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節
飛鳥已想過了到龍妙妙家先去看看他家的狗有給狗道個歉沒有找狗倌和狗圈道歉且最好能磨蹭到龍妙妙和龍琉姝去了學堂免得她倆到學堂裡沸沸揚揚地宣揚說自己偷他們家的狗。盤算打到這裡本應是七上八下的算盤子早已在架子上歸了位。他搖搖晃晃賴在阿爸的手掌上左一頭右一頭地撞翻了兩條街才覺得路彎的不對——該橫括的時候卻豎着拐了彎不禁在心底“咦”了一聲。
可他磨蹭之心在先心勁也虛——知道自己還是個犯了過錯的人遺留的問題還在大不了多轉一圈就多觀賞一圈的風光也就故作不知地過這一關。
終於路又對了前面的拐角處露出一家燒熟食的飯鋪。
那兒竟一大早冒了香氣絲絲肉香、絲絲胡麻香料香還帶了一點肉食老店所特有的陳年老香。飛鳥使勁抽了抽鼻子很想知道阿爸會不會讓自己坐到那個善燒雞鴨的嬤嬤面前一嘴兩用地吃、贊立刻哎呀一聲一彎腰按了肚殼子冒稱“肚子疼”。狄南堂溫和地問了他一句。他已知道阿爸相信自己知錯就改的保證立刻嘀咕說“我也不知道光覺得肚子空空的很難受!”
狄南堂鬆了手用幾分意料之中的口吻說“想你也是餓了!多久沒吃烏嬤嬤燒製的野鵝了?!我去給你買一隻讓你拿到手裡。”
他讓兒子等着而自己走到簾子跟前掀了進去。
留在雪地上的飛鳥喃喃地叫了句“不會吧”歡活地抖動倆“翅膀”激動得好似鬼上了身。他站了一會朝鑽出來的阿爸那兒一看果然看到阿爸那粗大的手掌上拎着一隻色黃皮焦的肥鵝立刻把兩隻手都貼到腹部上緩慢而有感覺地搓下去因良心難安再次承認自己的錯誤說“阿爸。我知錯了。以後一定比所有的巴特爾都大度不鬥威風不打架不耍小聰明只偶爾騙騙人!”立刻他肯定地更正“也不騙人了。”
狄南堂把鵝交了出去似是欣慰地問“真的?”
飛鳥一手捧鵝背膀一手拽鵝腿一咬就塞了嘴只好用眼神和點頭來回答阿爸的話跟在阿爸的身後往龍妙妙家走邊走邊想阿爸是相信我知錯能改啊。我不能怕龍妙妙給人胡說應該更加勇敢地面對。
他跟一隻長了新牙的老狼一樣撕得起勁全不看路。當然他不看路也知道往哪走等一擡頭看不到阿爸便猛跑兩步。看看前方的雪路雖略有點彎眼睛照樣能看到路盡頭——也沒有阿爸的身影。他發了愣自言自語地說“阿爸走這麼快?腿上長白毛成飛毛腿了。”
陡然狄南堂在這個拐彎的另一條路上叫他問他“你去哪?”
飛鳥一回頭摳着牙縫問阿爸“不是給龍妙妙的阿爸認錯嗎?該沿着這條路走呀!”
狄南堂啞然失笑淡淡地說“誰告訴你要去給龍妙妙的阿爸認錯了?等你幾個阿叔把狗還回去他還不一定知道下面的事呢。”
飛鳥立刻明白了伸着又冰又油的手歡呼說“阿爸原諒我啦?!我還以爲要去龍妙妙家呢?嚇了一頭汗。那咱是去哪?快回家吧鵝都涼了回去熱熱吃。”
狄南堂微笑着吐了一口哈氣無可奈何地說“兒子殺人放火那也是他老子的兒子。阿爸是原諒也得原諒不原諒也得原諒!”
阿爸沒有胡亂嚇唬人的先例今是罰自個在雪路上走一圈?聽了這話飛鳥疑惑不定地歪着頭心頭浮現一絲不祥的預感肉都忘了啃。
果然狄南堂再催促時補充了句不響亮卻震耳的話“走去大監!”
