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他伸手扶閻羅起身,又和藹之極地笑道,“凡此種種,非閻君你全力配合不成。不過你大可放心,將人的念力凝聚成形時,其本體絲毫不會覺察,只要你與在場的幾位不往外傳,三界之中,便再不會有其他人知曉此事。閻君,你與本天王也非一日之交了,若肯全力助我爲陛下分憂,來日靈霄殿上,本天王斷然不會有虧待於你之處。”
閻羅苦笑一聲,但末幾句聽在耳裡,卻令他連骨頭也輕上了三分。李靖總領天廷兵馬,又暫攬司法大權,若李靖肯多加幾分照應,與他和地府的好處,當真是多得數不勝數。他再看一眼楊戩,想起被此人輕蔑呼喝的舊恨,橫下心來,向七星盤一指,說道:“那麼小王從命就是!”
既有鎖元符,他放心喝令小鬼速去取血,遍灑在絲囊和輪盤之上,又將純陰法力從指上逼出,點向其中的一個絲囊。就見那絲囊上的微光連連爍動,驀地帶動整個絲囊化成一顆黑珠,掙脫了星盤支架,慢悠悠地向地面彈出。
李靖由着他施爲,點頭一笑,轉頭看着楊戩,柔聲道:“真君,公事已畢,你我可以述一述私誼了。其實李某此舉,於真君你也有百利而無一害,一則助你將功折過,不再頑抗到底,二則,呵呵,想你將入獄千年,難免寂寞——真君你見識多廣,當知道門中有一項特殊的法門,可以將人的念力凝聚,體現出心中最強烈的情感。李某便是念你這千年寂寞無從排遣,才讓閻君施此法術,好讓你的親友故舊都來探上一探,看一看他們心中,對你到底還有幾分舊情。真君,你說李某此法可妙?”
無論李靖說什麼,楊戩一直面無表情,甚至懶得去看這弄臣的嘴臉。天廷幾巨頭中,老君雖然奸滑陰險,但畢竟還是憑了自己的實力與修爲。唯有這托塔天王,從來都是牆頭之草,全部精力,都用在趨炎附勢、借刀殺人的心計上了。便是昔日虛與委蛇時,李靖都素來不在他的眼中,何況現在,他已再沒有掩示真實好惡的必要了。
只不過,將念力凝聚成形?
忍不住暗自冷笑了一聲。這主意的確不錯,想來是出自老君的手筆,所幸這樣的三年下來,他早已知道,三妹他們就算念着過往,但對他最強烈的情感,肯定是隻剩下了怨恨,倒不擔心會露出什麼破綻。但是,李靖何以要解說得如此詳細呢?昔日自己積雷山失算之前,閻羅便已經曲意阿諛,與李靖等人串通一氣了。這番解說,與其說是要脅閻羅,或是向自己這階下囚炫耀,倒不如說,是在藉機有意地放一些話出去。
既來之,則安之,無論有什麼設局,自己這付身子,還怕些什麼呢?
但無端地,看着一道道念力從地府外飄來,黑珠漸漸變大,他心中又是微微一痛。他們對他的恨有多深,這是他從未敢細想的問題。他總是告訴自己,是他行事過於決絕了,纔將三妹他們逼得無法原諒他。三妹,畢竟還是念着兄妹之情的,否則也不會在他受傷時爲他調理了十多日。可是……可是念力凝聚的幻相,是最不會隱藏內心所思的,他們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衆人也在看着黑球,看着幻出的人形由淡而濃,由模糊而清楚,李靖的話,是再明白不過了,七個絲囊,必是對應了七人。但這次來的會是誰呢?三聖母閉上了眼睛,不是她,不是她,不會是她,她不會再對哥哥做什麼了!耳邊傳來一聲驚呼,是龍八聲音:“我,是我?”三聖母這纔敢去看,是八太子。她鬆了口氣,想到二哥處境,又給了自己一巴掌,無論是誰,那些刑具都是要招呼到哥哥身上的啊,她在慶幸些什麼,不是自己動手便能安心了麼?
四公主看着弟弟:“弟弟,你會做些什麼?”龍八望一眼四周投來的目光,困難地道:“我不知道,這是幻相。你們剛纔都聽見了……本體並不會瞭解。”他們都懂,他們知道,但卻不敢去想。最強烈的感情……那時除了恨還能是什麼?恨總比別的更易記住。
幻相一步步走向楊戩,解開了他腕上的鐵銬,楊戩摔落在地。“楊戩,你殺我姐姐,害苦丁香,可天可憐見,她們都福大命大。倒是你,現在得到報應了罷!”鏡中語聲低沉,鏡外的龍八迷茫地想,那時自己對楊戩是什麼感覺?事隔了三年多,姐姐復生,丁香未死,雖仍恨着楊戩對她們的殘忍,可是那恨意,終究是被時間沖淡了很多。所以……所以自己,該是不會有太出格的舉動了吧?
