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一層的審美,恰是審醜。雪被風篩着,粉細地落。僅僅灰掉了遠遠近近,並沒有服喪一樣的縞素氣魄。是那種勾人想起世上一切慘淡事物的天氣,趙無定想。搜搜看,自己有哪些傷痛,也趁氣氛想了。然而卻不成功,沒什麼值得他傷痛的。活掉這麼半截壽數,竟也未存下點傷痛,這人叫活透了。
踏出樓門,見薄雪上已有了一行足跡。足跡龐大龐大,步距卻很小,似乎有着這兩隻大腳的人一寸寸向前挪、蹭。自然是老頭。才早晨六點,他已來過了。又沒逮住他。樓根的三個垃圾箱已空掉了。假如見這足跡心裡那點刺搔能叫“痛”,那他還有沒活透的地方。
“傘不帶呀!”老婆人沒露,僅亮了一嗓子。之後一把傘砍到他面前的雪地上。傘是穿過大小如壁櫥、四壁滿是大白菜炒肉絲、肉絲炒大白菜油水的廚房,再飛越堆滿父母一文不值的遺產的陽臺,瞄準他腦袋劈下來的。老婆真有劈死他的念頭,當她衝着他每個女學生叫“婊子”的時候,當她從他工資袋裡捻不出幾張來的時候,或當他把一大包可以賣錢的油畫顏料錫管存心當垃圾扔到樓下讓老頭撿走的時候。但那都不影響他心裡死水一樣的平靜。她喊:“你低能!”死水便老老實實應道:“我低能!”
“你屁本事沒有,全部能耐只讓你老婆孩子吃上口飯!”
死水再如實迴應:“我全部能耐就只能讓老婆孩子吃上大白菜炒肉絲。”
“跟樓下那垃圾老頭哥兒們去吧!你倆配,誰也不多沾誰的晦氣!”
聽到這裡,他心裡發腐的平靜會動幾動。不敢朝老婆,他朝豎在臉前的油畫布做幾下猙獰的面部運動。
那時無定父親還活着,和他現在一樣沒出息地在美術學院教書。搬進這座教職員公寓樓時,無定念中學。他是那時見的老頭。老頭那時就老得可怕,拖一隻垃圾車一步一捱地進出。時常地,他車裡兜着個七八歲的男孩,管他叫“爺”。無定常坐在陽臺上讀書畫畫或吃飯,少不了朝樓下閒看。不久,他聽老的喚小的“小臭兒”。老頭那隻垃圾耙子帶着開礦的熱情與勤勉,若耙出個雪花膏瓶、香粉盒,或香菸錫箔紙,他就長聲地召喚跑不見了的小臭兒。有回耙出一串風乾板栗,總是生黴生蟲不值當挑揀,被誰家丟棄的。他用殘殘破破的一嘴牙將慄殼嗑開,嗑開十來只,大約會得一隻好的。他將好的聚在骯髒的手心,看小臭兒從他手心一顆顆拈了填進嘴裡。他目光隨小臭兒的手舉起落下,下巴頦鬆弛地墜掛着。似乎有種苦痛在這憐愛裡,似乎憐愛到了這種程度便是苦痛了。
無定覺得“小臭兒”這名字逗,想喊着玩玩。“咳,小臭兒!小臭兒!”
男孩沒反應,跟不是喊他一樣。他爺爺在掏樓盡頭一隻垃圾箱,這時不知掘出了什麼寶。“臭兒”,男孩快快應聲跑去了。無定高了個調門再喊:“咳,小臭兒!”
男孩停下,突然回頭,無定見他鴨殼兒一樣的瘦身子往上狠狠一聳:“操你奶奶!”
無定本住了。
他爺爺這時停了話兒,嚷着問:“誰欺負咱小臭了?”
男孩往樓上一指:“爺,他罵我!”
老頭蹭一下直了身。儘管兩腳仍是奇怪地相互打絆,但一點不妨礙他加速。近了,他問孫子。“這小子?”
無定拼命擠出一臉匪相:“我罵你什麼啦?小垃圾孩兒!你不叫小臭兒嗎?哼,臭臭臭!”
