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夜晚又來臨了。孫蘭修照王金的吩咐,到襆頭山湖的茅草叢裡去捉獾。昨天夜裡,她小心謹慎,生怕被敵人發現盯梢,結果發生了的正是她可怕的。今晚,她希望有人——說準 確些,希望臧俊標上她的鐵夾子。她仍屏住呼吸,把耳輪邊的頭髮全掖在耳後,用心諦聽,恨不得讓自己的聽力能超過獾的耳朵。除了茅草莖劃破北風勁吹的“嗖嗖”聲,她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她睜大眼睛,不去偵察茫茫星際中的天狼星,而是平視遼闊無垠的雪野,希望窺見那隻使她恨得咬牙的“狼”的影子。可是,雪野死一般闃寂。她想知道“狼”是怎樣發覺她的,是如何跟蹤她的,以便“引狼入室”,殺“狼”致死,可她又不願發現“狼”;萬一真的發覺了“狼”,她的心情就更不自然了,行動就勢必拘束做作。還是權當什麼心計也沒設,一切都安照王金囑咐的去做。
她側臥在雪地裡,一直等到後半夜,不但沒發現“狼”,連獾也沒敢出洞覓食的了。她輕輕地將鐵夾子弄發,提着往回走。她回到診所,照樣先關上院門,後關屋門——與昨晚 不同的是,盯梢她的人彷彿就是她的影子。她前腳進門,盯梢的隨後敲門:“開門!開門!不開門就放火!”
孫蘭修偏不開門,迅速躲進地穴,從裡邊掩好地穴的僞裝門。
“咚咚咚……”砸門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伴隨着敲門聲傳來臧俊標的喊聲:“牆上注意警戒!這回別中了她的火攻計!
“哐啷!”院門被撞開。“咚咚咚…….”屋門被砸開。幾隻手電筒的光柱飛快地在屋子裡掃遍各個角落:“倒插了門,屋裡一定有人,怎麼不見影兒了?”“地穴, 我知道地穴在這裡,”
減俊標拉開掩蓋地穴門的一個囤底。囤底下邊現出了一個黑咕隆咚的窟座。
臧俊標命令一個漢奸:“下!誰先提拎出洋姑娘,我就把她賞給誰。別看她四十歲了,可瘦煞的羔子是羊肉,她還是個沒破花兒的大閨女。看她那臉蛋嫩的,一口就能咂出汁來。下!”“會長,別上了洋姑娘的當。昨晚在這裡捉了一個,今晚,她還留在這裡讓咱捉?我看……”
“你知道媽那個蛋!這叫兵不厭詐。”臧俊標罵他的部下。“三九天的兔子戀舊窩。這冰天雪地裡,她把傷員往哪裡藏?正因爲咱昨晚搜過一次,她知道我是‘得利不可再往’ 的線上的人物,估計我今晚不會來了。嘿!洋姑娘想錯了,我是記吃不記打……我又來了。”臧俊標用手電筒照着地穴洞口下的梯子,把一個伸頭窺探的漢奸拤脖子推下洞去。
老半天,洞下才有回聲:。 姓臧的,我日你姐兒:"你把我推個狗搶屎……”
“有沒有?有沒有洋姑娘和八路傷號?”
“有你姐兒那個X!要是有,我摔不死還不被她打死了?”“你仔細看,地穴裡邊有個很大的拐窟窿。沒有人,有東西沒有?象不象藏過人?”蛇鑽的窟窿蛇知道,臧俊標洞悉地穴的構造。“你再看看裡邊……”
“我看你姐幾個一一我的手電筒摔碎了,把你的給我。”臧俊標聽其部下答話從容不迫,不象與敵遭遇或被敵鉗制的樣子,就奇怪地說:"眼盯 着她進了這個院,屋門又倒插着,她跑哪去了?外邊加強警戒,下 邊搜那個拐窟窿。難道信洋教的會土遁,跑了不成?”
“快給我手電筒。”洞底下的漢奸喊。
“接着,我扔下去。”
“別扔,用繩子滑下來。”
臧俊標用準備捆人的繩子,把手電筒縋下地穴。沒等他問“接住沒接住?”試着手裡繩子一緊的剎那間,未等他頭腦裡做出吉凶的反應,“撲通!”他被就勢拉下洞裡。
孫蘭修用縋下的那隻手電筒照亮地穴,王金一隻大腳早朝臧俊標的腦袋踹下去。臧俊標吃一摔又吃一腳,昏過去了。王金用縋手電筒的繩子,把臧俊標結結實實地綁了。原來王金就利用臧俊標“三九天的兔子回舊窩”的想法,埋伏在地穴裡,叫孫蘭修引狼入套。第一次跌下地穴的那個漢奸,被王金綁了,對減俊標回的話,都是王金教他說的。用繩子拉下臧俊標這一着,是王金預先想到的。他曾設計了許多擒攻方案,都沒用上,倒是隨機應變的這一手發揮了作用。他也設計了應付敵人用水、用火、用毒毀滅地穴的方案,先用半天工夫,在診所後夾道里爲地穴挖了後門,以備出走方便。臧俊標只曉得三九天的兔子回舊窩,哪曉得狡兔尚有三窟?
