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頓時精神一振,閒聊的不閒聊了,吃瓜子的吐了瓜子皮,喝茶水的放下了茶盞。
鐺鐺鏘鏘,鏘鏘鐺鐺,戲幕緩啓,兩列身着銀白軟靠的小武生,手握紅纓長槍,噌噌噌昂首闊步登臺,穿花蝴蝶般耍了幾個利落把式,分成兩隊,靜列左右。
隨即鼓鑼密集,猛然響起一把清麗高亢的唱腔,簡直有如平地起驚雷,堪堪劃破這安靜夜色,聽得蘇換一哆嗦,直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好,好嗓子吶。
成臨青眯起眼,“唔,臺柱子當真是不同。”
霍安對戲文向來無興趣,除了覺得這把嗓子的確透亮,其他並無稀奇。
這時只見一個身着火紅霸王靠,足蹬皁色七寶靴的武生,頭戴白狐翎,手握方天戟,噔噔噔從幕側急行而出,手裡方天戟點刺勾插,翻飛如幻影,正看得衆人眼花繚亂,那武生猛然躍起,向後連連翻騰,自半空中躍下,筆直劈腿,方天戟掄過頭頂,唰唰唰猛擡頭,一氣呵成,驚豔亮相。
是真的驚豔啊。
蘇換自問跟着她大哥蘇珏偷偷跑出去看過不少戲文,但從未看過這齣戲,更從未看過這般驚豔的武生扮相。
那武生身長而細,腰挺肩寬,硬生生將一身霸王靠穿出凌厲又妖豔的氣質,明晃晃的燈籠映照下,一張粉墨裝扮後的面容,半面雪白,半面血紅,額心中竦然點一簇胭脂焰火。
於是衆人的注意力皆被這武生吸引去。
又有人進來沏茶,卻換了人,不再是那個青衣小廝,而是一個約莫五十出頭,拎着長嘴銅茶壺的白衫老者,低眉斂目,不聲不響。
蘇換看得入神,眼睛望着戲臺子,一面伸右手去拿茶盞,不料準頭不對,用力過甚,那藍花瓷茶盞被她碰得一晃,往八角幾邊緣倒了倒。
她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趕緊想撈回那茶盞,不料一隻手卻先於她,一把接住眼見要墜地的茶盞。
手如枯樹,輕比羽毛。
蘇換趕緊縮回手,半聲驚呼卡在喉嚨裡,擡頭看去,卻見那白衫老者衝她和藹謙卑地笑了笑,鬆開茶盞,低頭往成蕙面前的茶盞注熱水。
這時衆人都全神貫注看着戲臺子,並無人留意這小小一幕,甚至連同桌的成蕙也沒有轉頭來瞟一眼。
蘇換端過茶盞,微微鎮定,低頭,佯裝在脣邊抿了抿,放下茶盞,又轉頭去看戲。
看了兩眼,又回頭去果盤上撥了撥,皺皺眉,擡頭喊,“蛐蛐,去你安哥那桌拿兩顆果子來,我要吃。”
蛐蛐和成成並排坐在前面,正伸頸看得來勁,聞聲頭也懶得回,不耐煩道,“四姐姐,桌上不有果子吃嗎?”
蘇換眼角瞄着那白衫老者注熱水的動作頓了頓,繼續面不改色嬌嗔道,“這桌的棗子被我吃完了,我要吃棗子。快去!”
蛐蛐不情願地扭了扭身子。
白衫老者擡起頭來。
蘇換目不斜視,坐得穩重,手心裡滿滿一把冷汗。
所幸就在這時,霍安聞聲抓了兩顆青棗,起身走過來。
蘇換頓時歡笑,伸出手去接棗,嬌滴滴道,“夫君你最好了。”
白衫老者微退一步,轉頭看看戲臺子,眉目間似有猶疑。
成蕙回頭看。
戲臺子上妖豔武生忽然清嘯一聲。
霍安在觸到蘇換指尖的一瞬間,猛然抓住蘇換的手,狠力將她拉進自己懷裡,抱着她一旋身,手裡兩顆青棗挾風飛向那白衫老者胸前大穴。
成蕙猛驚,反應極快地跳起來便去抓身邊的成成,大喊一聲,“爹!”