老頭把眼盯在他臉上一會兒,說:“下來,把你那話舔回去。下來不?不下來,我上去你可得費點事再讓我下來。”
無定還想嬉臉,裡面母親和着炒菜鏟子大喊大叫起來:“無定,你在那兒和誰耍嘴啊?”他忙拿屁股拱開紗門,縮進了廚房。母親在煉豬油,見他在油煙裡愣眼,說:“等什麼?油渣我留着做蔥油餅,等也沒你的!”
無定仍站着,聽見門被叩響也不動。“看看誰,去呀!”母親對他喊:“怎麼跟你爸一樣,飽了發睏,餓了發呆呀?”她探開他,自己提了鍋鏟開門去了。
“喲,我們還沒煮呢,哪兒有的給你呀!”母親顯然把小臭兒爺兒倆當成了老小叫花子。全世界的掏垃圾老爺子似乎都長得一個模式:皺紋糾紛的臉,眼瞼紅豔豔的,潰爛期砂眼使它們睫毛全無。母親自然記不起這個天天碰面的老頭。她怎會像無定那樣,去注意那個舞蹈般打轉、追逐旋在風裡的一片塑料膜的老頭?誰也不會像無定那樣無聊,去研究一個糟老漢,以及他一雙奇大的、一行走便相互搗亂的腳。誰也沒心思去留神挪着這雙腳在幾隻垃圾箱間認真忙碌的形影有多麼滑稽和淒涼。
“唉唉唉,別往裡進!”母親喊冒了調。“趙斌!”趙斌是無定的爸。“還畫吶,有人砸咱家鍋來啦!”
在爸亮相前,無定已竄出廚房,想證明自己與這爺兒倆有分交情。
但老頭一見他便隔着母親扭住了他。“你是個學生,出口就罵我們孩子!”
無定看看母親,嚷:“誰罵啦?我罵什麼啦?”
“臭兒,說,他罵咱們什麼啦?”
小臭的肋骨在一層薄皮下猛一動,運口氣:“他罵我小臭兒!”
“你爺不也叫你那名兒?”無定的臂被老頭掐得越發緊。“媽,我胳膊折啦!”
無定爸趕出來喊:“行行行,我們治他!”他順手從衛生間拿出一塊搓衣板,擱到牆根,對無定一甩下巴:“去,跪上去。臉朝牆。”無定跪到搓衣板上,倒也不覺十分受罪,上面的棱棱都被磨圓乎了,不知是被他跪的,還是被媽搓衣搓的。這時聽母親說:“拿着拿着!”他倆眼珠子斜得酸脹,見母親正將一塊冰糖塞進男孩爪兒似的黑手裡。冰糖因充滿雜質而通黃,像破陋屋檐垂下的骯髒冰掛。但那畢竟是冰糖,足有兩指寬,巴掌厚。
門緊貼着爺兒倆的屁股合上了。爸在回他房間的路上順手按按無定的頭頂:“行啦,別跪出瞌睡來。”
“注意老頭的腳了嗎?”母親問,她的講話對象可以不在她視野裡,聽不聽見,搭不搭調,隨你便。“那叫大腳風!一雙腳腫得兩雙腳大!”
“那是什麼病?”無定問,將搓衣板擱回衛生間。
“反正是病。治不好。怪病。窮出來的。髒出來的。覺着咱們自個兒就夠窮了,倒有比我窮得還狠的。無定,你好好給我洗個手,用藥皁!你那手剛纔被老頭抓過。”無定洗手,母親又說:“你剛聽清了吧?那孩子沒爹沒媽。敢惹沒爹沒媽的?惹得他賴上你,你養活他吧!”
無定這時已回到陽臺上。他見老頭又開他的礦去了。小臭兒站得稍遠,在吮冰糖,陶醉得呆木了。他從根到梢將糖棒抿一遍,再舉它到眼前端詳一番,看它是否在小下去。
“臭兒啊,趕明兒掙錢給誰花?”老頭問。
“給爺爺。”男孩匆忙地答,不情願從糖上分心。
“給不給爺爺買好吃的?”
“買!”
“那你的糖讓不讓爺爺嘗一口?”
