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時。
湘水之上。
一葉孤舟,遠遠南行。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立於舟頭。
一把竹傘輕輕撐起,萬千雨珠悠悠落下。
啪嗒啪嗒……
雨幕成線,成簾,成網。
風雨瀟瀟,江笛吟木。天蒼水闊,孤舟寥寥。
一壺清酒,仰頭飲下。兩頰酡紅,眸若星辰。
湘水滔滔,捲起千堆雪,卻卷不走撐傘之人心中的那一抹憤怒。
船伕戴着灰色的竹篾斗笠,身披粗麻蓑衣。
神色疑惑地望着船首不避風雨的少年。
“真是一個怪人。”船伕心中嘀咕道。
船伕喚道:“公子,外間雨大,進來躲躲吧。”
少年轉頭向船伕望去,淡淡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謝謝船家,我站這兒看會兒雨。”
少年聲音稍微虛弱,似乎有傷在身。
“看雨,這雨有什麼看的,湘南雨水不是很多麼。”船伕心中嘀咕,但終究不再多言。
陸北望着湘南的零陵郡方向,眼眸明晦不定。
此時,距離開碭野澤已經五天,離開衡陽郡也已然三天。
他有預感,自己和八仙之間……遲早要作過一場。
他們之間的因果,或許從自己穿越的那一刻,就註定了糾纏不休。
……讓時間倒退到五天前。
武陵縣,劉家。
漢鍾離笑道:“劉海,可取出那枚龍珠了。”
劉海忙一臉期待地取出那枚蛟龍龍珠,遞給漢鍾離。
漢鍾離微微頷首,將龍珠握在掌中,法力吞吐而出,龍珠紅華閃爍。
劉母頭髮花白,顫顫巍巍道:“小海,家裡怎麼來這麼多人啊。”
劉海解釋道:“娘,我外出一趟,拜了神仙師父,爲您治眼疾來了。”
劉母激動道:“神仙……神仙在哪呢。”
漢鍾離上前一步,來到牀前,笑着道:“老人家,你望這邊看。”
劉母循着聲音,望眼前看去。
只見一片漆黑的視野中,一個火紅的星點,微微閃爍。繼而越來越大,眼睛突然刺痛,淚水橫流。
不大一會兒,恍惚之間,眼前倏然一亮,面前四個影影綽綽的身形,漸漸清晰。
見到劉海,哭道:“我的兒啊,讓爲娘好好看看你。”
劉海忙衝上前去,母子二人抱頭痛哭。
鐵柺李和漢鍾離相視一笑,呂純陽也是淡淡一笑。
三人正要說些什麼,鐵柺李眉頭突然一皺。
自靈竅空間中,拿過一枚青色的太清寶籙,神念投注其中,面容微變。
漢鍾離微微收斂笑意,奇道:“道兄,可是有什麼不妥麼。”
聞聽此言。
鐵柺李神色凝重道:“玄都老師方纔傳來訊息,我輩真仙之緣,當始於八爻之數。”
呂純陽微微皺眉,心道,八爻之數,是何道理。
漢鍾離聞言,搖動的芭蕉扇微止,鄭重道:“何謂八爻之數。”
事關真仙之緣,他如何能夠輕忽。
呂純陽神色不變,心中古潭無波。他早已參透真仙境界的門徑。
距離長生真仙也只差一步,只待補足氣運,真靈和金丹便可着手刻印金行之道,叩問真仙之門。
當然,他對眼前兩位道友的成仙之事,也是頗爲關心的。
眼眸若有所思,出言問道:“是找尋同道麼。”
同道氣數相和,福澤連綿,彼時,氣象當又不同。
所以,呂純陽纔有這麼一問。
鐵柺李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沉聲道:“老師未曾言明,只說時機一至,我輩自有感應。”
漢鍾離芭蕉扇搖起,笑意迴轉臉上,灑然道:“【得道真仙不易逢,幾時歸去願相從。】既然如此,我輩靜待即可。”
聞聽此言,方纔心中剛起的凝重之意,就是一鬆。
這時,呂純陽微微笑道:“二位道友,貧道先將劉海領到終南山,教導一番。”
漢鍾離笑道:“那好,我和李道兄,正好可去探訪一二,看看這八爻之說到底何意。”
三人見事情說定,也不再多言。
零陵郡。
山海志載:舜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爲零陵。
湘南之畔,兩岸之地,有着百里連綿的湘妃竹。
