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雲低沉,黑月擎空。
幽海之上怒濤翻涌,勢頭猛烈幾乎讓人站不住腳。
呲!
一隻巨大的羽翼從不見五指的夜下劃過,把攢聚的厚重雲層豁開一道十餘丈長的巨大缺口。
以鵬形現身的墨騎鯨振翅破空,口中宛如金石碰撞的尖銳嘯音裡卻透着一絲狼狽的味道。
呼!
數條粗到駭人,宛如參天巨木的觸鬚從更高處刺落,速度極快,頃刻間便追上墨騎鯨,擺動着往他的雙翅纏去。
墨騎鯨並翅飛旋,翅羽根根豎起,尖端寒光凜冽,割出數不清的腥臭黑血和肢體碎塊。
可無論他如何掙扎,卻還是逃不出被捕獲的命運,碩大的鵬軀被觸手捆綁的嚴嚴實實,將他硬生生拖入雲層深處。
噗呲!
沈笠反手一刀剖開一顆抵在身前的海獸頭顱,猙獰醜惡的五官從中被豁開,血污腦漿四處噴涌,滿是獠牙利齒的獸口還在無力的開合,重重摔進波濤之中。
厚刃戰刀上竄騰着刺鼻的白煙,雪亮的刀身被沾染的血水腐蝕出黑色的瘢痕。
沈笠握刀的雙臂肌肉賁張,炸起的血筋清晰可見,反手將一頭形如巨龜的海獸從中劈開。
此刻雖然是在虛幻的黃粱之中,但刀刀見血的搏殺卻是半點不假。
在鄒四九以夢主規則‘請’來的‘破厄衆神’裡,他是唯一降臨的‘真人’。這並不是鄒四九的刻意要求,而是他的主動迴應。
以夢演武雖然註定是條前途暗淡的邪路,但當沈笠自己選擇踏上這條路開始,他就決心要在這條路上殺到盡頭。
哪怕是走到最後還是萬丈懸崖,他依舊義無反顧。
況且
自己此時此刻要殺的人,正是一手覆滅的天闕的罪魁禍首。
黃粱意志,詹舜!
“狗日的鬼東西.”
沈笠額頭髮絲亂舞,一身氣焰暴戾,雙手持刀揮斬,再將一頭騰身躍起的海獸劈成兩半。
砰!
海面突然爆開一聲巨響,一隻獅頭魚身,腹生雙爪,體型巨大的怪物破浪而出。單是一隻爪子就比沈笠的身體還要大上幾分,甩動着魚尾朝着他撲殺而來。
“看你這醜樣子,就知道不是什麼好夢!”
沈笠大聲笑罵,腳下凌空一踩,雙手舉刀迎上。
噗呲!
刀刃深深陷進利爪之間,鮮血摔了沈笠滿臉。他毫不猶豫棄刀衝出,鋒勁纏繞在十指拳鋒之上,交叉互扣,連人帶勁一同撞進獅頭面門。
吼!
魚獅怪物吃痛仰天大吼,雙爪不顧一切的摳抓自己的頭顱。
鱗甲和着毛髮被強行扯下,血肉利爪撕開道道翻卷的傷口,不顧一切想要將在自己體內橫行肆虐的沈笠抓出來。
龐大的軀體在幽暗的海水中不斷翻滾,狀若瘋魔的自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衰弱。
在最後一聲痛徹心扉的淒厲哀嚎中,魚獅怪物猛然昂起身軀,近乎直立在海面上,然後‘轟’的一聲砸進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
一隻拳頭從海獸瀰漫死寂的左眼中衝出,沈笠挺起的身形上掛滿了血色和污穢。
而在海獸另一隻瞳孔深處,一個繁華的世界已經陷入末日。
山崩、海嘯、地震、隕星.
城市、村莊、樓宇、人羣.
一場令人絕望的末日轉瞬間,便在枯寂的眼底演繹完成。
最後整個世界如同摔落的鏡面般支離破碎,倒灌而入的幽海形成席捲一切的狂浪,將其中的生靈全部淹沒。
在這些黃粱夢境的生命看來,這是一場他們無法反抗,同樣也無法理解的災難。
更加無法想象其實他們生活在一頭海獸的體內,浮沉在一片幽海之中。
在入夢的外人眼中,這是一場短暫的虛幻夢境。
可對他們而言,卻是真切不虛的一生。
不過這些傷春悲秋的哲思念頭,連在沈笠腦海中出現的資格都沒有。
沈笠昂首屹立在宛如浮陸的獸屍之上,擡手抹了把臉上的血痕,目光兇狠環顧四周躁動不安的浪潮。
在波濤之下,是無數嗜血狂暴的黃粱海獸,隨之可能再次暴起。
“他媽的,還真沒完沒了了?”
