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關中到代國,唯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昔日韓淮楚平魏滅代的進軍路線。
薄太后母子,走的就是這條路線。
就在從關中到河東的蒲阪津渡口,聳立着一座大石碑,刻着“漢大將軍韓信伐魏處”九個大字。東去西來的商旅到了這渡口,都自發在這石碑前停下,想着那韓大將軍爲大漢併吞萬里江山的豐功偉績,緬懷憑弔一番。
五歲的代王劉恆在等着渡船到來的時候,就站在那石碑前問那些護送的軍士:“韓信滅魏之戰,各位可有參與?”
就有一馮姓老卒答道:“回稟大王,小人恰好參與過此戰。”
“我軍不足兩萬,而魏軍有十萬之衆,韓信卻能平定魏國,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劉恆充滿好奇地問道。
那馮姓老卒呵呵笑道:“韓大將軍出一支奇兵,從上游的夏陽渡秘密渡河,殺到魏軍身後,直搗魏都平陽,擒了那魏王豹。你說大王被人捉住,這一仗還怎麼打?魏軍無心戀戰,土崩瓦解,河東就這樣被咱們打了下來。”
“寡人的代國,也是韓大將軍打下來的,是嗎?”劉恆問道。
“那當然。”馮姓老卒得意地答道:“那井陘口在代國境內。不吞下代國,如何能再有咱們那場井陘之戰?”
劉恆沉默了一陣,感慨地說道:“韓信真像大家說的那般,乃無雙國士也。若非韓信打下河北攻滅齊國,大漢如何能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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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黃河北上,過了河東境,就到了太原與交界處。只見前方一座城郭出現在衆人視線之中。
“那是什麼城?”劉恆在馬車上指着那城郭問道。
還是那馮姓老卒答道:“這便是鄔城,是了大王的封地。”
“聽說韓信攻略代國,就是從這鄔城開始的。聽說這鄔城當時有趙國重兵防守,韓信又是如何將之攻陷?”劉恆好奇地問道。
“那一夜小人跟着韓大將軍走了一夜的急行軍,秘密長途奔襲端掉趙相夏說的大營,追斬夏說於閼與,將鄔城變成一座孤城。那守將戚康只好棄城而逃。被韓淮楚回師攔住,前後夾擊,趙軍全軍覆滅。”馮姓老卒說到這裡,神采飛揚。
劉恆聽那老卒回味當年的一戰,聽得悠然神往。呆了半晌說道:“等到了中都,寡人一定要去井陘口看一看,那韓信是如何攻下趙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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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走近那城郭,只聽前方一片夾道歡呼之聲。原來是那代國丞相劉敬聽說太后與大王就國,帶領文武與百姓前來迎駕。
“聽說太后與大王要來,代國臣民皆翹首期待。爲臣迎接來遲,讓太后旅途受苦了。”劉敬跪在馬車前,很恭謹地說道。
“丞相請起。聽說丞相兩年來將這裡治理得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大王年幼,一切還要仰仗丞相與衆卿家扶持。”薄太后和顏悅色地說道。
“這是爲臣份內之事也,不敢居功。”劉敬起身道。
薄太后話鋒一轉,問道:“就不知抗擊匈奴擾邊之事,這兩年可有建樹?”
劉敬皺着眉頭說道:“太后日前交代爲臣要不遺餘力繁殖馬匹建一支騎兵勁旅,奈何戰馬稀缺非代地一國之困。代國乃貧困之地,百姓剛能餬口,戰馬價格一直居高不下,實在拿不出錢來夠買馬匹。這兩年來,爲臣只換回兩千匹戰馬,加上自身繁衍,現在代軍營中只有戰馬四千匹。而匈奴騎兵呼嘯而來動輒上萬,實在不敢貿然出擊將好不容易創建的騎兵毀於一旦。”
薄太后點點頭,說道:“能在兩年之內建成四千騎兵,也算難能可貴了。這事急也急不來,待徐徐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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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太后通情達理,並未怪那劉敬搞騎兵建設搞得太慢。
這話被混在人堆中的韓淮楚聽到,卻是心中難安。
做了劉恆冒牌的舅舅,這代國就是他今後要生活的地方。既然紮根於此,就與這裡的黎民百姓同呼吸共命運。爲此那匈奴的邊患是他最爲擔心的事。
自從在潼關道被伏擊之後,韓淮楚早已先一步來到代國境內。就在那北方邊境線上走了一圈,只見那被匈奴洗劫的村落是慘不忍睹。
原想兩年過去,那劉敬也該拿出一支像樣的騎兵了。可到這裡一看,代國的騎兵還壓根不能稱爲勁旅。
四千騎兵要放在楚漢爭鋒的年代已經不算少了,可是要比較強大的匈奴騎兵只能像被大象碾過的螞蟻一般,壓根就不能出擊,還是像劉敬說的那樣躲在自家營房裡保存實力比較靠譜。
既沒有錢,又沒有馬匹的來源,那劉敬如何能弄出一支騎兵勁旅?難道還要等上十幾年,等到自己頭髮花白之後,才能看到這裡的百姓不再受匈奴劫掠之苦?