秋雨連連,唯見江南。
一葉扁舟在一個寂靜的黃昏,悄然駛入其間。
暮雨瀟瀟,竹林泠然作響。
陸北撐傘立於舟頭,望着兩岸葉翠枝斑的竹林出神,心中百感交集。自蜀中仗劍而行,已然數月之久,終於來到這湘水之畔。
深吸了一口雨中清新的空氣,緩緩吐出,心中那一絲憤懣,似乎也被吐出了胸腔。
船伕笑着提醒道:“公子,前面就要到營道縣了。天都快黑了,我們得快些了。”
陸北轉身回到船艙,淡淡笑道:“那有勞船家了。”
營道縣。何府。
株株梅樹淺映,重重屋宇深鎖,雕樑畫棟,鳥鳴啁啾。
廊外小雨淅淅瀝瀝,如煙如霧。
廊下。
一個面相儒雅的中年員外,正在逗着一隻畫眉鳥,畫眉鳥喙尖尖,羽毛豔麗,在鳥籠裡撲棱棱地飛來飛去,追逐着中年員外手中不時拋出的鳥食。
這時一個風韻猶存,身着青衣襦裙,頭插碧玉髮簪的中年婦人,遠遠走來,笑道:“老爺,好興致啊。”
中年員外扭過臉,將剩餘鳥食遞給不遠處侍立的一個俏婢,搽了搽手,笑道:“如今外面下着雨,無心讀書,唯有如此,可聊以娛情了。”
此時,中年員外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問道:“香兒呢。”
中年婦人思索了下,方道:“可能又跟着韓家的那個窮小子,幫人瞧病去了。”
中年員外眉頭深皺,躊躇道:“香兒,也不知從哪裡學的醫術,這二年到處治病救人,治病不收診金也就罷了,有時還墊付藥資,甚至出金資助窮苦人家。這樣下去,如何能行。”
中年儒雅員外正是何父,何度。
同樣正是其人當年與陸北之父陸尋,爲全陸何兩家通家之好,親自訂立的秦晉之約。
中年婦人盈盈笑道:“香兒心底良善,老爺不該爲她高興麼。”
何度沉聲道:“你一個婦道人家,不懂其中道理。人心貪婪,只知索取,豈可一味滿足。”
聞聽此言,中年婦人沉思不語。
轉而笑道:“老爺,香兒也不小了,該爲她許個好人家了,只是,尚不知那陸家,如今是個什麼情況。”
何度接過婢女遞來的一盞香茶,呷了一口。
託着茶盞,望着髮妻,凝聲道:“陸尋兄自年前來了一回信箋,說要帶着兒子,在秋後來下聘禮,迎娶香兒。現在幾個月過去了,書信再也沒來過一封。”
何氏點了點頭,微笑道:“恩,我記得。爲這事兒,香兒可是好鬧了一場呢,說什麼此生不嫁,願侍奉你我一輩子。我們這個女兒啊,可是有主張的很吶。”
何度放下茶盞,沉聲臉道:“胡鬧。你聽她胡言亂語,女兒家家,整天拋頭露面,跟着韓家小子,四處晃盪,也沒個正形。”
何氏笑意微斂,接過婢女再次遞來的茶盞,走上前去,柔聲道:“老爺,不要動怒,我會好好教導她的。”
何度斂去一絲怒意,溫聲安慰道:“我不是衝你發火,只是話趕話,趕到這兒了。”
何氏幽幽嘆了口氣,神色悽楚道:“老爺,我知道的。說來都怨我,這些年也沒給何家留個香火。”
何度聞聽此言,忙是苦笑不得道:“你怎麼又提這茬了,我又從來沒怪過你。”
片刻之後,何氏柔聲道:“老爺,不如我爲你納房妾侍吧。也好讓何家香火有個延續。”
噗。
何度一口茶水未及嚥下,已然噴出口。
忙是接過侍女遞來的毛巾,搽了搽砰濺在胸口上的茶水。
轉頭見其妻正眼波盈盈,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當即伸出手指,在空中虛點着髮妻,苦笑道:“莫要試探了。我要有這心思,早些年就辦了。”
何氏如玉的面容上,抿脣笑了笑,也不說話。
何度長嘆一聲,這時伸出手來,緩緩攬過其妻的肩膀,望着雨霧出神道:“這都是命啊。”
儒家先賢曰,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他飽讀詩書,如何不知。
念及此處,何度又是嘆了一口氣。
聽着這又是一道嘆息,身旁依偎着的俏麗婦人,眼眸幽幽,也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