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瓦黃牆,屋背鑲珠,烏雲大雨,殺機暗藏。
“有意思,你想要說點什麼實話?”
鄒四九打量着翟崇,輕笑問道。
“沒有我和‘山鬼’殷溫的暗中配合,你不會如此輕易搶佔到築夢的先機,將這裡構築成一個沒有序列,只有武學的世界。最大程度放大了你的優勢。”
“我有兩成黃粱權限在手,真要搶起來,你們未必能是對手。”
聽到鄒四九的反駁,翟崇不以爲意,繼續平靜說道:“你也說了是未必,六條夢主規則不見得就會輸給你的兩成權限。”
“我手裡也有四條夢主規則。所以大家最多算扯平,誰都沒佔誰的便宜。”
鄒四九這一副錙銖必較的市儈模樣,看的翟崇臉色微沉。
“如果我們鐵了心要跟你鬥下去,那在這段夢境時間中,你的人不會一個都沒死,包括你拉進來的那羣明鬼。”
“沒死可不一定就是你們在手下留情,難道就不能是你們心有餘而力不足?再說了,你手下死的那兩個人,也不過是些不值錢的黃粱鬼。”
說話間,沈笠已經步出殿檐,走進了大雨之中,直向那羣瑟縮在廣場角落中的潑皮閒漢。
混在人羣中的趙寅神色凝重,手指不斷摩挲着掛在腰間的古怪面具。
鰲虎和蒙蟲也並肩走向另一處,這裡躲雨的都是些平平無奇的香客和遊人。
不過若是那算命解籤的陰陽先生在這裡,就會發現方纔逃了自己單的俏麗少女赫然也在其中。
神荼看着迎面走來的兩名壯漢,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甩頭盪開頭頂的髮髻,長髮披肩的瞬間,單純的氣質中染上濃濃的嫵媚,右手掌心中有鋒芒吐露。
霎時間,雨聲中頓時響起一片刀劍鏗鏘。
潮溼的空氣中激盪起陣陣殺意。
“居然進來了這麼多明鬼,權限可真是個好東西啊,只是可惜我殷溫這一輩子的運勢不好,沒資格染指了”
一處開的正盛的牡丹花叢下,算命先生蹲在地上,拿自己吃飯的招牌幌子當做雨傘遮在頭頂,一臉豔羨的望着不遠處手杵黑傘,氣勢淵渟嶽峙的鄒四九。
“福兮禍所倚,難不成一生大凶也就是一世大吉?陰陽序果然不止是玩夢弄人,強氣壯運纔是正道啊。”
“就這麼把這兩人給賣了?還是你們東皇宮又在玩什麼獻祭的把戲,不會一會詹舜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吧?”
鄒四九笑呵呵開口,可眼底的警惕不僅半點不減,反而越發深重。
“入夢伊始,我和殷溫的記憶就沒有丟失。就算你在這裡寫下了【天地同壽】的規則,我們同樣也有辦法能夠將你殺死。根本不可能讓你有機會等來那尊十方菩薩的指點,找回自己的記憶。”
翟崇無視檐外暴起的殺戮,似乎在他眼中,算清楚誰在這場夢裡佔了便宜,遠比趙寅和神荼的性命要重要的多。
“你要這麼說,確實是我佔了便宜。”
出乎翟崇的預料,這一次鄒四九沒有繼續犟嘴反駁,而是十分坦蕩的承認。
“不過我有一點沒想明白,你們是怎麼能保存下自己的記憶?難道鄒爺我造夢的水平有這麼差,讓你們兩位真夢主半點代入不了?”
翟崇沉默片刻,“殷溫的夢主規則叫【億夢聽風】,其中一部分效果是能讓他不會沉迷在任何夢境之中。”
“這個翟崇,怎麼傻呼呼的什麼都往外說。要是一會兒談不成,自己豈不是想跑都麻煩?”