臧俊標醒過來,仰臉一看,王金象尊山神站在一旁。他糊里糊塗以爲自己下了陰曹地府,平生多做虧心事,見了閻王心裡虛。他想磕頭求赦,但身子動彈不得,就口口聲聲哀求: “閻王饒恕,閻王饒恕!”
“你纔是閻王殿前的小鬼呢”
臧俊標一見旁邊的孫蘭修在譏諷他,方知是發生了怎麼一回事:“孫姑娘,王長官,饒我一命,我槍法好,我幹八路……”“住嘴!”王金說,“你幹八路? 玷辱了八路軍的尊嚴!”“是是是,饒我不死……”
“你今晚帶多少人來?”
“七八個。”
“叫他們都繳槍!咱們出去再說。”
“弟兄們,把槍都扔下來!"
洞外鴉雀無聲,漢奸見臧俊標一頭裁進洞裡,知道他遭了暗算,樹倒猢猻散,都一齊跑了。
王金給臧俊標和那個漢奸封了眼,自己先由地穴後門出來偵察,確實不見漢奸的蹤影了,才轉到地穴前門,把兩個漢奸吊上來,叫孫蘭修順着梯子爬上來。
平明時分, 王金把兩個漢奸押到襆頭山湖邊,給那個引誘藏俊標墜下地穴的漢奸鬆了綁,開了眼,說:“你已經爲抗戰立了一功,不殺你。你願不願意再立新功?”
那個漢奸撲通跪下:“願意!”
”那你就爲中國人民除一害,槍決臧俊標,再‘逃’回居點,在你們弟兄中宣傳八路軍賞罰嚴明的政策……"
沒等那漢奸回話,臧俊標咕咚趴下,磕頭象雞啄米: “ 孫姑娘饒我……”
“你可曾饒過李老師?”孫蘭修說,“我昨晚就對你說過:"時候一到,一切都報!”
臧俊標在死臨頭頂的當兒尚不忘把罪惡往別人身上推:“那年暗殺李濯泉,是唐神甫拿五百元收買我乾的。他說李濯泉蠱惑得你不想當神甫,說李濯泉發展農協會員妨礙他發展教徒……”“這回當漢奸也是唐神甫授命的?”
“是。他要我明地裡維持維持,他暗地裡……”
“昨晚搜捕李老師也是唐神甫指使?”
“是。他在臨沂城不知用什麼電碼向河陽皇軍鬼 子通的信,說有八路傷號寄養在南黃埠。鬼子就派我……”
天就要亮了,那個漢奸說他不敢向臧俊標開槍,也不敢回據點了。王金要親手結果臧俊標。孫蘭修忽然阻止。王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掏出李老師留給她的小本子給王金看。王金看了在李老師寫的那首詩後邊,孫蘭修又和了一首小詩:
東牀綾餅夢。
西子范蠡情;
干將莫耶劍,
勝彼宇宙鋒!
