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江新櫺看見了所謂的拜上帝教的“總部”。一片低低矮矮的房間,掩映在濃密而又低鬱的山林裡面,在陰暗的天色中甚至有幾分破爛之感,讓見慣了樓上樓下高門深院的她不由自主的皺下了眉頭。
這樣的房間,馮雲山也住得慣?
新櫺姐姐到了嗎?一個聲音從樹林中傳了出來,第一個字時分明還離了很遠,最後一個字響起的時候,一身勁裝的馮雲巧就已經站在了面前……
這丫頭的功夫還是如此出色。她看向面前的女子,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容,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樣的笑容裡面有一種和年齡極不相稱的憂鬱,彷彿笑容已是麻木,那樣的笑容,只是爲了掩蓋內心難以說出的酸楚罷了。
……新櫺姐姐……永遠,她都只會叫我姐姐的。她在心中苦笑,手心裡面捏着一張紙,緊緊的捏出了汗。
知道姐姐今天到,大哥特意讓我來接姐姐。住處已經安排好了,姐姐隨我去看看罷,有什麼需要的和我說。這裡不比得家裡,少不得委屈姐姐了。
雲巧一面說着,伸手拉了她要走。她卻不動,巧兒,你大哥呢?
大哥現在很忙,暫時過來不了。姐姐先跟我來吧。
還是很忙麼?她怔了怔,眼裡漸漸的帶上了三分諷刺,只要是我一出現,他就會忙吧。她想,臉色卻很是平常,這麼多年了,她已經習慣了,不是麼?只要自己在,雲山一定很忙的。
她不在乎。
他早已經習慣了。但是,既然已經習慣了,自己爲什麼會來這紫荊山?她的手不由自主的緊了緊,手心的汗水已將那紙浸得溼透了。
巧兒,讓我去見見你大哥。放心,我不會耽誤他多久的。她說,語氣中帶着不容推遲的堅定。那樣的語氣,令雲巧不自覺的楞了楞,這個平素溫婉淡定的江新櫺,怎麼這次感覺有些不對勁了?
馮雲山的確是很忙。至少在她見到的時候是這樣。
在交代了一大堆的事情後,馮雲山回過頭來,看見了面前的新櫺。淡黃色的衣衫,映在背後重重疊疊的山色之中,彷彿一片飄落的枯葉,脆弱而孤零。
你到了?他道。她聽出他的聲音裡有些尷尬,卻不說話,只是靜靜的聽着。路上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我今天很忙,現在有事要出去一下。他說,擡腳往外走。
我是瘟疫嗎?她就在他走到門口的那一瞬間張口說道。馮雲山一怔,擡起的腳步不由自主就緩了緩,片刻又重新落了地,回過頭來看着眼前的女子,那一瞬間他那平素波瀾不驚的眼裡竟然破開一條縫隙,使人可以從那之中看見他的內心,不知道爲什麼卻是一種憂鬱,鉛灰色的,無法言傳的憂鬱。
她就那樣站了片刻,終究沒有等到回答——其實她也知道,根本就等不到回答的。
半晌,她又重新開了口。
爲什麼?這次又是因爲什麼?許是心情激動,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面迴盪着,顯得那麼的突兀。那聲音攪動着一屋子沉悶的空氣,一字一字的,彷彿千萬根長針紮在心頭。
一陣風猛的吹過,不知道何時,房間裡面就只有他們兩人了。再度開口的時候,她也開始驚異自己,居然還能夠用如此平靜的語言說出。
你答應過我的,絕對不在主動將這個拿出來。那麼這次,又是因爲什麼?
她將手心的那張紙拿了出來,遞到他面前,那上面刺眼的寫着兩個字:休書。
解釋,馮雲山,我需要一個解釋。她說。
天色越發的陰沉了,風颳過樹枝,一陣陣沙沙的着響。馬上,就要下雨了罷?
對不起。許久,她聽到了這樣三個字。然後那人已經出了門,這一次沒有停留。
屋外猛然颳起一陣風,淅淅瀝瀝地又下起了雨。一如許多年前的那天,也是這樣淅淅瀝瀝的下着雨的。
對不起,馮雲山,莫非你永遠都只有這麼三個字了麼?