算命先生嘴裡嘀嘀咕咕,一仰頭正好撞上鄒四九投來的目光。
四目相對,殷溫咧嘴嘿嘿一笑,撅起屁股抱拳作揖,算是向鄒四九打了個招呼。
“原來如此,不過聽你這麼說我可就更不懂了,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想讓我心存愧疚,饒你們一命,放你們離開夢境?”
鄒四九將視線重新落在翟崇的身上,笑道:“我要是沒記錯,在永樂洞天裡,可是你們率先設局想要伏殺我,現在這又是唱的哪一齣?”
翟崇沉聲道:“之前的一切不過只是虛以委蛇,如果不是形勢所迫,我和殷溫根本不願意摻和進這趟渾水。”
蹲在遠處的殷溫似乎能從風中聽見兩人的對話,不由連連點頭,面露苦澀,長吁短嘆。
“你們要造詹舜的反?”
鄒四九突然樂出聲來,他跟東皇宮打交道的次數不少,勸降自己的見得多了,但要背叛東皇宮的卻還是頭一回遇見。
而且翟崇和殷溫可不是普通人,而是東皇宮九君中除了‘神君’詹舜之外,他所知唯二的真正夢主。
是詹舜真的如此不得人心,還是這又是一場苦肉計?
鄒四九心裡有些拿捏不準,開口問道:“既然不想摻和,那你們爲什麼不早點脫離東皇宮?幽海藏夢億萬,遼闊無邊,就算詹舜是陰陽序二衍尊,難不成還能一座夢一座夢的搜刮你們?”
“夢海無邊,但現世有疆。鄒四九你也是夢主,應該知道肉身對我們而言,既是暢遊夢海的桎梏,同時也是指引我們返回現世的燈塔。”
翟崇語氣慘淡:“逃夢是不難,但如果失去了肉身,我們遲早會迷失在黃粱幽海之中,被無數夢境身份衝散自己的認知,最終淪爲和黃粱鬼一樣的存在。”
對方說的是實話,但在鄒四九看來,這種實在有些極端。
一名陰陽序三夢主要在幽海中徹底迷失,不知道要經歷多少夢境,輪迴多長時間。
而且就算沒了自己的肉身,也大可以用類似黃粱鬼的辦法,去奪舍那些鏈接入夢境的普通人來返回現實世界。甚至可以像鰲虎是那樣的明鬼一般,寄身在某些特殊的造物上。
不至於會出現翟崇說的那種情況。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你覺得如今的墨序,有哪一家敢冒着得罪詹舜的風險來幫助我們?亦或者你願意奪舍一個普通人,眼睜睜看着自己序位基因重新落鎖,在退化中絕望而死?”
“慘,真是他孃的太慘了。”
殷溫蹲在花下自艾自怨,頭頂那一杆寫着‘鐵口斷命’四個字麻布幌子根本擋不住這瓢潑的雨點,一身衣衫盡數溼透,狼狽不堪。
“此刻在幽海中,袁明妃拖住了詹舜大部分的注意力,再加上你以權限造夢,算是暫時擋住了詹舜的窺探,所以我們纔會鋌而走險。”
“若非如此,我和殷溫寧願跟你拼個你死我活,繼續等待下一次機會,也不會貿然跟你接觸。”
一個在近處檐下,一個在遠處雨中,兩人一唱一和,情真意切,看起來倒不像是在演戲。
“既然被人捏着命門,你們爲什麼還要執意造反?真就這麼恨詹舜?”
鄒四九沉吟片刻後問道。
“怎能不恨?又怎能不怕?”
翟崇話音幽幽,轉頭看向雨中正在進行的廝殺。
趙寅已經戴上了那副面具,擋在面前的一衆閒漢潑皮卻根本不是沈笠的對手,被一把刀盡數砍翻。
另一邊的神荼同樣深陷絕境,以鰲虎和蒙蟲爲首的彪悍明鬼將她團團圍住,被人海淹沒只是遲早的事情。
“什麼東皇九君,不過都是些濫竽充數的鬼怪妖魅。就算手握着夢主規則,這些黃粱鬼依舊蠢笨如豬。”
翟崇神色憤恨道:“一想到有天本君以畢生心血寫下的夢主規則,也可能會落入這些腌臢東西的手中,我就恨不得拔了詹舜的皮,吃他的肉!”