小臭兒立刻警覺了。但思考一小刻,他伸着胳膊,盡膀子長度將冰糖遞向老頭,腳卻將整個身體留在原地。老頭半躬身,朝孫子靠近幾步。小臭兒雖然仍舉着冰糖,身子便往後縮一截。老頭低躬的身體和前伸的嘴使無定想起那類尊嚴都老沒了的老狗。
老頭閉了眼,張開嘴,大聲地“啊嗚”一下,卻連糖的毫毛也沒去碰。小臭兒證一怔,馬上笑得格格的。是那樣鬆心的笑;意外自己安然度過了預期的大難。
那之後,無定到山西插隊落戶,種了近十年高粱紅薯。大學恢復高考,父母又開始教書,他逃回來,賴在家,補營養、補覺、補考大學的課。他離開家的日子裡,還算年輕力壯的母親沒一點道理地去世了。連父親都弄不清究竟。是垃圾者頭用垃圾車將她從豆腐攤子前的長隊裡拖回的。老頭說她精精神神和人擠着就倒下了。
“你媽總也不認得我,我總認得你媽。她給了我們小臭兒一大塊冰糖!”老頭兩隻腳你絆我我絆你地在垃圾箱與他的車之間來回忙。“小臭兒當兵去啦!”他很炫耀。臉上皺紋亂七八糟。
一天無定在陽臺上見父親傍着垃圾箱與老頭嘀咕什麼。老頭站着,半躬背,稍屈膝蓋。其實所有窮到老,勞碌到老的人都有這副身姿,但誰也不會像他這樣恆固地把持了它,符號化了它。無定支起耳根,聽見些話碴兒。
“……都脫光?”
“……誰也不認識您。掙的錢跟收垃圾能比嗎……”
“……撒尿的傢伙也不讓遮上?”
父親挺抱歉地笑了。晚飯時,巧巧來了。巧巧那時還是甜甜的巧巧,絕不是幾年後凶神惡煞的妻子、孩子媽、管家婆。巧巧是巧巧,絕不是後來這個上牀碰碰她,她就會叫“你少糟蹋我!”的悍女人。
“爸,推垃圾的大爺最後答應了嗎?”
“他不幹。”父親答道,同時驚訝兒子怎麼會清楚他的勾當。
“您給他多少錢?”
“一小時十塊,學校定的價。”
巧巧插嘴:“什麼活兒這麼好掙錢?誰不幹?我幹得了!幹一年一套好傢俱還不掙出來了?”見父子倆都難爲情似地瞅着她,她眉毛一支楞:“實話嘛,我們牙雕廠個個幹成了鬥雞眼,一月也才幾十塊!”
“巧巧,我爸在找一個老年男性給學生上人體課。模特兒。”他把惟一一塊瘦肉揀進她的碗。
巧巧“噢”得又長又輕。
一年後,二十七八的無定做了美術學院的新生,羞答答地留長了頭髮,賊兮兮地穿起了喇叭褲,混跡於小他許多的同學中,對着畫架眯眼皺眉,前合後仰。這天是父親的人體課。在父親講解這樣那樣要領時,他埋下身在水泥地上磨尖一大把各種型號的鉛筆。磨着磨着,聽教室起了一陣怪異的**。剛想擡頭去找解釋,目光一下被定住了。目光是被一雙碩大、半透明、淡紫色的腳丫定住了。無定的醒悟隨目光一點點爬上去:爬過網着深藍血管的小腿,膝蓋輪廓嚇人的尖銳。然後是那雙大腿,皮膚飄蕩在骨架上。他目光略掉了那昏暗、渾沌、糟污污的一團,停在那小腹上。小腹上有細密精緻的褶皺,對於如此的一副空癟腔膛,這塊皮膚寬大得過分了。無定沒有去看他的臉,那張臉已朽了,似乎早該被他自己作爲垃圾處理掉了。對於那張臉,“不幸”該是種讚美的形容。無定也沒去聽副教授趙斌口若懸河地讚美這具人體作爲老年男性的典型性、豐富性——胸如何佝僂,肩如何抽聳着,兩胯如何前送,臉如何繁複,如何如何如何地,這具人體誇張、濃縮了勞苦謙卑的衰老,一種豐富的不幸。這具人體本身自然地充滿柯洛惠支(注:柯洛惠支是德國版畫家)式的複雜、枯澀的線條。“這具人體上的每根線條都應激起你們的聯想,激起你們表現,而不單是再現的情緒。想想羅丹的老妓女,往往,高一層的審美,恰是審醜。”
趙副教授沒住口,所有鉛筆在紙上“沙沙沙”起來。
這時一個女同學搬了畫架和椅子到無定身邊。
“行行好,跟我換個位子!”她說,以膝抵抵他的膝。所有女生除了求愛,什麼都向無定求。
無定將自己的傢什擲了挪,騰出足夠地盤。他在紙上不知所云地塗了幾筆,又伏下身去磨鉛筆。
“你那鉛筆有什麼毛病?怎麼磨個沒完?”女生問,撫了下無定的肩。“用我的吧,再磨一堂課就磨過去啦。”
無定仍是佝在那裡磨,問那女生:“你不是搶先霸了個好位子嗎?幹嗎又挪這兒來?”
