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將半邊身子烘得暖洋洋的,食物的香氣從窗外飄進,繚繞在鼻間,引人垂涎。
安格瑪悠悠轉醒,卻沒有馬上睜眼,而是很沒形象地吧唧幾下嘴,翻身騎住被子,又在牀上偎了一會。
自己已經有多久沒像現在這樣睡過一個好覺了?他心想,這是離開奎爾薩拉斯以後,睡得最好的一次,就彷彿……回到了兒時,那個銀月城南郊的小屋,回到了姐姐莉婭的懷抱裡。
在外人眼裡,兒時的安格瑪是個絕對的異類。
在其他孩子每天都無憂無慮地玩耍時,他總是顯得非常孤僻,完全沒有屬於這個年齡段的朝氣蓬勃。因爲這具小小的身體裡監禁着一個來自異世界的成年人靈魂。
穿越使然,總會產生一系列的問題。一個在異世界和平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大好青年,又怎樣能在這樣一個多災多難的高魔世界裡生存下去?當驚覺葉公好龍的一幕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所經受的心理衝擊可不是一星半點,他可不是什麼龍傲天,也做不到所謂的既來之則安之。
他很難認同自己的新身份。
姐姐莉婭非常同情他。
因爲她的父母同樣死於阿曼尼巨魔之手,太理解這種痛苦。理所當然地把遭遇同樣悲劇的安格瑪,當成了一個難以擺脫往日陰霾的孩子。
所以她總是對安格瑪特別的好。
那時候,養父安瑟隆剛剛離開早已被官僚主義腐蝕得徹徹底底的魔導師羣體,選擇到銀月城南郊的縈語水池開門授課,致力於在難以承擔高昂魔法課程費用的平民階層中普及魔法知識。
一家人生活的非常清貧,而且安瑟隆或許在教育方面,是當之無愧的大師,論及帶孩子,就不那麼專業了,甚至有些蹩腳。
所以在養父授課時,早早當家的的姐姐莉婭就充當起了監護人的角色,一面當個不那麼合格的助教,一面在料理家務之餘照顧安格瑪。只要有閒暇時間,就都用來陪他。
到了晚上,姐弟倆則睡在同一張小牀上,莉婭會拿出一本磨掉了裝訂線的奎爾薩拉斯童話集,一邊結合幾乎快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插圖,用半生不熟的識字能力辨識上面的故事,一邊撫摸着安格瑪的腦袋哄他入睡……
安格瑪至今仍記得躺在莉婭懷裡的感覺,就和剛剛很像,溫暖而又安全,不用思考數年後就會到來的獸人,也不用去想當天災攻入奎爾薩拉斯時自己又該怎樣迎接滅頂之災的到來,就彷彿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被對方道溫軟的臂彎隔絕在外。
他總覺得自己虧欠莉婭很多,養父安瑟隆也抱有同樣的想法。因爲莉婭明明有機會接受更好的教育,卻不得不在一個充滿無盡可能的年齡,早早承擔起家務事,將時間都浪費在了無足輕重,卻又不可或缺的瑣事上。
想到莉婭,他長嘆一口氣,再次感慨自己最近好像太多愁善感了一點,從牀上坐了起來。
窗外陽光和煦,照進小屋,將半邊小牀烘得暖洋洋的,飛塵在光線中飛舞,一切安好。
“滋啦滋啦……”
“咕嘟咕嘟……”
煎炸和烹煮的聲音不絕於耳,食物的香氣飄進小屋,繚繞在鼻間,引人垂涎,一個身穿素色貼身短裝,將一頭銀色長髮披在頸後的高挑身影,在院子裡忙前忙後,正在料理一頓美味的飯菜。
午後陽光,食物香氣,小院裡忙碌的身影……
和小時候多像啊。
安格瑪坐在牀沿,凝望着那個背影,良久後長吟一聲,伸了個懶腰,渾身上下的骨節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
他起身站立,一道魔法下去,因一夜長眠而凌亂無比的頭髮瞬間恢復整潔,一團亂麻的牀鋪恢復整齊,衣帽架上的法袍也自行飛來,被他一把抓住穿在身上……
穿戴整齊後,他推開房門走進小院。正在烹調食物的高挑身影循聲回望,與安格瑪對視的一瞬間,臉頰一下子變得通紅。
“瑪維小姐,”安格瑪微笑着打了個招呼,“在做什麼好吃的?聞起來很香。”