東皇會九君中大半都是一些黃粱鬼,交替執掌不知曾經屬於何人的夢主規則。
這一點,鄒四九早就看出來了。
“我和殷溫之所以現在還沒死,只不過是因爲他還沒有培育出能夠接手我們夢主規則的黃粱鬼。不過那一天,恐怕也不遠了。”
翟崇怒極而笑:“在他詹舜的眼中,我們不過都是孕育規則的肉豬,是他搭建夢中世界的四樑八柱,是他徹底和黃粱融爲一體的墊腳石!”大雨中,趙寅被沈笠一刀腰斬,上半身摔在雨地中,臉上崩裂的面具露出一雙兇狠如狼犬的眼睛,死死盯着翟崇。
噗呲!
神荼雙臂被鰲虎和蒙蟲分別擒住,生生扯下。
她殘破的身軀屹立不倒,滿是血污的臉上魅色不減,衝着翟崇莞爾一笑。
“你們跑不了,一個都跑不了.”
場景詭譎,異常瘮人。
“如此處境,放在你鄒四九的身上,你怎麼辦?”
翟崇驀然轉頭看向鄒四九,雙眼血絲纏結,厲聲問道:“你難道不爲自己去搏一線生機?”
“若非世道不公,良人誰願作歹?”
殷溫仰天發出一聲無奈長嘆,將手中的招牌幌子隨手丟開,站起身走向鄒四九。
“詹舜是什麼出身,又是在什麼時候成就的陰陽序二,我們也不知道。唯一清楚的,就是他的夢主規則名爲【大衍行夢】。”
“大衍行夢?”
鄒四九眉頭驀然緊皺。
殷溫點頭道:“沒錯,就是你我這般的陰陽序在呼喚黃粱的咒語中,誦唸的那句‘大衍行夢’。包括如今流傳在陰陽序中的‘後門’,絕大多數都是出自詹舜之手。”
“詹舜和黃粱之間的關係,看來不簡單啊”
鄒四九心中暗自感慨,不過這也在預料之中,畢竟以對方現在的序位,無疑就是黃粱的親兒子。
就算兩者之間的關係再不簡單,也不過再多點什麼姘頭之類的畸形情感,就跟當初倭區的荒世烈差不多。
最最離譜,那就是詹舜的人性外表下是黃粱意識自身。
不過不管哪一種,對鄒四九來說都什麼區別。
無外乎就是你死我活一條路。
“其實剛纔翟崇並沒完全跟你說實話。”
鄒四九眉頭一挑:“嗯?”
“他說我們不跑,是因爲捨不得現世肉身,當不了普通凡人。這句話是騙你的。”
殷溫爲自己編造的外貌是一個眉長眼小的中年男人,身形瘦弱,溼透的衣服此時緊貼在身上,更顯得瘦骨嶙峋。
像是被人吃光了血肉,留存的不過就是一具空蕩蕩的骨頭架子。
可他的眼睛卻是異常明亮,跟翟崇瀕臨崩潰的絕望有天壤之別。
“如果我們選擇放棄現世,潛入幽海躲避,結果只可能會更慘。”
殷溫笑了笑:“不過我們也不是刻意隱瞞,只是不想顯得自己的處境太過悽慘,怕你趁火打劫。可是轉念一想,我們也就剩下這條命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失去的?”
他走到翟崇的身旁,擡手拍了拍這位患難友人的肩膀。
“我們現在已經是擺上砧板的魚肉了,根本沒有後路可退,也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只希望鄒夢主看在大家同爲陰陽序,我們又從未與您爲敵的份上,對我們施以援手。”
殷溫放在翟崇肩膀的手背青筋浮現,壓着對方一起,朝着鄒四九深深一躬。
鄒四九是個什麼性情?
