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五)

十二

離小院不遠的一座小山丘上,一襲素衣的王均遠看着馮雲山離開,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我原本以爲,在他的心目中就一個太平天國的,沒有想到他居然回出現在這裡。”

“現在你放心了吧。”王升遠偏着頭看着弟弟。當初均遠本打算離開永安城後就去京城一代遊歷的,可是在走了許久之後一聽說太平軍已經突圍了居然立刻飛奔回來,一路尾隨而至。王升遠知道,他是放心不下珮瑤,特別是在天地會諸人受傷的情況下。

王均遠沉默半晌,終於喃喃道:“這麼久以來,我還是看錯了馮雲山。”

與此同時,小院中的蘇姨也發出了同樣的感慨:“這麼久以來,我還是看錯了馮雲山。”

“蘇姨。”珮瑤擡起頭來,有些驚異,卻又說不出一句話來,沒有人會料到馮雲山回在這樣的情況來見她,而她呀沒有料到今天雲山居然會給她說那樣一番話。那樣一番話,珮瑤默默的想着,爲了這番話,真的是至死也不後悔了。

“珮瑤,如今你有是作何打算,還要走嗎?”蘇姨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珮瑤微微一怔,還走嗎?彷彿幾年前自己就說過要永遠離開的。可是到現在,自己居然還在這兒,狠心邁出這一步,竟是如此的艱難。好不容易邁出去了,走了一年有餘,又還是忍不住回來。這一步,真是邁得越發艱難了。不過蘇姨也似乎沒有讓珮瑤回答的意思,又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蘇姨是看着你長大的,你的心事,我也多多少少的知道一點。這麼些年來你一直就在擔心,擔心太平天國會走上當初天地會的老路,擔心馮雲山也回象當年你父親那樣。所以你就一直想讓他離開太平軍,但是又偏偏無法說服他,結果自己也就絆在這裡,想走又走不了。珮瑤,你這樣子太辛苦了。”

蘇姨的話在夜風中響着,一字一句的敲中珮瑤的心事。自己怕啊,害怕再失去親人,害怕重演當年的悲劇,可是太平天國偏偏是越來越像當初的天地會,每經過一天,自己的預感就強一分,如此,自己又怎能不擔心,怎能不怕!當年父親害怕自己捲入天地會的內訌中,堅決不許自己報仇。不想幾年後,自己又再度面臨當年的情況。太平天國,太平天國,你的太平又能夠有多久?珮瑤心中嘆道,雲山不是看不出,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而蘇姨顯然是洞察這一切的:“我記得當年雲山被關在桂平縣監獄裡,而洪秀全居然連夜逃跑的時候,你就動過要讓馮雲山離開太平軍的念頭。後來雲山出來了,一切都順利了,洪秀全居然又大搖大擺的跑了回來。珮瑤,從那時候起,你就對所謂的太平天國不抱希望了,對嗎?”

“那時候太平軍纔有多大的氣候啊,楊秀清一來個‘天父附體’,蕭朝貴立刻就來了個‘天兄下凡’,擺明了就是洪秀全利用蕭朝貴來分楊秀清的權。真是可笑,還沒有起兵就已經這樣了,還不知道以後會成什麼樣。”:蘇姨的一番話在空中迴盪着,帶着穿透世態炎涼的洞徹力,一寸一寸的切在珮瑤心頭。太平天國,你真的回走向內訌嗎?她很想找幾句話來反駁一下。但是半天卻想不出一句來,只能夠苦笑一聲:“還好他答應了我會離開的。”說這話的時候,珮瑤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安慰誰。

十三

六月的南方,已經是十分是炎熱了。天地會諸人都在默默的觀察着太平軍的行程。不久前天平軍從桂林撤軍,開始北上,準備繞道全州,然後入湖南,取長沙。但是任誰也沒有料到,太平軍會在這個時候突然間停了下來下令猛攻全州城。

“不是說繞道嗎,怎麼又打起來了。”宋叔和蘇姨茫然不解的看着不遠處的滾滾硝煙,心下十分奇怪。珮瑤抱着孩子倚着馬站在旁邊,聽了宋叔這幾句話,不知怎地心中就一慌。“不會出;了什麼事吧。停在這兒攻打全州,,依雲山的個性,既然是定了要繞道奔湖南取長沙,那就一定不會變的。”她默默的想着,“一定是有什麼意外,不然不應該這樣的。”

正在幾人驚疑不定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那馬奔得太急,珮瑤若非先聽到聲音,幾乎要以爲它是從天而降到面前的。轉身一看來的是雲巧,珮瑤的眼皮就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巧兒是不應該在這個時候來的。

雲巧奔至近前,急忙勒馬,那馬便一聲長嘶,幾乎橫在了衆人面前,顧不得下馬,她急呼道:“珮瑤姐,大哥中炮,他要見你和孩子。”

短短一句話如同驚雷擊下,珮瑤猛一擡頭,不信似的望着雲巧,竟然沒有立刻作出反應。宋叔和蘇姨都聽得大吃一驚,齊齊把目光投向珮瑤,卻見她回頭去看了一眼全州的滾滾硝煙,彷彿才明白過來這話的含義似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飛身上馬,狠命的一甩馬鞭絕塵而去。