飛鳥腳黏、腿木耳朵嗡嗡鳴叫慢慢地低了頭看看手裡急速降溫的燒鵝被啃開的豁口掛着亂茬的白絲。才肯幾口呀就成了大義滅親地誘餌?他心裡痠疼痠疼的立刻覺得自己成了它的難兄難弟——木雞便誇張地掀了幾掀嘴巴瞪了眼睛吼“憑什麼呀?阿爸不是緝捕盜賊的尉也把兒子當賊抓嗎!”
狄南堂嚴厲地看着他見他眼裡旋了打小就難見到的眼淚卻仍硬着心腸大喝“敢做不敢當了?!偷盜後又還回去是知錯就改不過是帶三天木枷或監禁一個月而已你這就怕了?膽量去哪了?”
飛鳥嗓門裡堵極力忍住會掉下來的眼淚心裡有個帶了哭腔的盲音在響哪有阿爸逮送自己的兒子啊誰家的阿爸不怕兒子蹲大監就是飛孝的阿爸也不會?他摁不住自己的委屈把哭味酸不溜秋地喊出來“以後人人都會用白眼睛看我!有你這樣的阿爸嗎?打也打過了還要送……”
狄南堂截斷他心酸的傾訴冷冷地說“該用白眼看你就用白眼看你不該用白眼看你就不用白眼看去。我讓你跟上來聽到沒有?”
飛鳥不由自主地走了兩步更多的眼淚在那兒打轉。終於他下定決心腳跟往雪地上猛地紮實簡短地拒絕“不!”
他皺着麪皮擰着青絲一樣的臉斜斜頂着牛筋脖子五指入鵝身“吭、吭”地看着、看着被阿爸一步步走來的危機感壓迫便扣着不捨得扔的肥鵝扭身沿路飛奔。狄南堂甩了大袍就追。父子沿着這街飈出了一溜雪沫子誘使幾個蓋得嚴實的行人抖了護臉第一個反應就是“大漢逮小偷”便稀里胡塗地跟着跑。
飛鳥上嘴脣繃下嘴脣伸吃奶的力氣都隨着牙縫裡的吼聲使出來。他用鐵腳扒打地面氣呼呼的心底卻有滿打滿的把握暗說大人光走路不會跑他還吃得比我胖?
他眼觀前耳聽後兩條腿甩得跟車軲轆一樣圓陡然聽到身畔幾通腳步響餘光一掃高大的人影已閃在一旁心裡既緊張又冒火又嘶吼出了一股吃奶之外的勁小辮子都甩得直直的
這時耳朵轟鳴作響聽不清危機眼中景物亂晃看不到人影但他依然能憑藉豎立的汗毛知道阿爸頂多只拉後一步心想這是考驗自己是狍子命還是狼命的關鍵絕對不能打彎!
哪怕他死也不打個彎後面還是伸出一隻大手抓實鼓如龜殼的皮袍。
飛鳥兩腳還在拼命地往前蹬一手空空一手掄着燒鵝快臂翻飛可兩腳已經踩不實。他認清形勢嘶叫了往下墜改爲後腳駐死地面。但那腳也只是拉出一條細小的雪溝。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一邊攏住因心裡難受而發抖的嘴巴一邊順了拉扯之力喘息等着恢復勁力。狄南堂邊掙着他走邊氣呼呼地說“跑?!跑得掉嗎?你阿爸我年輕時可以用兩條腿追趕野馬老了也照樣追你這羽毛不全的小麻雀!嬌生慣養四肢不勤說空話沒真本事吃虧就吃到這!”
