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小屋的冷清,劉府別處卻熱鬧非凡。龍八太子和丁香來到劉家村小住,兩對年輕人玩得不亦樂乎。失憶的丁香對劉家村一草一木都好奇之至,龍八隻好當上了免費的導遊。在對整個村子都瞭如指掌後,她卻又突然對身居的劉府大感興趣。她小姐脾氣一發,所有人也唯有隨她在府上胡鬧了。
這一天,見了一個僕人沒好氣地從後院出來,丁香一問之下,才知後院有個長年臥牀不起的病人,卻又成天對人不理不睬。她好奇心起,顧不得和龍八約了去山上游玩,一路便向後院尋了去。
剛剛推開門,便被飄起的灰塵嗆了一下。卻見屋內一牀一桌,簡陋之至。一名玄衣男子仰臥在牀上,眉頭緊鎖着,似在忍受着什麼痛苦,神色間卻又偏偏平靜如水,無喜無悲。
丁香好奇之至地湊近了打量,喂了一聲,楊戩睜開眼向她望去,不由一怔。但就這麼一眼,丁香驀覺到了無由的熟悉,夾雜着極奇怪的感覺。她好奇地看着這人,道:“奇怪了,喂,我認識你嗎?”
楊戩靜靜地看着她。這孩子是來沉香處作客的嗎?年輕而充滿活力,看來,當初的決定果然沒有錯誤。不過,是不是太殘忍了一些?那麼熱烈地愛過,現在竟因爲自己完全地忘記?
他心緒複雜地笑了一笑。丁香拍手道:“原來你會笑啊?我還以爲你聽不到我說的話呢!”
跟着便是一連串問題,見楊戩只臥在牀上淡淡地笑着,不由有些不喜了,說:“一句話也不說,真的悶死了。對了,聽他們說你不能動是嗎?我家龍八手裡好多靈藥,來,我帶你找他去!”
她不由分說地要拉楊戩起來,頭一低,卻見這人衣領下有個古怪物件,形狀奇特但卻似在誰身上見過,便伸手取了出來細細觀看。
那是件銀月形小巧飾物,用天蠶細索環在頸中。銀月上刻滿了古怪的符咒,閃爍着奇異的微光。丁香反覆看着,又看看楊戩,說:“我見過,可到底在哪兒見過呢?不過,這東西可真好看呢!”楊戩見她抓着銀飾不肯放手,神色不禁爲之一變,張口欲語,卻無力說出。
屋外一人大叫道:“丁香,丁香!”聲音裡頗爲焦急,卻是龍八。
龍八等了丁香半晌也不見人影,一問之下,才知她去了楊戩棲身的小屋。龍八大驚之下,這纔想起三年前三聖母確帶走了楊戩。只是四公主丁香已死而復生,這趟來又從未見沉香等人提起過,他也幾乎忘了這個當初恨之入骨的大仇人了。
匆匆趕了過去,推門入內,見丁香正站在楊戩身前,低頭仔細看着什麼。
見龍八進來,丁香招手要他過來,笑道:“小八,來看看這個。我好象見誰帶過。銀鎧……那人好象穿的銀鎧……也不對,又不是唱戲兒,好好的會有誰去穿什麼鎧甲?”皺了眉苦苦思考。
龍八心頭一撞,道:“銀鎧?”暗叫一聲不好,只想:“楊戩是殺過她的大仇人。雖然天可憐見,神斧劈開華山後竟然自斷,丁香這才得以重生。但她對楊戩的憤恨之心必然強烈,若是任她對着楊戩,只怕真的會全部想起……”
憶及丁香當年癡戀沉香的情形,龍八冷汗淋下,忙攬了丁香手臂,柔聲道:“什麼鎧甲,這不就是個銀月飾物嗎?丁香,你若喜歡,回頭我給你打造上十個八個,你天天換了帶着玩兒好不?來,咱們先出去?”
丁香搖頭道:“不,我就是喜歡這個,我不走。”龍八急了,道:“你喜歡?好,我幫你取下就是了。”從丁香手裡取將過來,卻不由咦了一聲,只覺此物中竟隱隱有奇特真元流動,一現即隱。目光到處,見楊戩正看着自己手裡這飾物,神色頗爲奇特,一愣之下,隨即想到:“楊戩曾是司法天神,人品雖然壞極,手上功夫卻不含混。他隨身佩帶之物,說不定也是極利害的法器。”
當下更不遲疑,道:“丁香,你既喜歡,我取了給你就是。”手上加力,一曳之下,楊戩眉頭微皺,那飾物的天蠶細索深勒入頸後皮肉,卻是無法拽斷。
丁香不忍道:“你輕點,都流血了。”龍八道:“對這種人,還講什麼客氣?丁香,看我幫你取下來!”見楊戩只盯着那銀飾出神,只當他不捨此物,心頭火起,拎起他身子,將細索從頭頸上褪下,再一鬆手,將他重重摔回牀上。
那細索甫一離開楊戩身上,銀飾上光芒倏起,龍八隻覺手上一麻,如被電擊,踉蹌後退。那光芒正擊在楊戩身上,被震得翻倒在地,乓地一聲,額頭正中牀角,頓時鮮血淋漓。
丁香驚呼一聲,道:“龍八,你做什麼?”上前扶了楊戩,見他臉上蒼白,帶着黯淡卻苦澀的笑容,分明從未見過,卻又印象深刻,一時不由呆了。
整個身子如被火炙,又如千千萬萬把小刀在各處亂捅亂攪。日前因瑤姬而混亂的真元再度施虐起來。在昏迷前的一霎間,楊戩已知此次較之日前,情況只有更壞更糟。
“一直都無法言語行動,想賭上這一把都不可能。”昏迷中的他仍斂不去那苦澀的笑意,“去崑崙前封印了多少法力?五成還是更多?只是日前經絡剛重創過,又怎堪承受這等突然的衝擊。賭贏了又如何?我拿回了這些法力又如何?這身體依然還是不能言語、不能行動的廢物而已。”
喉中陣陣的腥甜,終於咯出血來。龍八縱然憎他之至,也不禁慌了手腳,着丁香去向三聖母求救。
於是,將楊戩接在家中三年之後,三聖母第一次步入了這小屋。
心情複雜地按上楊戩左腕,三聖母不禁微微一驚。楊戩重創過的周身經絡,又被一股強橫力道衝得支離破碎。雖有真元勉強護了心脈,但他內息也混亂之至,幾乎不可收拾。當下向龍八詳詢了經過,又要過那銀月飾件細看,猜測道:“這飾物是他數千年前誅滅妖魔時得來的,我也不知到底何用。可能你們把玩時觸動了機關,無巧不巧地正好傷了他。”
她催動真氣,貼在楊戩胸前渡入。手掌撫上去,心中突然一震。記憶中他胸口溫暖寬厚,小時候總愛纏着他抱起自己唱兒歌講故事。但現在卻消瘦贏弱至此,連心跳都緩慢吃力。一霎間她心裡空蕩蕩地,不忍再看向楊戩昏迷中落寞的面孔。
龍八見她發愣,低頭歉然道:“對不起,三聖母。我不是成心要傷他的。”三聖母回過神來,嘆道:“敖春你也不必自責。楊戩負你東海龍宮實在太多,你本不欲報仇,偏又無意裡傷了他,豈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報應麼?”龍八心下稍安,問:“那他可有大礙?”