“啊,那個……”瑪維捋了捋耳邊的碎髮,可看上去就像是在掩飾心裡的不安,“香煎鱈魚和狼肉粥。我看庫房裡還有被魔法冷凍的鱈魚柳和精米,就拿來用了……狼肉是剛從森林裡打來的。”
安格瑪走上前去,停在精緻的竈臺旁邊打量了起來。
雖然暗夜精靈很早就能做出以魔法火焰驅動的爐竈,而且大多數貴族也確實在使用這樣的產品,但服侍了女皇數百個年頭的侍女長瓦斯琪,卻堅稱只有原始的方式,才能烹調出最美味的食物,所以她剛來西郊,就命令僕從們搭建了這樣一個有着兩個竈眼的土竈。
不過這土竈倒是和看起來很像是隱士居住的小院相得益彰。
此時,竈臺的一個竈眼上,坐着一口平底煎鍋,幾條被煎得微微翻卷泛黃的鱈魚柳,正冒出十分濃郁的香氣。另一個竈眼上,則是一鍋噴香撲鼻的肉粥,被煮出沫子的粘稠白米中,熟透泛白的狼肉浮浮沉沉。
安格瑪拿湯勺舀了一勺,擡到嘴邊啜了一口,讚不絕口道:“真香!影歌女士的廚藝真是沒得說。”
瑪維窘迫地笑笑,迴應道:“只是經常給孤兒院的孩子們做,談不上廚藝,哪裡比得上皇宮裡來的大廚。”
兩人心照不宣,誰都沒提昨天夜裡發生的事情,一起盛粥,把鱈魚裝盤,端着坐到院子裡的小桌旁吃了起來。
“之前聽說瑪維小姐和艾露恩姐妹會的祭司們一起隨軍出征了,想不到此行回來還能見到小姐。”可能是心理因素,也可能是太久沒有吃到食物,安格瑪狼吞虎嚥,不一會就喝了三大碗肉粥。
瑪維默默地把自己盤裡的鱈魚切下一半,放回了公共餐盤裡,“抵達艾多瑞隘口時,部隊遭到惡魔的偷襲,死傷慘重。戰區醫療用品緊缺,很難爲傷員提供良好的治療環境。所以我便和蘇拉瑪城市衛隊的衛兵們,一起護送傷員回來了,準備休整一段時間,帶夠醫療用品,再返回交戰區。”
艾多瑞隘口即是永恆之井地區東南處的那個隘口,是蘇拉瑪城所在的東部地區通往首都的必經之路。此前藍龍發起突襲,重創燃燒軍團先鋒部隊的那場戰鬥,就發生在艾多瑞隘口。
“原來如此。”安格瑪點點頭,他放開精神力掃視周遭,果然就如瑪維說的那樣,城西的駐軍營地裡已經搭建起了一個臨時醫院,裡面滿是哀嚎的傷員……
說完,他餘光瞥到公共餐盤裡的魚柳,並沒有去動。
“我聽說……您會帶領螳螂妖大軍,和第二波援軍一起啓程奔赴戰場,我……”瑪維鼓足勇氣,才說出後面的話,“我想我們可以同行。”
“當然,當然可以。”安格瑪欣然應允,十分機械地往嘴裡送了一下勺子,可嘴脣一抿才發現,勺子裡空空如也,肉粥早就喝完了。
兩人旋即陷入無話可說的窘境。日頭高高,看時間已經是午後,熬到這時候的暗夜精靈,大多都會睏倦不已,可看樣子,瑪維卻反常的精神十足。
聯想到後半夜被人摟在懷裡的感覺,安格瑪發現,這個問題的答案簡直是呼之欲出。
一直低頭用勺子小口喝着肉粥的瑪維,也耳根通紅,不知道是不是正在想相同的事情。她很怕安格瑪會問自己一句,你爲什麼來這裡?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因爲她根本就沒法回答。
昨天夜裡,把傷員送到守軍駐地,和城裡留守的艾露恩姐妹會的祭司們交接後,她先是去晨風村孤兒院見了見孩子們,和一名夥伴結伴返回蘇拉瑪城的途中,聽說離開依舊的先知終於返回,她竟陰差陽錯地中途改道,拖着疲憊的身軀一人來到了西郊小院。
然後就發現了站在院子里長籲短嘆的安格瑪,恍惚間她竟然有種離奇的感覺,這個月光下的瘦削身影,居然和孤兒院裡一個個曾經連飯都吃不飽,又矮又瘦小的孩子們的影子詭異的重合到了一起,再然後……
就有了接下來的事情。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做。
沉默在發酵,她明白,桌子對面的人不可能察覺不到這一切,之所以陷入沉默,也很可能是因爲經歷了這件事後,不知道如何開口打破兩人之間的尷尬氛圍。
她越想越覺得羞怯,急於找個話題沖淡濃郁到化不開的尷尬氣氛,就在此時,救星終於出現。
“嘿,在吃什麼好東西?有沒有給我留一點?”容光煥發的薩拉塔斯從院外走來,非常溫柔和兩人打了個招呼。
安格瑪一愣,她怎麼出來了?