王金一下子明白了李老師向孫蘭修求愛的曲折歷程,也明白了孫蘭修在關鍵時刻做出的決定。怎奈李老師已落入虎口,難成二人鸞鳳之好……王金很是掂掇了一番,對那個漢奸說:“你回據點對鬼子說,放回我的李老師,我就還他的臧俊標。”
那個漢奸遵命走了。
王金的後繼人馬來了。王金一面派人嚴厲看押臧俊標,一面派孫蘭修去半程宋若克的孃家打聽孫樹德和宋若克進城買藥的消息。他倆進城十多天了,實在令人焦心的掛念。
孫蘭修由半程回來說,宋若克的爹到臨沂北關若克的姨家問得確切消息,孫樹德和宋若克已買足藥品,由唐神甫備驢送出城門,估計今天就能到家。
王金一聽,忙派一小分隊,或三人一幫,或兩人一夥,扮做行路人,前去接應孫樹德和宋若克。他自己帶上兩個戰士,監視河陽據點的鬼子和漢奸,防備敵人出動搶劫。王金往南走過襆頭山湖不遠,聽見前方傳來槍聲,便急跑步向前察看情況。那三三兩兩的小分隊隊員,也向槍響處靠攏。王金看見迎面跑來一頭驢子,趕驢人一瘸一拐的。驢子馱着兩個柳條包。到跟前一看,趕驢的人竟是孫樹德,鬍子眉毛上都是血。
孫樹德張口氣喘地對王金說:“快去! 宋若克她……”
王金吩咐一個戰士背起腿部受傷的孫樹德,趕着毛驢往安全地帶撤,自己帶領集攏來的戰士們朝槍聲密集的硝煙裡衝去。硝煙籠罩着路旁一統節孝碑,碑後有個女人,女人持槍把住要隘,阻住幾個企圖追趕驢子的漢奸。
王金繞到碑後,抱住那個持槍射擊的女人——他的妻子宋若克。幾個戰士也衝上來。攔劫的幾個漢奸見勢不妙,迂迴逃往河陽據點。
王金見宋若克身上幾處受傷,就派人防護斷後,自己背上宋若克去追孫樹德他們。宋若克在王金的背上說,她和孫樹德喬裝改扮混入城中,順利地找到她姨家表哥。表哥仍然幹擔水賣的差使,無能耐爲他們買藥。他倆去臨沂坤雅學校找孫恆修,差點被校方拘留了。校方說孫恆修在皇軍入城時棄教罷課,投八路軍去了。校方問他們是孫恆修的什麼人,他們說是他的老鄉,進城躲難,想找他謀點差使餬口。校方把他倆逐出校門。他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孫樹德主張到天主教堂找唐神甫。唐神甫聽說他倆是辦濟世救民的慈善事業,竭力幫助,幾天工夫將金鎦子全部兌換成藥品。今天一大早,唐神甫叫宋若克和孫樹德再扮成修女、神甫,他用驢子馱着藥,送二人出城;送出一段路纔回去了。王金扭頭問宋若克:“看出唐神甫什麼破綻沒有?”
“沒有。看見的是他一心一意爲抗戰幫力。”
“見他玩鴿子沒有?”
“見來。俺倆住在教堂裡的幾天,見他天天早晨指揮鴿子飛上飛下的。”
正說着,天空裡傳來一陣鴿哨聲。王金忙放下宋若克,舉槍瞄着迎面飛來的那隻鴿子,待鴿子飛上頭頂,測好提前量,啪的一槍,鴿子象斷了線的紙鳶,打着旋兒掉在地上。王金跑出幾十步,撿起被擊傷右翼的鴿子,渾身搜查着。鴿子右腿上套個紙圈。展開紙圈,上面寫着一串外文: hear from the news ofmedicine.王金不識外文,可在陽谷梅瑟醫院當挑水夫時,認準了medicine是“藥”的意思。他撫摩着受傷的鴿子,似曾見過,這大概就是落在唐神南肩上的那隻銅鱗玉睛。巧合會這麼巧嗎?唐神甫爲我們買藥,銅鱗玉睛就傳出關於藥的消息?
宋若克埋怨丈夫:“哎呀, 鬼子漢奸都打不完,你還有閒心打這鴿子。”
“這鴿子肯定是唐神甫的電報機。”
“唏,怪得孫大爺說你疑神疑鬼。”
“回去我分析給你聽。”王金背起妻子繼續趕路。
攔劫藥品的漢奸陰謀未得逞,逃回據點,鳩集貔貅,二番竄過河西來搶劫。自古黃金有價藥無價,在戰爭威脅着人命的時候,藥品就更是無價之寶了。漢奸們搶不回這宗無價寶,死不甘心。
王金看見河陽據點的鬼子漢奸又出動了,就命令隊伍莫回南黃埠村,一部分人到襆頭山上的僧王廟暫住休息,一部分人去阻擊奔襲的敵兵。
