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書，成瀨呆坐在書桌前，盯着牆壁出神地望了一會兒。
就這樣過了大半分鐘，他又拿起書，快速翻至某頁，從其中一段開始細細重讀。
重新讀完這一處，他緊皺的眉頭稍微解開一點，接着又嘩嘩地翻到下一處。
用這種跳躍的方式回顧完整本書，面對重新呈現的結局，成瀨往後一靠，發出滿足的嘆息。
“太棒了……”
他低聲自語，腦海中仍在抽絲剝繭地不斷回顧。
又過了好一會兒，成瀨站起身，在房間裡走了幾圈，活動久坐後略顯僵硬的身體。
閱讀各種書籍，是他這幾天來最主要的消遣。
這兩天，尚子每天都得去社團幫忙，瀧川光也忙於訓練，他忽然變得無人問津；
暑假所剩無幾，而開學前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散步與看書成了在鄉下打發時間最主要的手段。
書是從森見古本店買來的，而他剛看完的這本，也是來自森見一葉的推薦。
“不知道還有沒有相同類型的書……”
成瀨有些意猶未盡，看了眼時間，準備出門。
“我知道了，就這樣吧。”
下樓時，沙發上的鬆千秋剛結束一通電話，平靜地看着他。
成瀨心底的興奮忽然消失了大半。
“要走了？”
“事務所那邊希望我早點過去。”鬆千秋說道。
“今天？”
她笑了一下，“再怎麼着急，也不至於今天就走。”
成瀨笑不出來，“那就是明天。”
“抱歉，來不及等到春海開學了。”
到了這種時候，鬆千秋也沒心情再看劇本，拍了拍旁邊，示意兒子過來坐下。
“春海要去找一葉？”
“是去書店。”
森見一葉也不是每天都在自家書店裡待着，雖然學習塾那邊的暑假班已經結束，但她還是會花不少時間在學習上。
“真不錯呢。”鬆千秋無意分清其中的區別，“春海跟以前的朋友差不多都聯繫上了。”
雖然也只有住在附近的幾個人而已。
成瀨心裡這樣想着，只是沒有開口反駁。
盯着兒子看了一會兒，鬆千秋忽然擡手，摸了摸他的鬢髮。
“去了東京，劇組那邊大概還得籌備十天半個月才能開拍，甚至是一個月。從劇本來看，這部劇預計的拍攝時間，少說也得有半年呢。”
成瀨抿了下脣，“真久啊。”
以往最多也就三四個月，而且拍攝地點就算不在東京，也不會離得太遠，鬆千秋時常回家探望。
“春海自己待在鄉下，沒問題吧。”
他扭了下腦袋，像是想要躲過母親的撫摸，“能有什麼問題。”
“也是呢。”鬆千秋又笑了笑，“春海已經長大了。”
成瀨坐直身體，沒有說話。
在離開東京的那一天起，母子倆就已經在爲即將到來的離別作準備，此時反而沒什麼話要說。
更何況，真正的離別還在明天。
“去找一葉吧。”
離開家，成瀨猶豫着是要直接去森見古本店，還是獨自散會兒步。只是回過神，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在去往書店的路上了。
盛夏的午後，零星幾團白雲飄在遠處，不肯過來。
烈日當頭，卻又不算太熱。
路邊只停着幾輛車，見不到一個人。
成瀨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
蜷縮的一團，完全裹住了他的雙腳。
“好熱……”
影子和地面，都沒有半點回應。
一陣自行車騎行時鏈條發出的特有聲響從前方傳來，他擡頭看了一眼，縣道轉角處騎來一個黃毛的丫頭。
身體沒來由地提不起勁，他懶得在意。
對方卻沒辦法不在意他。
不斷搖擺的車頭，完全是她內心慌亂的真實寫照。
她甚至忘記剎車就在手上，伸出雙腳在地上拖着，卻發揮不了太多減速效果。
等成瀨終於意識到不對，自行車前輪已經碾上了他的大腿。
“……”
成瀨被撞“醒”了。
他後退一步，在被完全撞倒之前，一把按住了車頭。
車上的人隨着慣性往前，又硬生生止住，踏地的雙腳終於發揮出了支撐身體的作用。
“……”
相對無言，成瀨鬆開車把，重新打量一頭黃毛的肇事者。
染了發，打了耳釘，臉上大概也稍微塗抹了點什麼，不過仍能看出底子十分清秀。
薄脣緊緊抿着，一副寬大的黑框眼鏡，遮不住她眼底的慌亂。
這是每個良心尚存的肇事者在此時應有的情緒，他卻從她的眉眼裡看到了一絲熟悉的感覺。
成瀨視線往下，落在她胸前平整的深綠色粗布圍裙上。