薩拉塔斯穿的衣物並不是由魔法顯化出來的,而是一身真真正正的女性暗夜精靈的貼身便裝,風格就和瑪維穿的那種素淨的衣服很像,也不知道從哪找來的。
她的化身是女性高等精靈,而女性高等精靈的體型又遠遠不如女性暗夜精靈,普遍矮一頭,小好幾圈,所以這衣服穿起來難免鬆鬆垮垮的,就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就這麼會愣神的功夫,薩拉塔斯已經很自來熟地在桌旁坐了下來,直接把那個凝聚着兩人尷尬的公共餐盤扯到眼前,又拿過餐具,非常不拘小節地吃了起來。
尷尬卻美好的氣氛突然被不速之客打破,安格瑪難免有些慌神,急忙向瑪維解釋道:“這是薩拉塔斯,我的……”
瑪維卻朝薩拉塔斯極爲善意地笑笑,起身走到竈臺旁爲她盛了一碗肉粥,說道:“您的妹妹。我們已經見過了,不久前就是薩拉塔斯小姐幫我獵到那頭狼的。”
妹妹?!?!
安格瑪懵了。
薩拉塔斯嘿嘿一笑,問道:“影歌姐姐,你能幫我找來一些針線嗎?這件衣服太大了,你看。”
說着,她甩了甩過長的袖子,那模樣配上高等精靈本就精緻小巧的五官,再加上甜到讓人牙倒一片的軟糯嗓音,竟……有那麼一絲絲可愛。
“對了,順便……謝謝你的衣服,”她又微笑着補充了一句,接過瑪維端來的粥碗,一邊喝一邊嘟囔道,“你知道的,一直跟着我哥在外冒險,不管料子多好,衣服總是穿不住,不是被血污了,就是被刮破一道,可我又不會針線活,鬧到最後都沒什麼衣服可穿了。”
“我理解這種感覺,有時候穿着女祭司長袍去打獵,也經常被獵物的血染污,很難清洗。再過一段時間市集應該會開放,我也需要在出發前買一些貼身衣物,要不然……我們一起去吧?”
“好呀好呀,我還沒逛過暗夜精靈的市集呢!就是恐怕之後要麻煩瑪維姐姐幫我改衣服了……”薩拉塔斯欣然應允,興高采烈,活像一個年輕而又活潑的高等精靈女孩,竟看不出半點違和,“瑪維姐姐你吃飽了嗎?我們走吧,我都有點迫不及待了。”
她直接撇下粥碗站了起來,極爲親暱地拉住瑪維的臂彎,竟說走就要走,偏偏瑪維一點也不覺得這種舉止有什麼不對,兩人就好像相見恨晚的密友一般,一點也不像是纔剛剛認識的。
懵着懵着,安格瑪不禁眉頭一皺,薩拉塔斯的身上,存在着十分明顯的魔法痕跡。細細觀察之下,她居然在用暗影魔法增強自己的魅力,雖然沒敢直接作用在瑪維身上,但連自己都有點着了道,覺得她渾身洋溢着青春氣息,就更別提不通魔法的瑪維了。
恐怕在瑪維的感官裡,薩拉塔斯就是一個完美絕倫,又可愛至極的小妹妹!
“等等,我跟薩拉塔斯說句話。”
安格瑪微笑着對瑪維說了一句,而後不由分說地把薩拉塔斯拉進小屋,順手施放一道隔音魔法,重重將其甩在牆上,發出了砰的一聲。
“薩拉塔斯,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他咬牙切齒地問道。
薩拉塔斯揉着後背,就彷彿這道由暗影能量組成的身軀真的會感受到痛覺一樣,撇嘴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