沈笠低聲咒罵,渾身血肉繃緊,精神高度集中,提防着隨時可能襲來的進攻。
卻渾然沒有發覺,腳下的海水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幽深。
若此刻從高處俯瞰,就會發現兩輪猩紅血月出現在魚獅海獸的周圍,從不知道有多深的海底漸漸浮起。
倏然間,方圓百丈的海面如同煮沸一般,涌起密密麻麻臉盆大小的水泡。
一股劇烈的顫慄涌上心頭!
沈笠瞳孔猛然收緊,下意識弓背曲膝,雙腳下的血肉陡然陷出深坑。
可就在他即將沖天而起的瞬間,四面八方猛然升起泛着深青色色澤的鐵壁,將他合圍當中。
那是一張龐大無比的魚口,將沈笠連同千萬鈞海水一同吞了下去。
一望無際的黑暗中,沈笠只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湍急的水流中拋來甩去,無處不在的重壓侵襲四肢,被抽乾了空氣的肺部一陣火辣辣的劇痛。
可還沒等‘葬身獸腹’的他尋機脫身,渾身的異樣便毫無徵兆的消散一空。
再度站穩的沈笠,只感覺腳下傳來古怪軟綿的觸感,被吸入肺腑的空氣中夾雜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宛如地獄的廢墟城市。
放眼看去,所有的建築不知道被什麼東西腐蝕的破爛不堪,裸露的土石中滿是零碎的皮膚、毛髮和血肉,以及數不清的累累白骨。
若是其他人墜入這個世界,恐怕會感覺不安和恐慌。
可此刻在沈笠的心頭,卻只是一片狂燃的無盡怒火,將他的神志一寸寸灼燒乾淨。
“新安.社稷”
沈笠的喉嚨間迸發出野獸般的低沉吼聲,一雙血絲纏結的眼眸中,倒映出一尊宛如山嶽的血肉巨蛹!
咕嚕嚕.
連串沉悶如雷的詭異聲音中,肉蛹的表面泛起令人作嘔的肉浪,如同有活物在其中伸展筋骨。
倏忽,
兩隻筋絡密佈的手臂從蛹中破出,手掌抓住缺口,朝着兩側一撕,緊接着露出一道赤裸強健的身軀。
在他的面門上並沒有‘五官’的概念,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只從別處劫掠而來的眼珠子,密密麻麻嵌滿了整張臉。
“沈笠!”
巨人仰天怒吼,一張東拼西湊而成的恐怖面容上滿是輕蔑和嘲諷。
咚!
巨人一腳踏下,整座廢墟隨之震動,煙塵如風暴席捲而來,重重撞在沈笠的身上。
鼓譟的風聲之中,沈笠似乎聽到了自己無比熟悉的聲音,無獨有偶,全都是瀕死之時絕望的哀嚎。“你天闕,今天還要再死一次!”
“去你媽的.鰲虎!”
沈笠挑起嘴角狠狠一啐,眉心之間猛然跳出一抹青色光芒,迎風見長,籠罩全身。
光褪人現,已是一具丈高巨甲!
武夫揚臂一甩,寒光於手中乍現,鋒刃砸入地面,在狂奔中劃出一片刺目的火點。
錚!
砰!
吞噬沈笠的巨獸落回海中,掀起萬丈驚濤,卻沒有繼續下沉遊走,而是漂浮在海面一動不動。
而如它一般的恐怖生物,在這片海域之中還有不少。
海域東面,在一頭形如蛟龍的巨形海獸隨着浪潮起伏。
它眼眸中變幻的世界,是一片位於血色落日之下的戰場。
狼煙筆直插在荒涼的曠野上,遠處爆炸的餘音還在隆隆作響,迴盪在帶着刺鼻硝煙的晚風之中。
身披暗金甲冑的蘇策孤身站在這片寂寥的天地之間,在他的周圍灑滿了殘肢斷骸,互相用利器洞穿身軀的屍體相擁倒地,層層迭迭,堆積如山。
“大明錦衣衛,迎敵!”
蘇策滿頭黑髮迎風狂舞,周遭四野卻無人聲迴應,只有一杆殘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咚咚咚.
腳步雷動,敵羣如潮。
炮火轟鳴中,泥土沙石飛濺,塵埃盈野,殺聲沸騰,天地間更顯昏紅。
轟!
“李鈞,能被吾兒選爲爐鼎,是你此生鴻運,怎敢拒之不受?!”
吞吐火焰和濃煙的高樓中,一道身影撞破窗沿,落入半空。
就在同時,穿金裂石的嗩吶聲狂飆而起,高亢激昂的鼓點震碎滿城搖動的霓虹!