還未想定,就看見自己的幻相一腳踢在楊戩小腹上,將身子踢得蜷成一團,隨後拳打腳踢,勢若瘋虎地發泄起來。龍八低下頭去,不忍多看,卻多少有些慶幸,幸好如剛纔想的那樣,沒有做出更離譜的事。但就在這時,鏡裡鏡外幾聲驚呼,卻讓他這份僥倖之心,頓時化作了泡影。
他急擡頭去看,幻相正一腳踹在楊戩胸前,喇地一聲悶響,想是已壓斷了骨頭。但幻相猶如未覺,端詳着楊戩平靜的神色,沉聲說道:“我還記得,你們這些上仙,從來不將我們龍族當玩意兒,想殺就殺,想辱便辱,當年爲沉香之事,竟在東海的龍宮裡,公然要脅我父王。楊戩,你不是看我們不起嗎?我三哥曾被哪吒剝皮抽筋過,那麼今天,我就讓你這上仙也來嘗一嘗滋味吧!”
龍八不禁哆嗦起來,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幻相站在刑室裡,用目光四處搜尋合手的刑具。半晌,幻相的目光落在角落的一根竹蔑之上,嘿嘿地冷笑不休。
小鬼主動上前幫忙,掀翻楊戩的身子,解開了衣袍。幻相挑出一根竹篾,在手上抖了一抖,便是一鞭抽下。竹篾與皮鞭不同,邊緣鋒利,細長有韌性,每一鞭都貼着肉深深切進去,只留下一條細細的紅線,過得片刻,方有血滲出。
抽打一陣,楊戩胸腹間已全是滲血的鞭痕,幻相這才停了手,扔下竹篾,五指如勾,猛地順了鞭痕深剜入模糊的血肉之中。
楊戩看了這幻相一眼,後續的是什麼名堂,不用猜也能知道。不過,這場風波里,失去最多的怕是丁香和他。雖然一切已過去,但中間他們受到的傷害已是不能彌補。他行事從不後悔,卻不能不有疚於心。就算他欠八太子的吧,讓他的幻相來發泄一番,以後當真魂飛魄散之時,也是無牽無掛,恩仇兩了。
果然,蔑鞭的傷處被洞穿挑起,幻相冷笑着,手上加力,緩慢地一寸寸撕開。皮肉和着淋漓的鮮血,被慢慢剝離下來,偏龍八的動作又緩慢之至,有時還故意地頓上一頓,令這撕裂時的劇痛,又分外延長了許多。幻相固然是放聲大笑,連幫忙的小鬼都分外興高采烈,賣力地按緊了楊戩不住痙攣的身子。
楊戩合上了雙目,懶得再看。雖然痛得厲害,但只是外傷而已,而他三年來經絡俱斷,種種痛苦,較此幾乎是甚於百倍,又豈在乎這等些微的折磨?
他淡定如故,受不了的卻是旁觀的衆人。沉香跪在地上,死命摳着地面,這種痛只怕更甚於凌遲,八太子,你真的這麼恨他麼?更大的恐怖橫在心頭:龍八局外人,無非是兄弟之義,才走上與楊戩作對的道路。待四公主與丁香事了之後,心中的恨意,只怕早消磨得七七八八了。
換到自己時……換到自己,換到娘,換到這衆人時……又會如何?
亂撕一陣,又是胡亂的踢打,龍八閉着眼,祈禱快點換人,他已經開始受不了。所幸這是閻羅第一次施法,只是實驗口訣和手印,待幻相又是一腳踢出,召喚念力的純陰法力耗盡,幻相一陣波動,忽然淡成一抹輕煙,半空中縮成絲囊,自動飛回了七星輪盤的架上。
閻羅在一邊看得咂舌,幻相散去後才緩過神來,小心地問李靖道:“李天王,看來楊戩人緣差極,念力凝形後,竟真的只剩下恨意了。今天……是不是就到此爲止了?”
楊戩是才押來地府的,萬一熬刑不過,第一天就死在幻相手裡,地府實在不好向上交待。閻羅這一層的言下之意,李靖是聽出來了,卻是不置可否,許久,才說道:“我早朝還早,閻君,你不妨再多試兩次法術,免得我走之後,你會因生疏而出錯——我不能久滯地府,以後刑訊之事,定有煩你獨力主持的時候。”
他向幾隻小鬼一指,又道,“而且幻相不同於魂魄常人,招來後全憑本能,除了對囊上鮮血的主人有所反應外,對於我們,那都是視而不見的。我還要看一看小鬼的表現,須得他們善於揣摩人意,主動配合幻相的施爲纔好。”
閻羅不敢再說,任意選了個絲囊再度施法。念力匯入,人形漸漸凝聚,但見散發垂額,眉目清秀,成形的正是沉香。李靖看在眼裡,目光裡精芒一爍,搖手示意衆人禁聲退後,全神貫注地觀察着幻相的作爲。
沉香的幻相站着愣了一會,看見摔在一邊的楊戩,慢慢走過去,掐住他脖子,將整個人拎起來頂在牆上。楊戩原蜷在地上,被粗暴地拎起後,才發現眼前人已變成了沉香。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心裡卻在苦笑,果然,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沉香一路被他逼得太緊,想來對他更是恨之入骨。
“放開舅舅,放開舅舅……”沉香衝着自己大吼,最恐懼的,是自己會做出些什麼。念力與本人最大的不同,是本體有着理智的約束,而幻相,拋棄了一切,只剩下本能,不會在意什麼世俗人言,不會有什麼顧忌,只會肆意渲泄最佔主導的強烈情感,而更可怕的是,那纔是真實的自己。
沉香閉上眼睛,搜尋自己內心深處,他那時恨有多深?他會做些什麼?在得知母親被壓入華山的時候,在被追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在看見父親在十八層地獄受苦的時候,他是怎樣恨着楊戩,怎樣在腦中幻想着,自己強大起來,報復他,折磨他?