在沈笠看來,對方表面上看似吊兒郎當不着調,飛揚跋扈又一身賤氣,實則內裡心細如髮,常存溫情。
不是什麼花裡胡哨的心有猛虎細嗅薔薇,只是見慣了人情寡毒淡薄,而自身本心不改。
就着天上落下的雨水,沈笠洗乾淨了手上沾染的血跡,昂首示意鰲虎等人不要靠近,都跟着自己退出天后宮。
整個過程他沒有對檐下沉思的鄒四九多說一句話。
本來以沈笠自己的性子,若是此刻易位而處,他根本不會搭理這兩個人,直接一口氣殺了了事。
但不管鄒四九最後會怎麼選擇,他都會全力支持。
當然,最關鍵的一點,鄒四九的腦子在自己這羣人中,算是最靈光的一個了。
這兩人要想算計鄒四九,只會自己挖坑自己跳
“兩位可千萬別行這樣,折煞在下了。說句實在話,我也很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是詹舜那是什麼人物,我鄒四九哪裡有本事能從他手上搶人?你們要是再不起來,那我也只能給你們磕一個了,我來了啊.”
已經走到門口的沈笠聽到殿檐下響起的嚷嚷聲,背對衆人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殷溫擡身看着喊的熱鬧,身體卻紋絲不動的鄒四九,眼中的忐忑卻消退了許多。
對方沒有直接拒絕,那就還有談下去的希望。最終能不能成,就看自己兩人開出的條件能不能打動對方。
相反,如果鄒四九一口答應幫忙,殷溫可能還會惴惴不安,懷疑對方暗藏着什麼其他的目的。
“鄒夢主說笑了,我們哪裡敢做那種空手套白狼的事情。只要您願意賞給我們這一次求活的機會,我們一定涌泉相報。不管最終是死是活,都不會讓您白忙。”
殷溫點頭哈腰,恭敬到甚至有些卑微的語氣,不止沒讓鄒四九感覺舒坦,反而覺得心頭有些發悶。
大家都是陰陽序三夢主,而且殷溫兩人成就序位的時間遠遠早於自己,眼下卻爲了活命,不得不放下所有臉面和尊嚴。
臉面尊嚴是沒什麼用,鄒四九以前早就把這兩個東西丟的乾乾淨淨,活着比什麼都強。
可如今輪到別人如此來求自己,他卻感覺渾身不自在。
“話都說到這一步了,大家就都別兜圈子了,既然談不了感情,那就談生意。只要你們出的起價,那我也壯着膽子摸一次老虎屁股!”
“鄒夢主果然爽快。”
殷溫一邊說着,擡手就是一巴掌拍在翟崇的背上。
“我這位老友的夢主規則名叫【派衍天方】。名字看着有些不知所云,但是實際作用很簡單,它能幫您再寫下一條隨您心意而定的夢主規則,比如鄒夢主你慣用的那道請神法門.”
殷溫話音一頓,一五一十將利弊說清楚。
“當然,這只是替代,而且是共用。如果翟崇死了,夢主規則自然就會消散。在此之前,你和他都能使用這條夢主規則。”
殷溫仔細觀察着鄒四九臉上變幻的神情,繼續拋出價碼。
“至於我【億夢聽風】,除了能維持自身清醒以外,還能察覺到一些別人潛藏的手段。”
殷溫輕聲道:“您手中的【永鎮黃土】和【長夜封遺】最好先用權限封存起來,詹舜用過的東西,不得不防啊。”
被翟崇的能力撩撥的心頭火熱的鄒四九,頓時被這句話澆了個透心涼。
不過他心中浮現的念頭,卻不是詹舜的陰冷心機,而是另一位老人的深謀遠慮。
“讓我們賺個盆滿鉢滿難道張老頭一早就算到了這一切?不至於這麼邪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