“啊呀!”女生低聲說:“你沒湊近,老頭身上那股味喲,不知他這輩子可進過澡塘子!……”
無定瞅瞅她:“你是‘愛委會’(即‘愛國衛生委員會’)的?”
那一堂課他真的是磨鉛筆磨掉了。水泥地面讓他磨黑一大片。回到家,爸抖着那張沒幾道筆畫的作業,傷心透頂,說兒子像他一樣和藝術發生了一場大誤會。無定等他怨。怨足了,無定問:“起初他不是不願幹嗎?”
(2)
爸當然懂他指什麼。“後來總是開了竅吧。有天他自己拐搭拐搭上樓來敲門,說他孫子滿了服役期,從部隊回來了,想搬出去單過。跟他爺爺伸手,說沒錢買電視機、洗衣機,進口傢俱,討不來媳婦。所以,老頭求我還把那十塊一鐘頭的差事給他。”
無定悶聲走開了。陽臺上一站,恰恰又看見老頭在蹦跳着追逐一張牛皮紙:它靜伏着等他接近,卻在他幾乎捕住它時,它突然振翅一般揚起、飄遠。
高一層審美?無定齜牙咧嘴對這全新的概念笑了。那時醜,是徹頭徹尾的醜,是宿命的醜。那醜醜得多麼悲慘,因爲它絕對沒任何轉機和選擇地醜着。它只得那樣醜着,否則就什麼都不存在了。醜是惟一證實他存在的質地。
巧巧生孩子那年,爸中了風,癱了半年便尋母親去了。從爸的癱到死,從孩子的出生到學語,巧巧從巧巧變成了老婆。巧巧不在了,剩的只是個臃腫、暴躁,把鈔票擰出水來、一肚子惡毒牢騷的老婆。半鍋粥餿了,她便會痛心得像經歷倒閉破產。她喊:“除了畫畫,屁用也沒有!掙這點錢只能買這麼個破冰箱,冷冷熱熱任它性子來……”
“嘩啦!”她將餿掉的稀飯從陽臺倒下去,樓下的咒罵立刻騰空而起。聽老婆不理虧的道歉,無定理虧着伸頭看去。老頭一身一臉白花花披掛着飯粒,正揉眼。當看清缺德的是無定家人,他改了臉也改了口:“沒事,沒事!”
無定打了盆水,扔塊毛巾進去,下了樓。“大爺,您擦一把吧。”
“不礙事兒。扒垃圾到底是個髒……”老頭一笑,嘴陷成個暗窟窿。
無定不顧他躲閃,還是替他擦淨了頭上、背上的稀飯。老婆沒表情地從陽臺上俯視他們。等無定幹完,她說:“唉,那毛巾你別往家拿了,扔了吧。”
老頭拐搭拐搭幹他的活兒去了,無定老婆的話不知他是真沒聽見還是不願聽見。無定剛要走,老頭回過頭,拿爛得水汲汲的眼看無定一會,說:“你出息了,跟你爸一樣教大學了。我小臭兒也出息了,要娶媳婦了。現在的媳婦都得要鋼琴。就跟我們年輕那時候,媳婦們都得要彩禮一樣。沒彩禮,娶不上什麼體面媳婦。”他頓住,目光似乎在無定臉上找着了一個虛無的焦點。“一個鋼琴得五千吧。五千塊吶。”
無定拿不出話來說。他都不知自己此生此世跟那個“五千塊”可有緣。等他正要轉身進樓門,老頭叫住他。
“有事嗎,大爺?”
