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西,天后宮。
這裡原本也是道家的地盤,可以架不住津門百姓尚武成風,根本就沒幾個人對求神拜佛感興趣。
再加上本地門派和幫會的勢力強橫,隔山差五就上門找麻煩,實在不堪其擾的道士們只能收拾家當四散而逃,剩下一個半蔫兒的老頭負責看門。
照理來說,像天后宮所在的地段,正是臨近碼頭,南來北往都繞不來的風水寶地,理所應當是各方勢力垂涎欲滴的香餑餑。
要麼改成娼館,要麼改成賭場,不管幹什麼行當,想要日進斗金都不是什麼難事兒。
可不知道爲何,津門地面的各方在趕走天后宮的道士之後,卻都沒有趁虛而入的意思。
有人說是因爲道家祖庭武當山的面子還在,津門的官家不願意把事情做的太難看,免得徹底激怒了武當,鬧得自己下不了臺。
要知道當年道教內訌,龍虎山糾集了一幫子大小山頭,決心要跟武當爭個高下。結果卻被武當山以一己之力打得落花流水,從山腳一路殺到天師府。別說是人,就連那些泥塑的神仙都沒逃過被砍頭的下場。
經此一戰,武當徹底坐穩了道教的頭把交椅,江湖上也再沒有了從龍虎山下來的天師。
不過也有人說,這座天后宮早就被天闕的鄒爺看中,只是一直沒有騰出時間來入主,可也早就放出了消息,誰要是敢打天后宮的主意,那就是跟天闕過不去。
衆說紛紜,莫衷一是。
不過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天后宮自打從江湖紛爭之中退出來之後,反而因禍得福,香火變得旺盛了不少。
不少靠水吃水,在碼頭討飯吃的勞工們都喜歡在開工之前來這裡供上一柱香,倒也不是信教,就是求個心裡舒坦。
當然也有許多學了幾招假把式,精通欺軟怕硬的不入流的小地痞聚集在這裡,靠着這裡旺盛的人氣,專門找一些生面孔下手,榨點油水好去揮霍。
今兒恰逢是天后誕,不止廟子裡面人頭攢動、熱火朝天,連對街的老牆下也早早聚集了一羣紋龍畫虎的潑皮閒漢。
雖然一個個體型乾瘦,神色萎靡,但那股囂張跋扈的氣焰卻大的嚇人。呲着牙,吊着眼,誰要是敢跟他們對眼兒,立馬就要作勢動手。
此刻天色還早,天后宮的活動儀式還沒開始,這時候進門燒香的大多都是本地人,不太好下手。
閒來無聊的潑皮們聚攏在一堆,也不知道是誰發了橫財,居然散了一圈不少人沒見過的蠻夷紙菸,人人叼着火星吞雲吐霧,一邊感慨那些蠻子雖然一身騷臭,但一些小玩意兒做的還真不錯。一邊眉飛色舞的討論着津門內最近發生的大事。
“哥幾個都聽說了吧?最近津門死的人可不少啊。”
突然有人壓低聲音挑起話頭,臉上的神秘頓時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
“聽說什麼?誰死了?”
懵懂開口之人立馬招來一片嫌棄的目光。
在他們這個行當中,可以拳腳不硬,但不能消息不通。
前者差了,最慘不過餓肚子。後者要是拎不清,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你想說的天闕吧?”
