保你安全出走。”
話已出口,唐神甫不得不走。王金叫他拖後幾步,聽口令再出門。王金和孫蘭修商量好,將兩個門崗點成死暈子,萬一有增援的鬼子兵發覺,沂河沙灘裡有伏兵接應。他倆走到門崗面前,門崗立正致意。他倆各自對着一個門崗劃十字,猛出手,十字劃到門崗的太陽穴上。門崗都白瞪了眼,倚着門框倒在地下。王金回頭喊:“祝唐神甫一路順風,後會有期。阿門。”
唐神甫出門一看,兩個門崗都挺了腿,口吐白沫,不能言語,渾身篩糠,不能站立。他擡頭看,王金拉着孫蘭修已飛奔到沂河岸邊。一陣北風鑽進唐神甫的領子裡,他打個寒戰,暗暗慶幸王金和孫蘭修的拳術沒在他身上施展,若點了他的暈子,上帝也救不了他。他提着細軟,拉出毛驢,正腳踩兩隻船,去臨沂還是留在北左泉?決心未定,河陽鎮上竄來一股鬼子兵,包圍了教堂。鬼子兵突然發現撲了空,調頭朝沂河岸邊追。當鬼子追到岸邊時,王金和孫蘭修已蹼過河水。迎接鬼子追兵的是一陣急驟密集的槍彈。王金埋伏下的隊伍,等候鬼子多時了,凍麻了的手握着打熱了的槍筒,射擊更加起勁。追趕的鬼子兵抱頭竄了回去。唐神甫爲了表明自己與鬼子毫無勾搭,決定離開北左泉天主教堂這塊是非之地。他騎驢追上王金,索回孫蘭修化裝穿的他那襲神甫聖衣,騎驢徑奔臨沂城去了。王金見他隨身沒帶多少行李,肩上落着那隻縱飛不久的銅鱗玉睛鴿子。他猜想,這鴿子必定是唐神甫的電報機,必須進一步仔細偵察它的行跡。
王金和孫蘭修回到南黃埠村的診所裡,李濯泉解差業已回程。李濯泉向王金回報的頭一件事是臧俊標在押解途中跑了。李濯泉請求處分。王金並沒立即處分李濯泉,只是詳細詢問了臧俊標的逃跑過程。
押解的頭一天晚上,他們投宿在一個山村裡。李濯泉、王東海、李壯,三抽二輪班看守臧俊標和願意投誠的俘虜們,主要是看守臧俊標。半夜多,是兩個李值班,李壯是上一班續下來的連班,李濯泉讓他在崗位上打個盹解困。李濯泉是新上崗,精神好。臧俊標要屙屎,李濯泉嫌動手給他解褲子臊氣,就給他鬆了綁,持槍監視在旁邊,心想:你跑?反正你不如槍子兒跑的快。臧俊標借摸石頭擦屁股之機(其實他根本沒脫褲子,沒屙屎) ,一塊石頭砸在李濯泉的臉,上。李濯泉慌忙扣了扳機。李濯泉的眼被砸得看不清,子彈更不長眼,射向不是臧俊標逃跑的方向。待倆李都清醒過來,臧俊標已不知去向了。王金說:“犯人要解手,一定咱們給他解腰,並且控制他的腰帶……”
“唉!我究竟不是行伍出身。”李濯泉後悔莫及。李壯說:“怪我們當時執行政策太死,送他去,上級審判再決,要是當時一槍崩了他,也就除了這禍害。今後,必須小心這條地頭蛇再出洞咬人。”
王金對李濯泉說:“秀才造 反三年不成,往後加強軍事觀念就是了。”
李濯泉看着診所裡那空蕩蕩的藥架子,傳達他由山縱司令部帶回來的指示:“帶去的藥物交給伍團長,經過化驗和試用,證明性能良好。我的擔心是杞人憂天了。伍團長說,當前紅傷藥特別緊張,傷員又多,日本鬼子殘酷的‘掃蕩’就要拉開,我軍的反‘掃蕩’就要打響,如果想法再搞到一批藥,功果不亞於弄到一批子彈。”
孫樹德自從王金救出他的女兒孫蘭修,朝着上帝膜拜的那顆乾枯的心,開始崇拜“老八”了。他動不動朝人拃開拇指和 食指,誇讚道:“老八里頭有能人!”他爲了向“老八”表敬忠誠,自告奮勇,要去臨沂城,找在那裡教書的兒子孫恆修或者唐神甫,給買一宗藥品。
王金考慮這個計劃可行,因爲有孫恆修在臨沂城裡接洽,不屬盲目冒險行動;只是敵佔區與根據地的錢色不對。敵佔區用“聯合準備銀行”的鈔票,根據地臨時還通行“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農民銀行”的鈔票。孫蘭修說:“伍團長留 下一宗黃金,可以用來兌換藥,總算好鋼用在刀刃上了。”王金說:“那是個人財產……”
“沒有國哪有家?沒有國家,個人往哪裡存站?”孫蘭修說,“伍團長臨走時交代我:你把這金子買成藥,再舍施給老百姓……如今這筆黃金用在抗戰救國的大業上,不是適得其所嗎?”