爲此韓淮楚將傾盡全力來幫助劉敬,也就是幫助那個呼自己爲舅舅的代王劉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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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城,“中都客棧”內,突然來了一位漢子。既不住店,也不喝酒,而是對那掌櫃說了幾句令人揣測的難懂的話。
那掌櫃變得十分恭謹,帶着那漢子上了樓,秘密去見一位俊俏的少婦。
可不要小瞧這位少婦,她就是烏家馬販集團的少當家烏泰的媳婦肖翠翠,整個代國聯絡網的負責人。
韓淮楚與烏泰是老相識了。他在做齊王之時,就與烏泰打過不少交道,做過無數馬匹的交易。但是這次見到那肖翠翠,不是靠他與烏泰的交情,而是滕翼給他的江湖暗語。
“烏家人遍佈天下。若是你要見滕某,只須找到他們便是。”滕翼離開長安前對韓淮楚交代。
那肖翠翠見到韓淮楚也不多問,只道:“閣下且在這裡住下靜心等待,等滕大俠來到,自會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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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翼說到就到。半個月後,滕翼就在中都客棧與韓淮楚相見。
“淮楚啊,你居然跟着我那外孫到代國來了。快說說,找老夫來所爲何事?”一見面,寒暄幾句,滕翼風塵僕僕地問道。
“你們烏家,現下手頭上有多少匹馬?”韓淮楚問道。
滕翼吹鬍子瞪眼睛看着韓淮楚,詫問:“你找老夫從萬里外的塞外趕來,就是要問這個?”
“是啊。”韓淮楚平靜地點點頭。
“這事很重要嗎?”滕翼帶着怒氣說道。
“很重要。你外孫如今做了代王,而代國百姓飽受匈奴劫掠之苦,現在需要一支強大的騎兵來保家安民。你這做外公的,難道不想爲恆兒做點事嗎?”韓淮楚說道。
“哦,原來如此。”滕翼的臉色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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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家養馬起家,在塞外蓄養了萬匹良馬,這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然後靠着這些馬匹出入中原,賣得大批金錢,購買匈奴急需的生活物質,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可這生意能做,是經過那匈奴大單于冒頓默許的。他們的根基還在漠北。
而韓淮楚要烏家全力來支持代王劉恆,這事滕翼有點犯難。
馬匹的買賣,是兩廂情願。當初韓淮楚打造齊軍騎兵,與烏家是易貨交易,用鹽巴換戰馬。
可是代國窮困之地,拿不出錢來。而滕翼並不是烏家的當家人,當家人是他的弟妹,那烏大娘子烏婷芳。總不能白白把本可奇貨可居的戰馬送給他的外孫吧。
“葉落尚知歸根。烏家本中國人氏,如何能長居塞外苦寒之地?何不舉家遷往太原,黃河之濱水草鮮美,晚輩向代太后請求賜一塊馬場,不一樣可以蓄養馬匹麼?請大俠回去對烏大娘子說,看在追兒的份上,請仔細斟酌。”韓淮楚說道。
若是烏家人都遷往代國成了代國的臣民,代軍所需要的戰馬那就不是價錢的問題,烏家的馬匹就成了代國的經濟支柱。
滕翼聞言一拍腦,興奮地說道:“對啊,你這建議俺怎想不到。追兒也是俺弟妹的女兒,恆兒也是俺弟妹的外孫。滕某這就回去,與弟妹相商。”
“代軍中急需人才,滕大俠的身手做個將軍應該綽綽有餘。你不想披掛上馬,爲你外孫馳騁沙場嗎?”韓淮楚笑道。
“俺也想每日在殿上看見俺那外孫,就怕那代太后嫌老將年邁。”滕翼捋着鬍鬚,大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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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代國與匈奴接壤的長城,這一日突然涌來無數健碩的良馬。
守衛長城的代軍還以爲是匈奴人來襲,就要點起烽火傳報警訊。可是有人細看卻又不像。
騎在那馬背上的,男女老幼只有數百人。其餘的馬都是跟着這批人而來。哪有幾百人就敢南下中原劫掠的。
於是那守將派人下關詢問。來者答道:“吾等本中國人氏,因避秦時之亂逃到漠北。聞戰亂已平天下統一四海歸心,故而欲葉落歸根,故來投奔代王,願世世代代爲代國子民。匈奴軍馬已經追來,請速速開關,否則吾等皆將死在關外也。”