李鈞頂盔摜甲,抱臂凌空,黑色的流焰在身後交織成一面披風,在空氣中燒的噼啪作響。
正面百丈開外,道人負手踏劍,頭頂的天幕中墜滿了璀璨耀眼的星光。
道人腳下的城市中,到處都是跪地叩首的虔誠信徒,凝練至極的信仰宛如螢火,從眉心間飄出。
此間唯一坐着的,是一個體型肥胖如豬,滿臉猙笑的男人。
方桌上白瓷盤子中,盛着一顆顆不過拳頭大小的頭顱,縮小的五官都是李鈞熟悉無比的面容。
餘寇捏着筷子從沸騰的火鍋中撈出一顆,被紅油凝成一團的白髮下,赫然正是昔日的舵把子趙鼎。
人頭被丟進嘴中,狠狠一咬。
啪!
鄒四九鞭腿抽飛神荼刺來的利劍,不待對方後退,右手手肘已經兇狠地撞向女人的面門,砸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悶響!
神荼上半身脊骨近乎折斷,甩動的頭顱噴出一道混雜着鮮血和牙齒的猩紅弧度。
儘管遭此重擊,但這頭黃粱鬼卻依舊沒死,手中能夠斬斷夢境的規則利劍依依不饒朝着鄒四九的身體掃去。
咔嚓
骨裂的脆響之後,便是女人被斬斷雙腿的哀嚎。
鄒四九將奪來的長劍隨手一扔,抓住神荼的衣領揚手將人甩上高空,身影如一道離弦勁矢,緊跟着躥升而起。
砰!砰!砰!
神荼渾身顫動不止,承受着鄒四九狂風驟雨的拳頭。
音爆和拳聲連成一片,大團大團的血霧在空中爆開,兇狠霸道的崩勢勁力將她的身體直接打成粉碎。
指頭大小的碎塊掉入海中,盪開的猩紅從一顆顆死不瞑目的頭顱旁流過。
‘覡君’陸弧、‘魘君’天粵、‘司命’趙寅.
詹舜拉出來的黃粱鬼又一次全軍覆沒,而鄒四九請來的‘破厄衆神’也都被黃粱海獸吃進了夢中。
這一次交手,看似誰也沒有佔到便宜。
但看着詹舜的身體周圍聚攏的無盡海獸,鄒四九臉上的表情不由凝重的幾分。
夢境並非現世,實力的高低無法用力量和速度這類詞語簡單代替。
此時鄒四九的手中雖然有從儒序和墨序借來的三成權限,對詹舜造成了不小的麻煩,同時將他自己受到的黃粱影響降到最低。
但也僅僅只是堪堪拉平了兩人在造夢方面的技巧差距。
這還是因爲黃粱造夢的能力源於陰陽序,並不是由祂賜予陰陽序,否則鄒四九或許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可即便如此,黃粱在短短數十年內創造和運行的夢境數量,是整個陰陽序千年積累也比不上的。
作爲黃粱意志化身的詹舜,在這裡依舊佔據着絕對的主場優勢。
這些數不清的黃粱海獸,既是他源源不斷的兵源,也是無往不利的封印物。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詹舜的進攻手段極其簡單粗暴,翻來覆去就是那幾道夢主規則。
在鄒四九權限的削弱下,一樣無法對他造成致命的威脅。
局勢陷入僵持,這倒是鄒四九樂意見到的,反正他本來就沒想過能靠自己單槍匹馬宰了詹舜。
要是有這麼簡單,陰陽序的先輩也不會被殺的乾乾淨淨,後人也不會被對方當成家禽來養。
但此刻詹舜展現出來的平靜,卻讓鄒四九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難道這孫子已經決定把殷溫和翟崇放棄了?有這個可能.不過,難道老子身上的權限他也不想要了?”
就在鄒四九暗自揣度之際,在被道破身份之後便變得緘默的詹舜終於開口。
“鄒四九,你們陰陽序有句話,叫做天意無常。我想了很久,也沒明白其中到底是什麼意思。”
詹舜緩緩道:“一個人從生到死,他看到的人,經歷的事,會遭遇什麼艱險波折,經歷什麼喜怒哀樂,一切都是有跡可循。什麼驚變、起落、離散、團聚.不過都是早就寫好的劇本。又何來天意一說?”
鄒四九輕蔑道:“你說的不過那些,不過都是被你玩弄在鼓掌你中的黃粱鬼,算什麼人?”
“你們是人,卻也是走在別人劃定好的路線上,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
詹舜一寸寸歪動腦袋,幾乎與肩膀平行,目光渙散,表情僵硬,身上再無半點人氣,如同一具行屍走肉,或是提線木偶。
“爲什麼你們甘願活在別人的操控中,卻不願意讓我來幫你們解脫?”
鄒四九眉頭緊皺,“你他孃的在說什麼胡話?”
“你心裡是明白的”
詹舜的嘴角勾起一股詭異的弧度。
他擡手一招,一頭體型嬌小的海獸從海水中飛出,禁錮在掌心之中。
“如果這頭海獸體內的鬼覺得他是人,那爲什麼你這樣的人不會也是活在海獸體內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