飛鳥斜頭瞪眼也不知道想到哪去了覺得自己跑不過是因爲沒有吃飽低頭就去啃手裡抓了沒丟的肥鵝一邊喘一邊咽吃了四五口已走到狄南堂丟袍子的地方便趁他一手去撿袍子猛一掙自個在雪地裡摔了個狗啃屎。
他知道自己丟了這個好機會乾脆死死地趴到地上尖聲銳叫亂扭掙扎聲嘶力竭而又含糊不清地喊“哪有你這樣的阿爸?!我死也不蹲大監。”
狄南堂打鼻子裡噴粗氣拖死狗一樣往前拽沿牆角上犁出大大的蚯蚓痕他拖着、拖着先感覺臉前飛來一隻肥鵝又聽到嗚嗚的哭聲便使勁地打一巴掌咬了牙罵“糟蹋食物淌眼淚真是越活越倒。你就糟蹋吧等進了大監吃不飽的日子多了有你以淚洗面的日子!”
飛鳥猛地伸腳踢走那隻哄自己就犯的罪魁禍首——外表美麗內心狠毒的烤鵝越哭越覺得自己被可敬可怕而深愛着的阿爸傷害得厲害越哭越覺得阿爸對自己還沒有對條狗好越哭卻覺得有許多人在看自己自己所有的虛榮和尊嚴都被被敲碎碾粉被大風吹了個蕩然無存霎時想止也止不住想停也停不了。
狄南堂換了股老勁將他掇直了身抓了脖子稍往前推推不動又慢慢兒哄說“還記得一個叫周平的古人嗎?這個人自以爲是好漢兇殘暴虐有一次入水與蛟龍搏鬥爬上時發覺百姓們都在因自己沒有上岸而慶祝因而醒悟到自己的不是從此痛改前非拜了當時最有名的兩位大儒門下求學最終成爲國家的棟樑戰死沙場……
“知錯就改要先承擔後果而後改正。不知錯不改、知錯不改也都得先承擔後果。這次還好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教訓戴枷三日或監禁一月罷了這點勇氣都沒有?”
飛鳥用袍子臂使勁擦淚本來就皴了口子的臉一會功夫全是黑紅的裂痕火辣辣地疼。他鼓了一肚子蛤蟆氣見問就否認扯着沙啞的嗓子回答“沒有我膽小如鼠!”說完又在狂野地掙扎咬着牙迸了淚發不出音地鳴“死!我也不蹲大監!”
狄南堂毫不客氣地說“死!你也要給我死到大監裡!”他使勁地往前拽聽到革裂的聲音就任袍子爛掉伸手又拽腰帶。腰帶更不吃力一把勁就抓斷了飛鳥摟屁股時生了恢恢一笑但只是曇花一現緊接着就明白父親根本不管自己穿不穿衣裳凍死凍不死整人氣悶胸塞好久才還過一口氣。
他吸着鼻子淌着眼淚脫阿爸家的衣裳脫了就扔赤條條地走到圍觀者的眼中。一個老人看不下去了上去握了他脫衣裳的手顫巍巍地勸“孩子他阿爸你想凍死自己的兒子嗎?”
飛鳥牙關咯吱直響掙脫那雙乾枯的手掌又甩衣裳甩光了在雪堆上翻騰亂滾幾腳都有意無意地踩到肥鵝上等憋上口氣依然還用叫已叫不動的嗓門喊“凍死我算了!我阿爸嗚嗚——也不想要我蹲大監還不如死了好。這都是你的衣裳一件也不要!”這麼一說眼淚又是兩三串又苦又澀又辣。
“褲頭也是也給我拔了!”狄南堂仍不肯罷休繼而感激地回答那老人說“被捂到雪地裡的小偷多得是加他一個也不多!”
他心裡卻不這麼想只好用最武斷的法子猛地朝拔褲頭的兒子打上一巴掌用胳膊挾了往大監裡走。飛鳥也終於沒了鬥志黯然地擋了明亮的太陽光。斑斑駁駁的晨陽從冰晶枝頭的縫隙中射出來不但鑽了他的指頭縫讓他心底徹底崩潰;還照到帶着雪泥的肥鵝上。那鵝披了半身金黃的外衣架在雪粉上、已被踩變形了的鵝膀子似乎動了一動猶如帶有衝上藍天的夢想但它的翅膀確確實實是早已不能伸動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飛翔。它受困到這一片雪裡渾身僵硬漸漸凝固如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