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扎手握着一杯馬奶酒,像一尊雕塑一般地楞怔了很久了,周圍的衛兵和將領也是一個個屏息靜氣,生怕不小心發出一點點聲響驚動了他。
拉扎可不是一個和善的人。
在西域的時候,他就是殺戮之神的代名詞。對於忤逆他的人,觸怒他的人,他向來都只有一種辦法,那就是一刀子割了腦殼,一了百了。
當然,他也並不是一個僅僅好殺,爲殺而殺的人。他有着相當出色的軍事謀略以及戰場指揮能力。要不然這麼多年以來,吐火羅也不會把他一直放在動盪不安的西域鎮守。而這一次面臨着重大決擇的時候,又將他從西域調了回來。
戰事初期,拉扎是很滿意的,一切都按着他的預想在推進。左武衛的分兵,然後又倉然的回頭,一切都在他的算計當中。數萬唐軍被他分割成了兩塊,彼此難以相顧。
本來他以爲會很輕鬆地拿下唐軍的這支部隊,然後大軍揮師向東,像洪水一般淹沒整個河東地區,達成大論最早時候的戰略構想。
但接下來,就讓他很是失望了。
這不是戰略上的失誤,而是另外一方面的問題。不管是大論吐火羅也好,還是他拉扎也好,都錯誤地估計了李澤麾下唐軍的戰鬥力。當他們所有的戰略戰術構想,都是以安綏唐軍的戰鬥力來規劃的時候,面臨目前的窘境,便不可避免了。
只是很可惜,他現在纔想明白這個問題。
對面的左武衛所表現出來的戰鬥力讓他歎爲觀止。兩支軍隊,被分隔在兩個相距百里的城市之中,彼此不能相顧,他們的後勤供應,已經被吐蕃大軍打得七零八落,但他們卻硬生生地守住了,將近一個月的攻打,毫無所獲。
如果是換成安綏,只怕早就被他們打垮了。
河中已經亂了,朱溫完成了他們的承諾,唐軍左威衛無法抽身前來援助。德里赤南現在雖然處境艱難,但他們也如約完成了打亂河東的戰略構想,外部條件全都具備了,但偏生是自己這裡出了問題。
銀州城,撫遠城,如同兩枚釘子,紮在了他前進的道路之上。
形式越來越不樂觀了。
對面的唐軍左武衛讓拉扎有些恐懼了。不是恐懼於戰爭,而是恐懼於鎮州唐軍擁有十二衛兵馬,而左武衛只是其中的一支而已。
現在出手的鎮州唐軍一共有兩支,一支便是將自己釘在了銀州的左武衛,另一支則是在朔州將德里赤南打得毫無辦法,連後路都丟了,不得不捨棄了一切進入河東。如果自己這裡不能打破窘境,那麼德里赤南的覆滅,只是時間問題。
在鎮州,翼州等地,唐軍還有左右千牛衛,那是李澤的親衛嫡系部隊,他們如果出兵河東,那麼德里赤南覆亡無日。河中雖然還亂着,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只怕也掀不起大浪來。一旦河中的左威衛也提兵而來,那麼,他們就要有大麻煩了。
思來想去,拉扎想不出別的任何辦法來,除了再加大攻勢,將對面的韓琦所部掃光的話,接下來吐蕃大軍肯定會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困難。
來時容易,回去難呢!
想到這裡,他霍然站了起來,將杯中的馬奶酒一飲而盡,厲聲道:“召集所有將領會議。”
撫遠。
李存忠站在殘破的城頭,神色嚴峻。今天是吐蕃兵的第三次進攻了,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現象。以前,吐蕃兵最多一天進行一次強攻。
是什麼變故讓他們突然就如此的不顧一切了呢?