成臨青蔡襄猛起身。
蛐蛐跳起來。
一切發生在眨眼間。
白衫老者瞬間回神,冷笑着仰身避開兩顆青棗,長嘴銅茶壺飛快一旋,滾熱的燙水灑出,夾雜着點點寒光,直取成蕙姐弟倆。
霍安左手抱了蘇換在懷,右手飛快扯過桌上果盤,扔去擋住那點點寒光,同時右腳踢出,乾淨利落地一腳踢飛銅茶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踢白衫老者腰腹間,擋住他逼向成蕙的去勢。轉眼間,二人腳來拳往,已過數招。
白衫老者面露驚色,哪裡來的野小子,手腳這般快,抱着女人打架還打得這麼霸氣。
就在這時,戲臺子上那妖豔武生忽然拋出數丈紅綾,綾挺如劍,直指二樓觀戲臺,纏在樓闌干上,而他借力這紅綾,凜冽飛來,在這沉沉夜色,猶如仙人天降。
蔡襄反應很快,掠過成臨青,躍上八角幾,足下一點,猶如豹子撲下,堪堪擋開成蕙和那白衫老者,兩人拳來腳往,於是霍安緩得一口氣,抱了蘇換往後退。
屋裡守着的青幫弟子察覺生變,急急衝出來。
成臨青正要呼喝,忽覺耳邊冷風至,偏頭一看,只見方天戟劈頭蓋臉刺來。
那妖豔武生,好快。
於是他身子一偏,與那武生交起手來,一面急吼,“霍安蔡襄,帶他們走!”
白衫老者長笑一聲,“成幫主,此時還走哪裡去!”
話音落,觀戲樓下一片騷亂躁動,只見那戲臺子上衆戲子紛紛飛身而起,紅綾片片,皆往二樓來。
樓道里站哨警衛的青幫弟子,聞聲衝上二樓來。
霍安好崩潰。
鴻門宴吶鴻門宴。
三義苑頓時一片昏天黑地兵荒馬亂。
成臨青被那一言不發的妖豔武生纏得完全脫不開身。
蔡襄擋住白衫老者。
霍安左手緊緊護住懷裡蘇換,右手揮拳打飛一個戲子,大步跨過去,用右手一把揪住抱着成成的成蕙,扯進懷裡來。
蛐蛐也是機靈的,事變後左右不離成蕙姐弟,站在他們面前爲他們擋住襲來的戲子。但這些戲子武力值不低,蛐蛐漸有些吃力。
蔡襄眼角瞥着這一幕,大吼道,“蛐蛐,帶他們走,安哥自會斷後!”
霍安聞聲,一腳踢飛正和蛐蛐交手的一個戲子,放開懷裡的蘇換和成蕙,將二人往後一推。蛐蛐極機靈,敏捷地一轉身,與霍安貼背交換位置,擔起了照護兩個姑娘一個小孩的重任。
霍安放開蘇換,自然手腳大展,冷臉冷色劈死一個戲子,從他手裡奪過一柄長纓槍,唰唰挽出幾朵雪亮槍花,逼得一衆戲子根本無法近身。
成蕙抱着成成,不敢和那些戲子硬拼,只擋了幾招,邊退邊喊,“石大石小!”
混亂中有人應聲。
很快,耳邊響起嗖的尖厲鳴叫,夜空中驟然炸開一朵絢麗的青色焰火。
石大石小破開重圍而來,護着成蕙成成,蛐蛐護着蘇換,一干人邊打邊退,往樓下退去。
霍安不離他們左右,也邊打邊退。
那焰火一響,似乎陡然激怒了妖豔武生,拳腳瞬時快起來,方天戟揮得有如密網,手無寸鐵的成臨青掛念着一雙兒女,心有神分,接連倒退幾步,脖子一歪,猛然悶哼,堪堪躲過了那斜斜一刺。
肩頭劇痛,低頭一看,卻是那方天戟刺入右肩中,他下意識地去捉住戟,便要拔出來。但妖豔武生一語不發,粉墨濃彩下的面容靜如死水,根本不給他喘氣的機會,手上用力,逼得他踉蹌後退,噗的一聲悶響,方天戟的戟頭透肩而過。
成蕙慌亂中瞥見這一幕,駭然大叫,“爹爹!”