孫蘭修一家爲躲避敵人的奔襲,也和其他難民逃到僧王廟裡。她見爹和宋若克都受了傷,心疼得哭了。爹這個一輩子不敢捻死螞蟻的善人,被戰爭推上了戰鬥的行列。宋若克這個連自己的生理現象都迷信成不吉利象徵的懦婦,竟然能掄起盒子槍阻擊敵人,救了爹的大命。孫蘭修把自已和宋若克相比,宋若克增長了神通,而自己差點兒變成退化了人性的殭屍。她見爹和宋若克完成了買藥的任務,掛着淚珠兒的嘴角上又浮起一絲淺笑。笑爹和宋若克都成了抗戰救國的聖品人了。她給爹和宋若克敷了藥。爹傷勢不重,誇獎宋若克:“ 要不是宋若克槍法好,我這老命和這些藥都完了。”
宋若克傷重,失血多,精神萎靡,蒼白的臉上象蒙了一張草紙。孫蘭修用新買來的醫療器械,將自己的鮮血輸給宋若克。她倆的心早就貼在一起了,鮮血今天又匯流在一顆心臟裡。
曙光許久沒見媽媽了,掙着要往宋若克的懷裡撲:“媽媽,大大……”孫蘭修抱住曙光:“媽累了,我抱曙光。”
孫樹德在一邊嘆息道:“唉!若克傷得這麼重, 多虧有唐神甫給買的這些藥。”
“這次又吃了唐神甫的虧。”一直從壁龕裡偵察敵情的王金插話說。
“可別屈枉好人了。”孫樹德說,“這宗好藥, 二下旁人,用黃金也買不來。人家還豁上一頭驢送俺出城。”
“我這樣推測,”王金說:“唐神甫之所以不吝惜這大宗藥物和牲口,他以爲這些早晚還是他的囊中物。他打發你們上了路,回教堂放出這隻鴿子。”王金從下兜裡掏出那隻受傷的鴿子。孫蘭修一看,竟是她熟悉的那隻銅鱗玉晴。她驚得倒抽一口氣,用疑問的眼神看着王金。
王金接着分析:“這鴿子飛得當然比驢子走得快。它把唐神甫的告密信送到河陽據點,鬼子便派兵在路上攔劫藥品:若攔劫獲勝,唐神甫落個牲口、藥物完璧歸趙,外賺幾枚金鎦子,在鬼子面前立了功,向孫大爹賣個人情。害得我們賠錢折兵。”王金看看吃力地睜着眼睛諦聽的宋若克說,‘如果誰不相信,請孫姑娘看看這紙圈上的字母兒。
孫蘭修接過鴿子傳遞的信一看,嚇得嘴脣發了青。
“這鴿子要不是爲了送信傳碼,它往返河陽——臨沂之間送死嗎?”王金看着孫樹德問。
孫樹德象被從迷夢中喚醒,氣得鬍子一抖一抖的:“這個青幫蠍子老毒蟲唐天華!我找他退教……”說着,把剛脫下的那襲聖衣在腳底下亂蹉,還使勁往上吐唾沫。“呸! 蘭修幸虧沒穿這件黃鼠狼子皮。”他要蘭修退教,要蘭修返俗,要蘭修和李老師——
當孫蘭修告訴他李老師被漢奸抓去時,他一下子心痛得暈厥了。王金從壁眼裡看見奔襲的敵人被狙擊後撒出黃南埠村,村裡起了火。
鬼子走了,僧王廟裡的人回到村一看,孫蘭修家的房子被燒光。蘭修的媽一看家不成家,昏厥過去。甦醒不久的爹,用襖包包頭要往火裡鑽。王金把他拉住:“大爺, 打敗鬼子咱再蓋好的。”
“年關到了,叫我一家老小住哪裡啊?爲什麼單燒我家的啊?這都佔了蘭修抗戰的‘光’啊!”
“爹,事到如今別理怨了。鬼子漢奸嫌我抗戰抗得還不堅決,逼我破釜沉舟沒有後退的餘地。”孫蘭修把爹蹉髒的聖服扔進火裡,指着甦醒了又痛哭的媽媽,還有三個侄女和大倫,對王金說:“ 求求你接收俺 全家參加抗戰吧!”爹和媽表示, 不給隊伍添累贅,就死,也不少年了,留在村裡陪老少爺們兒一塊熬,叫蘭修領上三個侄女和大倫,一起參加八路軍。
孫蘭修從診所壁龕裡取出李亞敏和劉慧卿的骨灰盒與李老師留給她的日記本,一起裝進舊皮箱。孫樹德對王金說:“六年前是你把蘭修送回家,現今,你再把她領出我的家門吧,象若瑟帶領聖徒們逃難那樣,指引她走條光明路兒,把她帶到福地安居樂業。”孫樹德又對蘭修說:“等着,不, 快點打開據點,救出李老師,你和他……”爹哽咽着說不下去了。蘭修抱着曙光給爹跪下了:“哎,我什麼時候都聽爹的。”爹拉起蘭修,送她們跟王金一同走出村子。
走到診所門外李老師被捕的地方,孫蘭修彷彿看見、聽見李老師徘徊吟哦:
春蘭秋菊成夢幻,
金戈鐵馬戰狼煙。
修女回首覺醒夢,
魯男衝刺怒揭杆。
不羨孟光案齊眉,
願學祖逖先着鞭。
奮鬥黑暗五更苦,
迎接黎明六禮歡。
上帝若斷月老線,
共工敢觸不周山!
“啊,李老師,你何時能讀到我的打油詩?”孫蘭修象是對着李老師說話:
東牀綾餅夢,
西子范蠡情;
干將莫耶劍,
勝彼宇宙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