有人聞弦知意,開口接過話茬。
“可不呢,不過也真是稀罕,咱們有多少年沒見過這麼兇橫的過江龍了?竟然能跟天闕打得有來有回,真是不可思議。”
“這有什麼不可思議的,東皇會那羣人可不是什麼善茬,我聽說別人在罪民區那可是響噹噹的殺手組織,個個武藝高強,有不少位高權重的大人物都死在了他們手中。”
“什麼大人物能有咱鄒爺大?天闕可是津門獨一當的大幫會,手下兄弟衆多,什麼過江龍能在天闕面前興風作浪?要我說啊,也就是鄒爺手下留情,要不然早就把那什麼東皇會剷平了。”
說話之人擺明了是天闕的鐵桿忠徒,話裡話外都透着對天闕的崇拜。
“要是我什麼時候能有機會加入天闕,那真是祖墳冒青煙了,高低要給我那死鬼老子多燒兩個娘們,讓他老人家好好樂呵樂呵。”
有人奇道:“我記得你爹不就是因爲辦不了那事兒自殺的嗎?怎麼,難道下去了就能站起來了?”
“滾一邊去,再敢胡說小心我跟你翻臉!”
“都別瞎扯淡,要我說啊,天闕還真不一定能這麼簡單闖過這關。”
亂糟糟一片中,有人沉聲開口:“你們別看天闕勢大,可你手下刀槍再多,要是找不到對手的蹤跡那也只是白費功夫。要不然天闕這段時間怎麼會死那麼多人?傳聞說連鄒爺麾下明鬼堂的蒙蟲和鰲虎都差點被人給弄死了!”
“這可不是什麼傳聞。城外新安倉庫不久前被人一把火燒,這兒你們都聽說了吧?告訴你們,當時爺們我可就在現場,親眼看到蒙蟲被一個娘們開了膛,連鰲虎也被砍成了血人!”
斑駁的老牆下頓時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嘶嘶聲。
“不過天闕也不是好惹的,當場就給那娘們給亂刀砍死了。死之前我就聽見那女的嘰哩哇啦吼什麼.好像是自己無能,沒能給自己丈夫報仇之類的。”
“什麼那女的,別人可是有名兒有姓兒的,名叫天粵,綽號是‘魘君’。他男人也是被天闕給殺死的,叫‘覡君’陸弧。”
衆人聞言一驚,駭然看向插話的漢子。
那人原本站在最外圍,沒什麼人注意,這下語出驚人,擋在他面前的閒漢立馬讓開身位。
“連這等隱秘都知道的這麼清楚,兄弟你不是凡人啊,不知道是何方神聖?”
不管是什麼圈子,只要是人摻和的,那就有領頭之人。
人羣最中間,一名身形最爲魁梧,兩條膀子肌肉賁張的漢子警惕看來。
剛纔說話的男人體型不壯,卻不顯得柔弱,腰間卻掛着個怪模怪樣的面具,襯得整個人透着一股邪性。
就見他謙虛一笑:“在下趙寅,可不是什麼大人物,也就是家裡有人在衙門裡面做點雜事,恰好多聽了點消息。初到寶地,沒什麼孝敬各位的,只能拿點不值錢的閒言碎語當給大家拜碼頭了,以後希望各位兄弟多多照顧。”
“好說好說,都是江湖淪落人,大家各憑本事吃飯,談不上什麼照顧不照顧。”
有陌生人加入,讓原本熱鬧的氣氛頓時變得冷清。
一些性情謹慎的立馬閉上了嘴巴,生怕一不小心禍從口出,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也有人大大咧咧,根本不在乎對方什麼來歷根腳,好奇問道:“哥們,你這消息是真是假?”
“人都死了,我那親戚應該不至於騙我。東皇會雖然是羣殺手,但行走江湖無外乎也是爲了名利,名頭響了,以後的生意才能更好做,各位說是吧?”
“兄弟看得透徹,這江湖上的打打殺殺,歸根結底就是求個名和利,要不然誰會天生喜歡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也不知道這天闕和東皇會之間的衝突什麼時候能結束。”
有人感慨道:“照我說啊,最好是握手言和,和氣才能生財嘛。這世道太平了,咱們也就不用提心吊膽了。”
“怎麼可能和?天闕的鄒爺是個什麼脾氣,咱們又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怎麼可能咽得下這口氣?而且現在雙方都見了血,死了人,這事兒可就不是一個‘財’字能解決的了。”
當場就有人反駁:“天闕要是不把這條過江龍給扒皮抽筋,那以後他們在津門的日子可就不得安生了。”
“東皇會肯定會被連根拔起!”