原本一直抿着脣不聲不響的成成,緊緊摟着他阿姐的脖頸,十分乖順懂事,這時聽得他阿姐駭然大叫,終究還是不滿七歲的孩童,頓時駭得哇哇大哭。
蔡襄心裡火急火燎,無奈這白衫老者身手實在非凡,一時脫不開身。很明顯,這羣人矛頭直指成臨青,但很不走運的是,他們無意間摻和了這趟渾水,已是一條船上的人,願也好,不願也好,今晚必須共進退,方能活着走出梨春園。
這個道理,霍安自然也是明白的。
他略微沉吟,兩槍挑飛一個戲子,欺身上前,從後面一把抓住成臨青的左肩,飛快往後一拉。
成臨青頓覺一股力道將自己往後扯,右肩傳來撕裂劇痛,眼看着那方天戟戟頭硬生生從自己血肉裡拔出,飆出一股血箭。
妖豔武生似微怔,就在這一眨眼間,他的對手已換了人。
霍安生生將成臨青從他戟下一把揪走,反手一揮手裡紅纓槍,格擋住他劈頭蓋臉砍來的方天戟,兩兵相交,發出砰的一聲清響,直震得二人虎口發麻,雙雙後退一步,愕然對視一眼。
這種情況自然不宜廢話,成臨青於是取代了霍安,爲成蕙蘇換她們斷後,大聲命石大石小帶着她們退下樓去。
就在此時,三義苑外忽然人馬沸騰,似有許多人涌來。
成蕙蘇換等人已在衆青幫弟子的護衛下,漸漸退至樓下。整個過程裡,蛐蛐很有氣概地護着蘇換,寸步不離,他不是傻子,看得出今晚武力值最高的是那妖豔武生和白衫老者,一個安哥挑了,一個襄哥挑了,他只要護好四姐姐,就是絕對地立功了。
蘇換也不是傻子,她明白今晚武力值最低的就是她和成成,因此混亂中她自始至終一聲不吭,生怕霍安分心,只警惕地躲在蛐蛐和那石大石小身後,心驚膽顫地踩着那橫七豎八的死人,往樓下逃命。
啊啊啊,好崩潰,以爲今晚是來看戲的,結果是來逃命的,便宜飯果然不是那麼好吃的。幸好,她的霍安心思剔透,及時拉開她,至少不會讓他們受制於人。
剛退下樓,她就呆了呆。
什麼叫人潮,她今晚算是明白了。
一大片潮水般的青幫弟子從三義苑外涌進來,對,是涌,像洪水一樣,黑壓壓地狂卷而來,目測少說也有三四百人,迅速跑來,分爲兩股,一股團團圍住成臨青他們,一股衝上二樓,與追下來的衆戲子短兵相接。
成蕙鬆了一口氣,轉身去問成臨青,“爹你沒事吧?”
成臨青毫不在意飈血的肩頭,只冷聲道,“成成,不許哭。”
成成抽抽鼻子,立馬停住,乖乖放開他阿姐,滑下來,擡手抹去淚珠子,裝作鎮定地靠着他阿姐。
成臨青站在一衆青幫弟子裡,仰頭去望二樓觀戲臺上仍然打鬥激烈的蔡襄霍安二人。
樓上樓下,打得亂七八糟。
蘇換揪着自己衣角各種崩塌,啊啊啊,江湖熱鬧成這樣?過頭了吧?到處都是血都是死人吶!
混亂中只見那一抹火紅驟然抽身,躍上樓頂,隱入夜色。
蘇換仰頭看得焦急,也不知霍安怎樣了。
片刻後,她的心終於落下來。
霍安和蔡襄從樓上大步走下來,蔡襄額上有一道血痕,他摸着額,皺了皺眉頭。
他們一走近,蘇換就忍不住了,撥開重重圍着他們的青幫弟子,向霍安跑去,“霍安!”
霍安接住她,牽了她的手上上下下看她,她會意,急忙道,“我沒事,蛐蛐保護我的。”
青幫弟子默然退開,霍安和蔡襄走到成臨青面前。
成臨青面色沉鬱地拱手,“今晚成某欠下二位一樁情義。”
蔡襄道,“那老頭死了。”
他頓了頓,“那武生的輕功非同尋常,我看不是一般幫派的人。一般幫派,養不起這等人物。”
成臨青皺眉沉默片刻,“此事成某自會查清。時辰不早了,我派人送你們回去,這裡我會善後。”
蔡襄道,“好。成幫主這傷,也當穩妥處置一下,不要留下後患。”
成臨青點點頭,再次拱手,“他日定登門相謝。”
這時成蕙誠摯道,“霍安,蔡襄,多謝你們相助。”
她說着去看蘇換,歉然道,“小四,沒嚇着你吧?”