老頭兩片嘴脣啓開着,看得出結了滿嘴的話。他若想跟我借錢,我老婆今晚就不讓我進門了。
“孩子,大爺是看着你從這麼點,長到這麼點,又長到這麼點。”他手比畫着。
無定想,這下我逃不掉了。這時敘起舊,還能是什麼好兆頭?“大爺,您知道,我其實……不比您……”他想說:他自己也不闊到哪兒去。但話梗阻了。他撤下兩個嘴角,希望老頭明白沒出口的半截話。
“瞧,你現在替了你爸的職位了。”老頭說,眼神在見風使舵:“我在想,你還能不能給大爺找那份差事,就是你爸早先找給我的那份兒。小臭兒的一房間傢什都是靠那份差事掙來的。”
“大爺,可現在……”
“你不用說,我知道我現在老得就剩下渣兒了,走了樣了,沒法看了。你跟學校說說,要是給別人十塊,給我八塊就成。”
“我是說大爺,您上了這把歲數,硬站幾個鐘頭,哪兒站得住呢?!”
“站得住站得住!別說幾個鐘頭,就是幾天也站得住;不是能站出錢來嗎?你幫我說說,給七塊也行!”
而無定爲他爭取到的價碼是十五元一小時。極散淡的一個無定不懂自己在討價還價時的激昂來自何處:對他自己的利益,他是一向任人宰割。老頭一下在學校變得供不應求起來,因爲無定父親的“審醜說”莫名其妙地熱起來。一個頂信仰頂忠實於這個“審醜”原則的學生在全國美展中得了一等獎。許多雜誌都刊出了這個“審醜”創舉。大的畫幅上,那醜濃烈,逼真得讓人噁心。
晚秋,老頭又出現在灰色的風裡,顛顛簸簸追逐一塊在風中輕捷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對無定說,小臭兒有了鋼琴,也有了媳婦。他們交談的時間裡,無定突然發現不少陽臺上出現了人。人陰沉地,默默地俯視着他們。準確些說,俯視老頭。每張臉都板硬,盛着或顯著或含蓄的噁心。
那之後,無定再也沒見過老頭,因爲他把收垃圾的時間改在了天亮前。又一年,有朋友告訴無定,眼下有外國人和海外華僑買畫。這天他被介紹到一個捐商家。敲開門,裡面男主人對他叫:“哎呀,是你呀!不認識我啦?”無定惺鬆着眼笑笑。這笑讓對方怎麼以爲都行。男主人身後是一屋錚亮的傢俱,錚亮的各“大件兒”,錚亮的鋼琴,錚亮的一個女人。
“你媽給過我一塊冰糖呢,那時糖多金貴?忘啦?”
無定明白了,面前這個雙下巴,頭開始拔頂的男人是小臭兒。
“快請進,快請進!唉,咱家來稀客啦!”他對女人說。
無定在一坐一陷的寬大沙發上落下屁股,挺寒酸地把幾張畫靠在茶几腿上。一會兒,他見這個用鋼琴換來的媳婦端茶上來。她的十根除了血紅指甲、生來就相宜於各類戒指的手指若擱在鋼琴鍵上,將不知誰諷刺誰。
“這幾張畫……”
“先不談生意,先吃飯!哥兒們多少年了!”小臭兒揚聲笑起來,這笑聲預兆了他日後豪爽、無恥以及發胖的程度。“包了三鮮餡兒,正下着。冰箱裡我存了青島的啤酒。瞅你趕得這個巧!”
這時有人輕輕叩門。媳婦從瞭望孔看出去,以大腳趾觸地退回來:“你爺爺!”