這是一個好現象,說明了外部情況再發生變化。但這也不是一個好現象,因爲這意味着他要承受着更大的困難。
敵人退走了,剛剛在一線苦戰的士兵立即退了回來,城內的青壯甚至於婦孺都涌了上去,城牆需要修補,城下被填平的壕溝需要再行挖掘開來。受傷的士兵需要救治,死亡的士兵的遺體需要搬運回去入土爲安。
整個撫遠城已經全部都動員起來了,只要是能喘氣的,統統都在爲守城而努力着。
這不是一場節度使之間的戰鬥。這樣的戰鬥,贏家不會對百姓怎麼樣。現在是與異族的一場死鬥,要是守不住城,誰都沒有一個好。
糧道早就被斷了,但撫遠城中家家戶戶即便是將缸底掃得雪亮,也把每一顆糧食都獻了出來。
帶着血跡,喘着粗氣的剛剛走下戰場的士兵們坐在地上,一碗碗稀粥被端了上來遞到他們的手中,爲了能夠堅持更長的時間,即便是一線的戰士,現在也只有稀粥喝了。
這是與外面斷絕消息的第五天了。李存忠完全不知道外面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只是在十天之前,韓琦派人送來了一封手書,要求他不必再向銀州靠攏,而是死守撫遠,哪怕是戰至最後一人,也不許後退一步。
李存忠毫無疑義地忠實執行着韓琦的命令,就像這許多年來一樣。他信相韓琦這麼做一定有這麼做的道理。
雖然他也知道,現在的河東已經亂成一團了。
也許,撤軍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屬下有數名將領要求撤回河東,被李存忠毫不猶豫地剝奪了所有的軍權關了起來。這些人都是河中豪族子弟,隱隱的,李存忠大概已經想明白了韓琦的意思。
遠處,戰鼓聲聲,馬蹄聲如雷,剛剛喝了半碗稀粥的李存忠丟下了碗,大步走到了城牆邊上,又來了,今天的第四次進攻。
“民夫後退,士兵就位!”他大聲吼道。
剛剛歇了一口氣的士兵們發一聲喊,又涌上了城頭。退下去的民夫,從城下擡上一箱箱,一捆捆的弩箭,擡上來一枚枚的石頭,一根根的擂木。城頭之上架頭鐵鍋的大火再一次被點燃,鍋裡的金汁再度被燒開。
撫遠城內,快要成一個空殼子了。除了四面的城牆,城內很多房屋都已經被拆了,那怕是櫞子檀長瓦片石頭,都是能傷敵的,一根根的大梁,不管是用來修補城牆還是用來製作擂木,都是極好的。
地上的石板被撬了,家家戶戶的石頭門檻也被擡上了城頭,城裡每個人都在爲了贏得這場戰鬥而忙碌着。
只有打贏了,纔有可能活着。
說句心裡話,戰事打到現在,李存忠心裡對李澤的感覺是很複雜的。從一初始,他們對李澤便是抱着隱隱敵意的,而左武衛更是在鎮州唐軍中自成一體,名義上屬於朝廷,但實際上卻是自行其是。
但李澤對於左武衛的武裝,卻從來沒有因此而剋扣過,該給他們的東西,李澤從來沒有吝嗇過。上好的盔甲武器,改良的弩機強弩,標準化的易於折卸的投石機,現在的左武衛的裝備,比起以前的河東軍要好得太多。
如果是以前的河東軍,早就守不住了,對於這一點,李存忠是心知肚明的。上好的盔甲給他的士兵們提供了更好的防護和生存的機會,強大的遠程打擊,有效地彌補了他們兵力的不足。而標準化零件的強弩,投石機,使得這些大殺器被擊傷之後,很快便又能拼拼湊湊組成一架新的投入戰鬥。
如果李澤能給他們裝備上猛火雷,那這場戰鬥,他甚至還有贏的希望。
當然,這事兒,他只能想想而已。
因爲猛火雷,到現在產量有限,也只有左右千牛衛在開始裝備了。其它的,也就是一些執行特殊任務的,纔會擁有。
對於這一點,李存忠並沒有什麼怨言的。
作爲一名純粹的軍人,李存忠對於李澤是心存感激的,他讓勝利更加的觸手可及。但作爲一名大將軍,一名有着河東地方屬性的人,對於李澤,他卻又是反感的。
他經常爲因爲這樣矛盾的感覺而痛苦。
“投石機,射!”
“強弩,射!”
“弩弓手,準備!”
耳朵之中傳來了軍官們的呼喝之聲,李存忠提起了自己的大刀,大步走向了前方,此時,主將出現在第一線,會讓士兵們爆發出更大的勇氣。
銀州城,韓琦收到了一封信。
一名內衛冒着極大的危險,潛入到了銀州城,帶來了李澤給韓琦的一封親筆信。
韓琦終於徹底弄明白了李澤這一次的全部打算。
作爲兵部尚書,韓琦現在纔拿到李澤的全盤計劃,這讓他心中十分的憤怒,但他卻無法發作,因爲正如李澤在信件的開篇之中十分光棍的一句話,讓他所有的憤怒都被咽回到了肚子裡。
李澤恭喜韓琦現在終於成爲了大唐的兵部尚書,而不是河東的節帥。
言簡意賅,一語道盡了兩人數年以來的恩恩怨怨以及互相算計。
韓琦突然明白過來,假如自己不是死守銀州,同時下令李存忠不得後退半步,或者自己就要倒大黴了。也許連左武衛都不會再存在了。
正是因爲自己的這一舉動,纔會接到這一封信。
因爲自己在最後關頭的決擇,最終成全了李澤的這一次軍事大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