烏家舉家遷往中原,對匈奴來說那是叛國。遙遙只見遠方有煙塵揚起,果似有匈奴兵追來。
幾百人口算不得什麼,可是這批人帶來了成千上萬的馬匹,那可是整個大漢國急需的寶貝。守將大喜,當即開關放入。於是一邊安頓老幼,一邊向代國小朝廷報喜。
薄太后聽到這消息,喜不自勝。
就在這時,代王的舅舅薄昭突然出現,向薄太后請求在太原以西的黃河邊上賜草場萬頃給烏家人,作爲他們養馬之地。
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啊。薄太后當即允許,於是傳召那烏家的幾位首腦,當庭嘉獎。
烏家已經富可敵國,還怎麼嘉獎?薄太后就準備封幾個官職給烏家人。
“這縣令忒也沒事做。老伕力能挽弓,上馬能夠殺敵。願以有生之年投身行伍,爲朝廷保家衛土。”在殿上滕翼很豪邁地說道。
“壯士也。不知武功如何?”薄太后在猶豫要封滕翼多大的武官合適。
滕翼將腰桿一挺,說道:“只恐這朝中無人也。請太后考較。”
一聽這話,朝中幾位武將都來了氣,憋着勁準備出手教訓這個狂妄的老匹夫,就等着薄太后開口。
薄太后一頷首,說道:“本宮當親爲壯士擊鼓助威。衆位愛卿,請移駕校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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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翼使用的是一柄大刀,長一丈六尺提在手中舉重若輕。
校場內觀者如堵。薄太后纖手提着棒槌,擊鼓爲滕翼助威。
那滕翼的大刀舞得是呼呼生風,大開大闔,招法精奇爲朝中武將僅見。
一通鼓不到,滕翼立迫一將下馬;又一通鼓,滕翼使臂挾一將過馬生擒。再一通鼓,滕翼一刀削去一將頭盔頂上紅纓,嚇得那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拱手認輸。
“還有來挑戰者乎?”滕翼舉着那長刀,眼光睥睨掃向一個個面色如土的代國武將。問了幾聲,無人應答。
“此是絕世英雄,我代國得一虎將也!”薄太后笑容滿面放下棒槌,對劉恆道:“恆兒,這壯士的武功,當作我代國大將軍。”
諸侯國的大將軍就是三軍總司令。
劉恆年幼,萬事都由薄太后做主,問他一聲只是借他的口。劉恆當然是照辦。
於是覆上大殿,招來滕翼,當庭拜滕翼爲大將軍,賜大將軍劍印。
自滕翼做上代國大將軍之後,收烏家戰馬萬匹,代國軍力大壯。當年有匈奴襲狄道,攻阿陽,被滕翼引騎兵及時殺到,斬敵萬首。次年匈奴復襲狄道,擄去代民二千餘人。就在歸路上滕翼堵住匈奴人去路,全殲來犯胡虜,代民悉數得救。自此之後,代國安靖,匈奴再不敢南下。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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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按照韓淮楚設想,烏家遷來代國,滕翼做上了代國的大將軍。
而韓淮楚自己卻還是一介白丁。
漢朝的年代是外戚當家的年代。憑着韓淮楚舅爺的身份,在代國小朝堂混個大官做是很自然的事。
出乎薄太后意料的是,韓淮楚來到晉陽後,並未開口求一官半職。
薄太后本就忌憚着他。他不來求,正合心意。再說朝中武有滕翼文有劉敬,也不必倚重與他。但是韓淮楚也不能住在宮裡。薄太后便在那晉陽郊外,賜他千頃良田,做個富庶的寓公。每日在野外狩獵,天空放鷹,倒也自在逍遙。
能做那劉恆的保護神,守望着他做上天子足矣。韓淮楚對自己的境遇十分滿足。
薄太后防着韓淮楚防得緊,倒是那劉恆對韓淮楚十分依戀,時不時擺駕出城,到韓淮楚莊上來看他這個舅舅,聽他講些從未聽說過的故事,一同去王室狩獵場打獵。
這一日,韓淮楚與劉恆行獵歸來,肩上揹着一隻野兔,坐騎後面坐着那劉恆,用小手將韓淮楚的腰箍得緊緊。一羣衛士緊隨其後。
那馬馳騁迅速,在道上眨眼即過。突然間韓淮楚向身後一望。
“舅舅,你看什麼?”劉恆循着韓淮楚的目光扭頭望去。
樹下一個布衣衩裙,臉上塗着泥污的婦人手中提着一籃,貌似那尋常村婦,眼睛正直勾勾地向着剛過去的馬上之人背影望去。
“沒什麼。坐好,當心跌了下來。”韓淮楚隨口應劉恆一聲,心中卻如針扎一般。
隨烏家一同南遷的項追,住到了烏家的草場。
追兒絕不是來看自己。自己在她眼裡,只是一個毀去她一生命運的淫賊。對自己她是恨之入骨。
韓淮楚也就忍住那思念之情,不去騷擾。哪怕那烏家草場與自己的莊園並不遙遠。
親生的兒子做上了大王,她這個母親卻不能相認。追兒喬裝打扮,望眼欲穿的只是那個身後的劉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