剛纔一直不遺餘力吹捧天闕的漢子大聲嚷嚷道:“你們就等着看吧,要不了多久鄒爺就會把東皇會的人挨個抓起來,女的賣,男的閹!”
趙寅眯着眼問道:“這位兄弟如此信心十足,難道也是有什麼獨家內幕?”
“天闕就是咱們津門第一,你以爲是誰都能招惹的?”
漢子一副蠻不講理的粗野模樣,嘴裡跟着話鋒一轉:“不過你要說內幕,我還真知道一些.”
“行了,誰輸誰贏那都是天上的事兒,跟咱們地上的人沒關係。”
領頭的男人眉頭一皺,突然厲聲打斷了對方。
“天后誕的活動就快開始了,一個個都別聚在這裡廢話了,好好想想去哪兒找飯吃吧。”
男人擺手驅散着衆人,朝着趙寅拱了拱手。
“趙兄弟,咱們這羣人都是在街邊撿口剩飯菜的下等人,沒有那麼多門道和規矩,你要是有什麼看中的肥羊,儘管動手便是。大家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是我唐突打擾了,後會有期。”趙寅自然看得出來對方對自己抱有不小的戒心,語氣溫和的笑了笑。
男人見他沒有過多糾纏,暗自鬆了口氣,可就在他轉身之際,一絲寒光卻突然暴起,直插他的後頸。
呲.
不止是他,周遭準備散開的衆人紛紛愣在原地。
一根根細如髮絲的細線插在他們的脖頸,另一段則纏繞在趙寅的右手五指之中。
奇門武學,牽絲戲場。
趙寅五指勾動,人羣再次聚攏,老舊殘破的院牆下又熱鬧了起來。
恰在此時,一輛車駕遠遠駛來,就停在天后宮的門前。
車身尚未停穩,便有兩道身影搶出車來,從車尾兜繞一圈,護在後車門左右。
“蒙蟲.鰲虎”
被一羣閒漢圍在中間的趙寅將一切盡收眼底,嘴裡輕聲自語。
此刻,一名長相俊朗,長髮披肩的男人跟着步出車外。
“沈笠.”
沈笠躬身拉開車門,走出來的身影明明穿着一身長衫,卻梳着油光鋥亮的背頭。明明是晴天,卻拿着一把黑色的雨傘。嘴角明明帶着微笑,顧盼之間卻透着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鄒四九也到了,今天果然是好日子,到處都是肥羊啊”
鄒四九率先走入天后宮,蒙蟲和鰲虎緊隨其後。
落在最後方的沈笠卻把目光落向了對街,看着這羣在這裡‘守株待兔’的地痞。
“今天這裡不開張,都滾遠點。”
沈笠擺了擺手,人羣頓時一鬨而散,趙寅也頂着滿臉懼怕,混在其中跟着離開。
等這些礙眼的廢物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沈笠這才帶着一身浮躁轉身入廟。
天后宮裡栽種着種類繁多的牡丹,此時花期正盛。
冠世墨玉和紫斑兩個品種爭芳鬥豔,不過此時已經是五月下旬,花期較晚紫斑牡丹已經有了後來居上的意思。
再過半月,整座天后宮必然又是一副“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的壯觀景象。
進了廟門的鄒四九沒有着急去天后面前上香,反而在廟裡轉悠着賞起景來。
“鄒爺,咱們沒發現什麼可疑的目標。”
跟在身後的蒙蟲輕聲說道。
“彆着急,該來的人總會來,只是可惜這麼多花花草草,不知道過了今天還能剩下多少。”
鄒四九滿不在乎的回了一句,俯身在一朵開的正豔的牡丹前深深一嗅,這才心滿意足的踱步來到正殿的門口。
殿內大梁上掛着密密麻麻的塔香,擠滿了朝拜的人羣,香火鼎盛至極,讓人看不清神臺上端坐的天后。
鄒四九似乎沒興趣跟進門跟人推攘,止步站在大殿飛挑的屋檐下。
“鄒爺,咱們這種人要想燒香,不應該去拜關帝嗎?爲什麼要來天后廟?”