陣陣鑽心的刺痛將馮雲山從昏迷中喚醒。因爲疼痛,他的頭上滲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汗珠。慢慢的撐開沉重的眼皮,眼前的幾個人影終於漸漸清晰了起來。“天王。”他輕輕的喚了一聲,覺得這一聲喊得如此的吃力。

“雲山兄弟”“雲山兄弟”“南王”.所有的人見雲山醒了,都齊齊的圍了過來。營帳外轟隆隆的炮聲驚天動地,帳內卻是極其的安靜,自洪秀全以下,楊、蕭、韋、石等人全靜靜的守在雲山牀前,等着他積攢力量說下一句話。好久,馮雲山說道:“不要報仇,快去湖南。”這八個字極輕極細,雲山一說完就閉上眼睛喘着氣,臉色慘白。不過這句話大家還是都聽清楚了。洪秀全與楊秀清對望了一眼,楊秀清見天王死死的抓住馮雲山的手,眼裡已全是哀痛之色,饒是以他向來的冷酷絕情,也禁不住心傷。失去了南王的太平天國會是什麼樣子?沒有人敢預測。南王不可以死,他若一死,那盞永遠指引着天平天國的航燈就徹底的熄滅了,整個天國,回一片黑暗,一片茫然!然而此刻,所有的人都清楚,馮雲山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洪秀全才會幾乎是憤怒得失去了理智般的下令攻全州報仇。因爲全州傷了雲山,傷了他洪秀全最在乎的兄弟,傷了太平天國的南王。但是如今,雲山醒後的第一句話卻是“不要報仇,哭泣去湖南。”

“雲山,你先靜下心來休息。這全州的事,我們會處理的。”洪秀全說着,聲音已經忍不住哽咽起來。楊秀清見洪秀全如此,忍不住心中暗歎一聲,洪秀全的痛心與悲傷是發自內心的,這一點他清楚。少了南王,這太平天國內部的各芳勢力依然是平衡的,但是絕對不再是潤滑的。南王是一劑調和各方面的勢力的潤滑劑,溝通各方面的橋樑。若是今天,換過自己是雲山,天王也會是如此的悲痛嗎?不,不會的,在洪秀全心中,甚至是在許多人心中,無論自己的位置有多高,說到底都還是及不過馮雲山的。楊秀清有些傷感的想着,不忍心看眼前的這一幕,天王,那個兩親生父親死時都沒有掉過眼淚的天王,如今居然落淚了。

“秀清,”然而就在他恍惚的那一瞬間,卻聽見了雲山在叫自己,他忙應了一聲,卻見馮雲山把蕭朝貴、韋昌輝、石達開挨着喚了個遍,然後才緩緩但清楚的說道:“當初我們六人結爲異姓兄弟。我死之後,你們要齊心協力,共輔天王。”他的話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似針一般紮在每一個人的心裡。“齊心協力,共輔天王。”大家把手放在一起,重複着雲山的話,象是在立誓一般。楊秀清心中禁不住一陣心酸,那一刻幾乎也以爲這是自己今後的目標了。齊心協力,共輔天王……呵呵……南王啊。

“好。”雲山的嘴角浮起一個慘淡的笑容,閉上了眼睛,這樣的一句話已經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楊秀清的野心,自己當然清楚,今後,這太平天國,還能夠有多久的太平?他已經無力也無法來維持天國的平衡了。所能夠做的,僅僅是幾句話。天王啊,太平天國不可以走向內訌,不可以啊。可是自己如今還可以做什麼呢?六月的南方,天氣已經很熱了,馮雲山卻感到冷,他覺得自己身體的熱量在一點一滴的褪盡,一絲一毫的擴散在空氣中。

不可以內訌啊,太平天國不能夠毀在自己的手中。馮雲山想說,卻再也沒有力氣說出來了。他再一次的睜開眼睛,把面前的每一個人挨個掃視一遍,所有的人眼眶都是紅紅的。營帳外的炮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過幾天着全州怕又成一片血海了。雲山終於閉上了眼睛,喉嚨裡輕輕的發出兩個字,誰也沒有聽清那說的是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說的最後兩個字是——珮瑤。

珮瑤,珮瑤,在這最後一刻,你又在哪裡?

一陣風猛的吹了進來,伴着這股風,珮瑤與雲巧跌跌撞撞的的衝了進來。“雲山。”珮瑤叫道,聲音開始發抖。

牀上的馮雲山突然睜開了眼睛,看着站在營帳門內的珮瑤,懷裡抱着孩子。那一刻,所有的人都看見,南王的眼睛裡有一絲奇異的光彩。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南王居然再度笑了。珮瑤啊珮瑤,他看着她,她的背後有陽光從帳門口撒進來,絲絲縷縷,那樣的舒服與溫暖像極了當初在紫荊山初次見面是,那從樹葉見撒下的陽光。那一天在紫荊山,如此美好的天氣,如此美好的相遇,那麼遠又那麼近,彷彿一個可見而又一觸即碎的夢幻。以至於在許多年之後,雲山每一念及那一刻,都覺得那天的紫荊山,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擠出微笑,最後一次長久的看着珮瑤,看着孩子。然後他的微笑便凝固在那裡,永遠永遠,定格在了這生命中的最後一個笑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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