“楊戩,都是你害的,你知不知道,從小人家就說我是沒孃的孩子,人家父母雙全,我卻只有爹爹!你拆散了我們一家,還不放過我們,這裡,爹就是被你殺了扔來這裡!”沉香的眼睛是紅的,紅得似要滴出血來。楊戩已喘不過氣來,腦中一絲清明,全力收束住法力,否則一旦神智不清,自動護體,那麼這一枰棋就要一敗塗地了。
沉香捂耳搖頭:“不,不是的,舅舅沒有拆散我們,要不是舅舅,我早被送給了別人,連爹都失去了!舅舅是爲我好,不要傷他,我已經將他傷成這樣,怎麼能再……再……”
但幻相聽不見,又掐了一陣,卻主動鬆了手,沉着臉冷笑:“我不會就這麼殺了你,楊戩,你一直都看不起我,當我是野孩子,不配做你司法天神的外甥。也看不起我娘,恨我娘毀了你的前程和榮華富貴!現在,報應的時候到了,我要你求我,低三下氣地,好好地求着我!”
他恨恨地瞪着楊戩的眼睛。眼前的這個男子,正因窒息而大口喘息着,烏青的脣角掛着血涎,也無力自行咳出吐去。但明明狼狽不堪,賤如塵泥,何以這雙眼,仍然如第一次見到時那樣的冷靜深邃,威嚴得竟讓他有了自慚形穢的卑微心理?
“我要你求我,聽到沒有,開口求我!”
幻相再度大叫起來,來自本體的卑微感覺,讓他本能地知道是緣於眼前這人。衝動在心頭撕咬着,幻相將楊戩摔在地上,大步衝向刑室邊的一堆刑具。
自己,自己想要幹什麼?沉香攔在楊戩身前,絕望地看着幻相在刑具中一陣翻撿,然後直起腰,提着一柄鐵錘,一步一步地走了回來。
鐵錘?沉香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幻相已走近前來,貼近了楊戩,冷聲道:“你不肯求我是吧?這個時候了,還是看不起我?那好,我也不要你求,我只要你補償,償回我這些年的痛苦和不堪!”一揚手,亮出一枚鐵釘。地府小鬼動刑經驗何等豐富,見狀忙會意般地過來幫忙,先架起人抵在牆上,再將左臂貼牆擡起。就見幻相一聲冷笑,鐵釘照準手掌便猛戳了下去。
他這一戳極重,碰到了掌骨才滯了去勢。幻相一手扶穩鐵釘,另一隻手,高舉鐵錘便重重砸下。“喇”地一聲脆響,掌骨半碎,釘身卡在了骨上。沉香徒勞地阻擋着,一個哆嗦,那一聲敲擊,竟似敲在了他的心裡。
楊戩又合上了眼,感受手上傳來的劇痛。沉香沒對人施過刑,不知這種釘刑是有講究的,須找準了骨縫釘入。他這一亂敲,卡在骨上進退兩難,又不知察看原因,只一味地亂使蠻力。楊戩不禁暗歎一聲,這孩子,經歷了這麼多的事,如何還這般地衝動莽撞?
幻相想撥出重釘,卡牢了,竟沒撥得出來。他更是惱怒,乾脆不管不顧地亂砸一氣,“咯喇喇”的裂骨聲裡,硬是敲穿了骨骼,將釘尖深嵌進牆中。
右掌也被如法炮製,小鬼們笑鬧着鬆手退開。但楊戩癱瘓已久,腿腳無力支撐,身子向下滑落,全靠鐵釘掛在牆上。但區區血肉之軀,又怎經得住全身重量的拉扯?掌骨被拉變了形,眼見就要崩裂。閻羅見勢不好,急施眼色,退後的小鬼會意,又搶上先將人架住再說。
幻相冷眼看着,想來也發現了鐵釘實在掛不住人。卻只是冷笑,想了一會,自言自語地道:“掛不住,多加幾根不就成了?”撿來鐵釘,朝準肘部狠狠釘下。
三聖母和小玉癱在地上動彈不得,沉香想去掰開自己幻相的手,沒有力氣。有力氣又如何,他又能做些什麼?“沉香,你……你這混帳!你怎麼如此狠心……”鏡外的梅山老六伏地痛哭,大罵着沉香,心中卻是恐懼無限。蓬萊酒宴猜謎,自己和四哥都參與了的,自己……自己會對二爺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