【各地名酒、盡在真木酒店
本地送貨上門聯繫電話：XXXXXX】
“……”
他忽然明白前幾天森見一葉所說的那句話了。
【“成瀨要是見到現在的海星，大概會嚇一跳。”】
他確實被嚇了一跳，雖然與她本身沒有太大的關係。
“海星？”
“……幹什麼。”
被叫出名字，沉默不安的肇事者，也終於開了口。
從她看見他時的一系列慌亂反應、以及此時強裝出的平靜來看，她果然已經認出了他。
是從誰那裡看到了他的照片嗎？
成瀨腦海裡先後浮現出森見一葉和瀧川光的名字，只是也不在意，現在他更關注眼前。
“故意的嗎。”
“……”
海星張了張嘴，不知該怎麼解釋。
她當然不是故意的。
然而腳下這條縣道雖說不上寬闊，但彼此原本一左一右相對而行，要說不是故意的，想撞上還真不容易。
可她偏偏撞上了。
自從得知他回來的消息，又在店內監控裡看過他的臉，她幻想過不知多少種兩人再次相見時的情景，就憑以往相處時的種種不堪，她完全可以擺出一張臭臉來面對他；
可這一撞，至少在眼下，把她的理直氣壯全撞沒了……
“真疼啊。”
成瀨低頭摸了摸膝蓋。
“……”
海星不安地朝他腿上瞥了一眼，抿抿脣後，依然沉默不語。
她覺得自己並非不講理的人，但要對他道歉，她說不出口。
而見她一直不說話，又不敢直接離開，成瀨心底忽然鬆了口氣。
四年未見，記憶似乎過度深化了昔日繼妹不好對付的一面。
他很快想起，她大多數時候的強硬，都是硬撐起來的。
早在彼此父母的第二段婚姻結束之時，他們就已經失去了對立的理由。時間能讓許多事情變得曖昧，而現在，這段關係或許也能稍微變得正常一點。
他也沒指望能跟她完全重歸於好——那樣的記憶太過遙遠，他都不太記得她對自己露出的真心笑容是什麼模樣了。
“好久不見。”
心底作出決定，成瀨主動邁出和好的第一步，“前幾天我過去拜訪，海星剛好不在家呢。”
海星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腦袋還沒從剛纔的事故里轉過彎來。
“啊……嗯。”
她很快恢復清醒。
正是因爲回家後得知他們母子回到了這裡，她那天才會想着過去看上一眼，如果可能的話，也順便了結一些事情；
結果還沒下定決心，就被路過的森見一葉注意到了，而脆弱的衝動稍微遭遇一點風吹草動便消散於無，甚至幾天都沒能重新凝聚。
沒想到，今天會在這種情況下跟他直接相遇。
尷尬來得猝不及防，但消失得也快，他主動攀談，海星忽然意識到，現在或許是個機會。
“那天我跟朋友去卡拉OK了。”
她接上他剛纔的話，“我看到了你送的蒸羊羹……”
成瀨卻是皺了下眉， 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前半句話上。
海星自己就是一副辣妹打扮，他能想象她那些朋友會是什麼風格。
雖然辣妹與不良的界限十分模糊，他也不知道海星以及她的朋友們處於其中的什麼位置，但對後者，他可以說是瞭解頗深；
以海星這種外強中乾的性格，一旦接觸過深，就很難擺脫。
“……你這樣看着我幹什麼？”海星很快察覺到了他的神情變化，精神跟着繃緊。
“沒什麼。”
成瀨在考慮自己要對昔日繼妹的人際交往干涉到什麼程度，也在考慮對她開口的時機，他很清楚，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只是覺得，海星這幾年的變化有些大。”
“什麼意思？”
她一下子變得敏感又戒備，一半出於性格，一半則是因爲面對的人是他。
成瀨不想跟她起爭執，什麼也沒說，搖了下頭。
海星緊盯着他，忽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麼：“你看不起我。”
成瀨忍不住嘆了口氣。
直到此時，他才真正意識到，漫長的四年時光也無法填補他們兩人之間的天塹。
“別管我了。”成瀨指了指自行車後座的酒箱，“你還得去送酒吧。”
“……”
海星又看了他兩眼，重新蹬上踏板，一腳踩下。
沒有道別，兩人相背而行，直到看不見彼此時才各自停下，回頭望着對方離去之處。
以前的事情……
他還記得嗎？
她還在意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