每一個人舉行婚禮的日子都是一個好天氣。只有自己的婚禮,毫無預兆的下起了小雨。江新櫺記得許多年前自己就是在那樣一個雨天裡,上了花轎進了馮家的門。
整天都是繁瑣的儀式,添裝含飯,坐牀撒帳……兩對描金的紅燭竄起昏黃的火焰。整個房間便在這燭光中影影綽綽的搖曳開來。
洞房花燭夜,原本應是喜氣洋洋的,然而她卻感到冷。面前的男子獨自站在窗前,一動不動似一尊石象。他就那麼看着窗外許久,沒有朝自己看一眼。沿着窗臺,他大紅色的吉服垂下冷硬的線條,是鏗鏹的頓挫,一筆一筆,那樣僵硬的筆調,彷彿在承受着極大的痛苦,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這個分明是喜氣的房間裡面,眼前這個人居然顯得很孤獨,很痛苦,很——憂愁。
是的,非常的憂愁,鉛灰色的憂愁。
一時之間,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新房裡安靜極了,只聽得見紅燭畢剝燃燒的聲音,一串串的燭淚掛在那裡,昏黃的夜色之中,象極了家鄉河上點點漁火的倒影,那些淡淡的,昏昏的,幾乎要被沖淡的倒影。
她夢遊一般的站了起來,低頭看了一眼牀下,五彩同心結,挫金紋雲杯,那繫着同心結的合巹杯拋在牀下,卻沒有出現所謂的一立一伏的吉兆,兩個杯子都倒着,一個杯口朝東,一個杯口朝西,彷彿它們本不該是一對合巹杯,只是被杯腳的結硬栓在了一起而已。
江新櫺不由自主的就感到了一絲寒意,她站在那裡不知所措,拼命的想抓住什麼卻有覺得不知該如何做。時間便似凝固了一般。她怔怔地不知站了多久/終於鼓起勇氣喚了一聲,心頭似打鼓一般七上八下,然而窗前那個人竟然沒有聽見。
雲山……
她又喚道,聲音迴盪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怯怯地,帶着不確定。然後她看見馮雲山轉過身來,看着她。就那麼定定的看了許久,他的眼睛裡有鉛灰色的痛楚,非常的痛楚,她不明白爲什麼會有這樣的痛楚。
江姑娘,他第一次開了口,用的居然是如此客氣的稱呼。天晚了,姑娘休息吧。
他說,頓了頓,又開口道,對不起。
那三個字在房間裡迴盪着,突兀而刺耳,彷彿他說的是外世界的語言,她聽不懂。然而這卻是她給她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此後她聽得最多的一句話。
對不起。
永遠都只有這三個字了麼?
一陣風吹了進來,他出去了。江新櫺只覺得臉上是冰冷的刺痛,嘴角無聲的抽動幾下,彷彿要哭的樣子,可又漸漸的拼湊出一絲苦笑,慢慢慢慢的漾開,半晌,兩痕淚順着臉頰滑了下來,無聲地落入了空氣中。
她發現自己居然在笑。
那天是她的洞房花燭夜,那天他的丈夫給她說了三個字,卻是——對不起。
……
對不起。江新櫺嘆道,門口那人已經不見了。這麼多年來,永遠就只有這麼三個字。他是塊石頭,無論眼淚還是話語落在面前都激不起他半分的迴應。
對不起……
門外的雨還是淅淅瀝瀝的下着,一寸寸的寒意緩緩的侵了進來。她不由地將手中的那張紙捏緊了些。
第一次把“休書”給她,是在“試廚”的那天。婚後第三天,新媳婦“試廚”。不管多少的委屈,規矩總是規矩,不會因此而改變。
那日她去廚房去的很早。端着盤子到了舅姑門口時,聽見了裡面努力壓着的,但是已經止不住高了起來的訓斥聲。
你這個不孝之子,你,你,你這幾天是用這種方法來給我示威嗎?
裡面的聲音似是氣極,夾着陣陣的咳嗽聲,一個蒼老的聲音充斥在整個房間裡。
從婚前開始,直到現在,你……你……劇烈的咳嗽,伴着茶杯摔碎的聲音,以及另一個人湖話語。
你消消氣,消消氣,兒啊,快給你爹認錯,說今後你不會了……
後面說什麼江新櫺已經聽不下去了,手一晃,手中的東西“哐啷”一聲打翻在地。裡面的聲音陡然停了下來,門開了。馮雲山看着一地的碎片,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江新櫺擡起頭來看這他,黑白分明的眼裡有悲涼的神色,然而他卻視而不見。只是蹲下身來,一片一片的拾起那些碎片,端着離開。
雲山……她聽見自己在喚,膽怯地,近乎是哀求的呼喚,但是那個背影不曾做分毫的停留,自顧向前走去。
雲山。她喃喃道,順着牆滑了下來,半晌不動,知道那人永遠不會停下來了。她的婚姻,不過如同這滿地的碎片般,七零八落,永遠無法拼湊在一起。
她卻沒有看見,遠處的背影在轉彎處停了下來,悄悄的轉過了身,僅僅是片刻,又再度掉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