大家都同意這個辦法。孫樹德辦事,話不隔夜,當天中午就要啓程。王金囑咐他,最好別求唐神甫,甚至別讓他知道這回事,這人行蹤詭詭譎譎,閃閃灼灼,其心令人難以捉摸,雖然沒抓住他什麼把柄,他那玩鴿子的遊戲就很值得懷疑。孫樹德卻說跳出三界外的教職人士,都是說話無根,行事無芽的,行爲象神似鬼也象影子。宗教界和醫務界有密切聯繫,必要時還得求唐神甫。
孫樹德就要登程,王金說:“還有許多事情沒考慮到呢:金子怎麼帶進城?買了藥品怎麼運出城?你最好穿上這身神甫的外衣,城門上的哨兵就不搜你的身。”
“不行,不行。”孫樹德象觸犯了國法一樣惶恐。“ 《天主十戒》的第一戒就是羞爲主證’,借主的證明去胡爲,是對天主的最大褻瀆!”“有人披着天主賜給的聖衣去幹壞事,象陽谷縣梅瑟醫院的彭修女,那纔是褻瀆天主哩”王金開導孫樹德說,“你去買藥,救死扶傷,是好事還是壞事? ”
“好事。”
“這就是了。穿起天主賜給的聖衣去行善事,這是給天主增光。”
孫樹德那顆被吸乾了血液的心,在王金和風細雨吹灑中,好歹復甦了。他願以宗教上帝的名義去行善事,扮做神甫去臨沂城走一趟。他要馬上啓程。王金說還不妥當,一個人的保險性不大,叫宋若克陪他一同去。宋若克的姨家在臨沂城北關住,到必要時是個接洽點。孫蘭修要陪爹去,王金說反“掃蕩”一打響,肯定有傷員需要她照顧。孫蘭修說,照顧傷員宋若克也一樣能勝任,她在坤雅讀書時,常去協和醫院助工,這工夫說不定醫院裡還有老相識,辦理藥物或許順利些。王金只得交底:“這次買藥是軍事行動,危險性大。若克到底有些對敵鬥爭的經驗,她去,主要是爲了保護你家大爺。”孫蘭修一聽若克比她有鬥爭經驗,便自慚沒有爭任務的資格了。
於是,宋若克扮做修女,孫樹德扮成神甫,準備混進臨沂城去。
李濯泉帶回的第二個命令是說鬼子要大舉“掃蕩”。日本侵華軍副總指揮畑俊六,要親督十萬虎狼之師,行鐵壁合圍戰術,血洗沂蒙山區。山縱司令部要王金的隊伍向沂蒙山腹地撒回一箭之地,留出足以可進可退的前沿陣地。
王金考慮隊伍一撤,河陽鎮的鬼子會對南黃埠一帶進行報復,要孫蘭修全家隨軍轉移。孫蘭修看看三個侄女和大倫,還有小曙光,又看看年雖不甚老但體質很弱的媽媽,不願給部隊增加累贅。王金同意她留守南黃埠診所,敵人來了,相機行事,要特別提防逃跑了的漢奸臧俊標。當晚,王金帶上隊伍撒出南黃埠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