“我哪兒來的爺爺?他老臉不要,我可要臉!”小臭兒說。起身囑咐媳婦:“先不開飯,不然他下回專趕吃飯時間來!你就告訴他我不在家。”他轉臉向無定,笑又回來了:“拿上你的畫,咱們上臥室談。”
無定跟着進了臥室,小臭兒將門掛個死。無定想說,老頭活不了太久,不必這樣對他。但無定什麼也沒說。如今人們就這樣對待風燭殘年的老人。無定早習慣世上一切不公道。
客廳裡傳來一清亮一渾沌兩副嗓音。
“臭兒又不在嗎?老也沒見他,想得慌。”
“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回來!”
“那我多等會兒。”
“唉唉!……您老別往那兒坐,那沙發是新的!您坐這兒吧!……”
“前兒,我拾了這麼個小銅佛爺,就給小臭兒拿來了。”
“這值什麼錢呀,您老也是的,什麼都往我們家拿。挺不衛生的,您拿回去吧。”
“沒準小臭兒喜歡……”
無定早沒了談生意的心思。他想告訴小臭兒,是他父親和他給老頭兒找了那份差事,缺德也好,積德也好,要怪罪就怪罪他們父子好了。但他一個字也不想說,心墜得他累。一小時之後,老頭走了。倆人出臥室時聽媳婦叫喚:一鍋三鮮餃子捂在鍋裡的時間太長,全漚爛了,成漿了。
無定客氣而堅決地在他們擺開飯桌時離開了。不久,學校會計科的人告訴無定,老頭的計時工資算錯了,少付了他百把塊錢,無定揣了錢,從夏天到冬天,那錢還在他手裡。他無論起得多早,老頭都是來過又走了,垃圾箱全被掏淨。
無定從學校找到了老頭的合同,那上面有他的地址。某街三百四十一號。街是條偏街。在城郊。正化雪,無定一雙布底棉鞋很快重起來。街兩邊的房子門臉都不大,所以沒費多少時間,無定便找着了三百四十號,聽人說,這是這條街的最後一個號碼,根本沒有三百四十一號。人指指遠處說:再往前就是菜田了,郵差到這裡就往回拐了。
無定回到家,納悶了一些時間,漸漸忘淡了。直到有天老婆拆洗他棉衣,發現了這疊鈔票,罵他不知爲哪個“小婊子”攢下了這些私房錢,他才突然想起老頭。他兇狠而沉默地從老婆手裡奪過錢,再次來到那條城郊街上。
街上能聞到油菜花和糞肥氣味。
他捱着門問,但沒人知道這樣個門牌和老頭。他逐漸走出了街的末端,發現身後跟了一羣熱心好事的閒人。
他一直走近闊大無邊的菜田,纔看見一個柴棚樣的小房,門上方有個手寫的號碼:三百四十一。門邊一輛垃圾車,裡面奇怪地存着一些殘雪。
“噢,您是找他呀?”閒人中有人終於醒悟似的。“曾大爺!他死啦。去年冬天死啦!”無定一點都沒有吃驚,反而鬆了口氣似的。這樣一個生命的消逝比它的存在更正常。這死讓一切嫌惡他的、憐憫他的、心痛他的人都鬆口氣。無定繞着房走着,看見幾頭大蒜掛在屋檐下。還有半串蒙着灰垢的乾紅辣椒。屋後有一堆雜七雜八的煤核,似乎是從許多不同的場地撿回抑或偷回的。一隻麻袋裡塞滿塑料薄膜……
一圈轉下來,那人仍在講着關於老頭的事:老頭有個很好的孫子,孝敬,掙錢給爺爺花,混得特體面,要接爺爺一塊去住他的新公寓,要天天給爺爺包餃子。但老頭不願去,老頭告訴街坊,天天喂他餃子的好日子他過不慣,他怕那種被人伺候、供着的日子只會讓他膩。“餃子天天吃也要膩。”老頭最後一趟在小雪中推着垃圾車出門時,就這樣親口告訴人的。
“您是曾大爺什麼人?”有人問。
“朋友。”無定答。
“也認識他孫子小臭兒。”
“對”
“他真對他爺爺那樣好?”
無定停了好大一會,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