蘇換緊緊扭着霍安的手,搖搖頭。她不怕,她有霍安呢。
成蕙笑了笑,柔聲道,“小四,你們先回去休息,改日我和爹爹定登門相謝。”
她說着,掃了一眼霍安。
於是一場雞飛狗跳的流血突發事件,終是告一段落。
蔡襄一行走出三義苑,往梨春園外走時,梨春園其他地方竟然一如往常,該靜的靜,該唱的唱,讓蛐蛐和蘇換都恍然覺得,方纔三義苑那一場血流成河的廝殺,根本就是他們打盹時做的一個夢。
蛐蛐忍不住低聲問,“襄哥,來了這麼多青幫弟子,你說梨春園豈不是兜着了?”
蔡襄淡笑一聲,“梨春園這種大園子,又龍蛇混雜得厲害,背後沒個靠山,怎麼在保寧立得住。”
他想了想,轉頭問霍安,“你和那武生過了手,覺得如何?”
霍安不能說話,默了默,向蔡襄點點頭。
蔡襄道,“什麼意思?極好?”
霍安又點點頭。
蔡襄道,“成臨青的仇家,應是請了殺手。”他微眯眼,“青幫耳目衆多,成臨青既來三義苑,事先必會清場,而且我聽說他素來喜歡聽戲,常來這梨春園吃飯聽戲,和這園子的老闆頗有交情。只是他和園子老闆大概都沒料到,在這園子裡唱戲幾日的戲班子,竟然全是殺手。”
霍安深以爲然。
這時蔡襄猛想起一事,歪頭興致勃勃地去問蘇換,“小四,看不出你不會武,倒還是機靈。”
蘇換一直緊緊扭着霍安的手,心頭還怦怦亂跳,一路走着都東張西望,生怕又從哪裡跳出個戲子來,好吧,過了今晚,她算是對看戲沒有熱情了。
這時蔡襄問她,她怔了一怔,見霍安也好奇地看着她,於是低聲道,“我不慎碰翻了茶盞,那老頭或是怕驚動你們,忍不住便接了,手又輕又快,還很準。我……我自然不會武,可霍安會啊,我見過你們會武的人打架,手腳比普通人快許多,而且我還不小心碰到他指頭,冷得像冰塊,我覺得不大對,就想法引霍安過來了。萬一那老頭動手,我可沒法躲。”
蛐蛐幡然大悟,“哦,原來四姐姐你根本不是要讓我拿果子,而是想讓安哥直接拿過來是吧?”
蘇換點點頭。
蛐蛐好奇道,“那萬一安哥不拿過來怎麼辦?”
蔡襄嘆口氣,一拍蛐蛐的後腦勺,“你這種小毛孩懂個屁,小夫妻恩愛就是這樣的,你安哥多疼媳婦啊,還不取了果子飛過去。”
蘇換甜甜蜜蜜地看了霍安一眼。
蛐蛐道,“那四姐姐你直接讓安哥送果子來唄。”
蘇換道,“我又怕我一喊霍安,他會馬上動手。”
蔡襄笑道,“蛐蛐,你四姐姐的做法是穩妥的。我這時回想了一下,第一次進來沏茶的,是個青衣小廝,根本不是那個老頭,不過這些小事,自是很少有人注意的。如果我沒料錯,那老頭和武生以嘯聲爲約,同時動手,一個制住成蕙成成,一個誅殺成臨青。便是誅殺不成功,也有人質可保他們身退。可他們沒料到,今晚多了些閒人,還提前鬧了妖蛾子。”
蘇換小小得意了一下,擡頭去看霍安,“霍安,我還算做得對吧?”
霍安笑笑,用目光告訴她,你就是那個妖蛾子。
蛐蛐勤學好問,“那安哥又怎麼知道不對呢?”
蘇換驕傲地道,“我從來不喚他夫君的,你安哥可聰明瞭,一聽就知道有妖蛾子。”
蔡襄嘖嘖嘆兩聲,笑嘻嘻打量他們二人。
蛐蛐笑眯眯拍馬屁,“四姐姐也算女中豪傑。”
蘇換咳了一聲,低調道,“蛐蛐你高看我了,我不過是有個會打架的夫君。”
霍安笑而不言。
這四人於是面帶笑容,步履輕快地走出了梨春園,要不是蔡襄額上有條刀口,真是很難置信,他們方纔歷經一場險惡激戰。
蘇換覺得,跟着霍安私奔後,她的生活,真心太刺激了,於是當機立斷,要瞅着機會好好犒勞霍安大爺。
------題外話------
泥煤,章節名中居然不能出現豔字,害得姐又重新傳一遍,傳得老紙滿身大汗,擦~
想看燕歌這戲的孩紙,後面還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