鰲虎悶聲開口,依舊是中氣十足,半點不像傳聞之中說的那樣差點被人砍死。
“我昨天做了個夢,夢見咱們的世界其實都是一場夢。”
鄒四九的這句話實在是沒頭沒尾,連三人中腦子最是靈光的蒙蟲都是一臉茫然,更不用提沈笠和鰲虎。
“鄒爺,啥意思?”
“什麼意思你們不用管,只是在夢裡面我遇見了這位天后,而且我得管她叫姐。我姐告訴我,跟她打架的那尊神仙挺厲害,她快招架不住了,讓我儘快把東皇會的人結局了,要不然會有大麻煩。”
沈笠一臉不以爲然:“鄒爺,您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所以纔會做這些稀奇古怪的夢?要不我揹着嫂子給你找人泄泄火?”
“少跟我這兒扯淡,你想死可別拉着我,我早就戒了。”
鄒四九定定看着香火之中的神靈,雙手抱拳。
“不管是夢境還是預言,咱們這次借別人的地盤殺人,總得先跟主人家打聲招呼,都跟着我好好拜一拜。”
“是。”
鄒四九當前,三人並肩在後,以江湖禮抱拳,遙遙拜了神仙。
禮畢瞬間,檐外的天空莫名變暗。
大雨來的毫無徵兆,勢頭洶洶,頓時在廟內驚起一片尖叫。
一處支在殿前廣場上的算命攤子,正在給一名俏麗小娘摸着骨相的算命先生面色大變。
只見他再顧不得去佔便宜,猛地從座位上竄起,手忙腳亂收拾起攤位上的東西,嘴裡一股腦將解籤的話說完,還說這風雲突變,就是上天警示,要想免災,就得破財。
可他絮叨半天,身前卻毫無動靜,擡頭一看,這才發現那小娘子早已經跑得不知蹤影。
“唉唉唉,要給錢,給錢啊!”
算命先生以手擋頭,在原地跳腳大罵。
“連算命錢都敢騙,人心何其歹毒,小心神仙下凡拿了你的小命啊!”
大門前也涌入了不少進廟避雨的人,其中就有之前在對面街上等着捉單打劫的地痞流氓。
他們瑟縮在角落中,不敢跟檐下的沈笠對視。
“這雨說來就來,真夠邪性啊。還好我這次專門帶了傘。”
沈笠笑着開口,望着遠處黑壓壓的天空。
“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這麼口無遮攔,就不怕老天爺直接一個雷把你劈死?”
響起的聲音中滿是打趣意味。
鄒四九轉頭看去,兩丈外站着一個五十多歲往上的男人,兩鬢有明顯的雜白色頭髮,刀眉隆鼻,眼睛格外出奇,像是一口通淵的深井,短短對視,就讓鄒四九生出一股沉溺的窒息感。
“閣下怎麼稱呼?”
鄒四九擡手製止就要上前的沈笠等人,笑着問道。
“東皇會,翟崇。”
“原來閣下就是‘殤官’啊,怪不得這雙眼睛如此奇特,想必這就是那門名爲‘派衍天方’的武功了,果真厲害!”
鄒四九面露恍然:“怎麼,你們東皇會這次不打算來陰的,要來硬的了?還是說,連你們的神仙也着急了?”
“現在神仙都在打架,抽不出心思關注我們在幹什麼。鄒四九,如果你也夢醒了,那大家不如說點”
翟崇微微一笑:“老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