三聖母渡入真氣,助他將岔亂的內息納回氣海,說:“我這二哥修爲深厚,他當年重傷至此,都還能殘存了些護體真氣。我來得及時,正好可以助他收攏內息。雖然人會吃些苦頭,但卻不會有性命之憂。”
頓了一頓,她想到了什麼,猶豫着又道,“八太子,丁香,今天的事就到此爲止,你們不用告訴其他人。我娘雖一直不肯見他,但畢竟母子連心,若知道了定會傷心難過。他既無大礙,實無必要讓她老人家去牽掛擔心。”
楊戩一連昏迷了十一日,到第十二天,紛亂的真氣終於在三聖母的導引之下納入了控制。只是,和他自己預料的一樣,受損的經脈實在不堪修復,身體與傷痛一如既往,以至他法力突飛猛進的情形,三聖母毫無覺察。
也從這一天起,小屋又恢復了以前的冷清。或許是隔閡得太久了?最初面對他虛弱時的不忍,日日相對後反倒熟視無睹了。而他那似蘊藏了太多東西的神情,每每令她只想遠遠避開。如今他既已清醒過來,她就更沒有勇氣來面對他微微感動而又複雜難明的眼神。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眼神到底意味着什麼,只是,那時已太遲太遲了。
但三聖母沒有想到的是,這些日子來,還有另一雙眼睛悄然關注着屋裡的一舉一動。
依然是手持着紫玉杖,獨臂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牀前,手腕一翻,杖尖已抵在楊戩的喉前。
“整整三年了,楊戩,看來你已忘了你的承諾?”他沉聲道。
楊戩淡淡地看着他,似乎早已料到他要來一般。獨臂人收回紫玉杖,微微一笑,道:“居然知道我不想殺你。看出我在屋外了?似乎你的法力,已恢復不少。”
他在牀邊坐下,面顯感傷之色,又道:“我一直想交你這個朋友,可惜的是,這個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知道嗎?我大哥死了,還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廟的那個年輕人。”
楊戩一震,獨臂人茫然地看着屋內黑暗處發呆,說話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在述說着別人的事,卻偏偏又悲傷得難以自制。
“大哥修的是道術,不能近戰,更不能殺人。我給你時間恢復決戰,他卻以爲我懼怕了你妹妹與外甥。爲此事我們爭了好幾次,誰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愛子形神俱滅,利用伏羲水鏡佈下了滅神大陣,也迫我主持大陣,報此血仇。”
楊戩目光凌厲如刀,倏而緊縮。身爲司法天神多年,他所瞭解的隱密遠較常人爲多。那伏羲水鏡是上古大神遺物,雖然誰也不知它有何功用,但本身不算得一件兇器。只是,若以它爲陣眼發動滅神大陣,則縱然是三清四御陷身其中,也只能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獨臂人的聲音仍平靜地傳來:“半年後陣法全部完成,我必要依大哥的遺命報仇。真君,雖約定過擊敗你前決不向令妹復仇,但現在,我已沒得選擇。”
緩緩站起身來,彷彿不堪重負,他喃喃地又道:“我一生追求武道,末了,卻要用陣法去殺人報仇。我一生最想交的朋友,卻又只能成爲我最大的敵人。只不過,楊戩,你還要不要堅持你的守護?”
他轉頭向楊戩看去,楊戩的目光中,只有沉穩與等待,似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獨臂人長嘆一聲,點頭道:“我懂了,楊戩,半年後你該恢復一戰之力了。所以,在發動陣法時,我會給你一個機會,那算對我不守承諾的補償。只是,我希望你值得,那一戰,你並無勝數。而你的付出,卻未必能得到任何回報。”
策杖起身,濃煙從足下騰起,將獨臂人隱回黑暗之中,來得突然,走得也毫無徵兆。楊戩沉思着,許久,無聲地笑了一笑。
“半年麼?應該可以重新凝成元神了。三妹,你還是太小看你的二哥,以爲我岔亂的只是殘存的護體真氣?你對我的瞭解,竟還比不上一個須與我生死相搏的敵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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