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屬水德, 服色尚黑, 天子龍袍上玄下赤,另有蔽膝、佩綬、赤舄,上飾日、月、星辰、山、龍、華蟲、黼、黻、藻、火、宗彝、米粉十二章紋。
錦書曾經無數次侍奉聖上穿衣,但現在,已經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了。
今日之後, 連“聖上”這個稱呼, 都將屬於別人。
聖上此前病重時, 便有交付天下與承熙之意,早早吩咐尚宮局準備, 衣袍用具便宜, 這會兒倒是恰好能用到。
錦書一夜未眠,第二日天還未亮, 便往承熙那兒去, 將他喚醒,親自爲他更衣。
從此之後, 他們前面再沒有人能遮風擋雨,只能彼此慰藉, 相互支撐。
而今日,也註定將被他們永遠銘記。
先帝駕崩三日, 新帝該往含元殿去受衆臣朝拜, 登基稱帝了。
錦書輕輕拂過安吉絲製成的袍服,轉眼去看承熙,目光感傷, 隱約期許:“偌大的天下,即將擔在你肩上了,會很辛苦。”
在她的記憶裡,他似乎還是剛出生時候的小娃娃,胖胖的,軟軟的,愛撒嬌,還很貪吃,有時候跟她生氣,就找父皇護着,縮在父皇懷裡不理人。
不知不覺的,竟也這樣大了。
承熙這夜其實也沒能睡多久,精神卻不萎靡,擡頭看向母后,震聲道:“我不怕。”
“那就好,”錦書輕輕笑了,手指穿過十二毓珠,最後撫摸兒子的面頰:“去跟幾位老臣說說話吧。”
她一指不遠處偏殿,道:“他們德高望重,見過經過的事情多,你多聽幾分,沒壞處的。”
承熙走了,她面上笑意方纔淡下來,聖上駕崩後,寧海總管便跟在她身邊,見狀,上前低聲道:“楚王殿下已經將北軍之事了結,這會兒正往宮裡來,諸位臣工也已經往含元殿外集合,倒是何公……”
他聲音愈發低了:“奴才瞅見,他聽說北軍統領也是先帝的人後,面色有些不好,但是也沒說什麼。”
“尋常罷了,”錦書淡淡頷首:“不必奇怪。”
她以南軍異動試探承安,雖然出事的機率很小,但危險還是有的,何公知道這一切是她所爲,心中未必不會覺得不滿。
不過,這對於錦書,乃至於他們接下里的合作,都無傷大雅。
她想做的是幫助自己兒子登基,穩定朝局,何公想要的是扶持新帝,穩定社稷,從本質上講,並沒有什麼區別。
何公心胸開闊,即便不悅,也不會因這一點小事兒與她生出齟齬。
不再多說,錦書轉身往內殿更衣。
承熙既是新帝,她作爲皇后,順理成章成爲太后,先帝后宮存留宮妃,也會擢升太妃。
雖然承熙年幼,身邊尚且無人,可這已經是屬於他的時代,她們也該挪一挪地方了。
其年十一月初七卯時三刻,天色將明,衆臣便在幾位老臣帶領之下進入含元殿,宣讀先帝遺旨,跪拜新君,山呼萬歲。
辰時一刻,禮畢,新帝降旨加恩天下,同日,冊封皇太后。
錦書仍舊住在甘露殿裡,先帝嬪妃挪出舊宮,她原也該挪到長信宮去,只是長信殿年久失修,承熙不肯叫母后到那兒去住,吩咐人修繕,便叫她先留在甘露殿。
至於他自己,因爲年幼的關係,雖然象徵性的搬了東西往含元殿去,但晚間入睡時,也仍舊留在甘露殿裡。
皇位初定,宮中未必全然安泰,還是叫他留在甘露殿中,更爲穩妥一些。
再則,錦書自己其實也不怎麼想挪到長信宮去。
先帝去世其實早有徵兆,但在她看來,卻是快的猝不及防。
甘露殿承載了他們太多太多的回憶,從相知相守,到生死相隔,連承熙,都是在這裡孕育的
短時間內,她邁不出那個坎兒,也不忍離去。
皇太后與天子同日行嘉禮,先帝留下的宮嬪們卻不成,得再過些日子纔能有加恩旨意落下。
先帝駕崩幾日,德妃也消減許多,同大公主一道往甘露殿去,見了錦書,不覺淚流,曲婕妤也在這兒,這些年過去,幾人雖不說是親如姐妹,但情分總是有的,一個落淚,其餘人也是傷懷不已。
“母后別這樣,”大公主溫聲勸慰:“父皇在天有靈見到,不知如何難過呢。”三公主也在邊上勸。
幾人勉強停下,彼此勸慰着說了幾句話,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便聽外邊內侍回稟,說聖上往甘露殿來請安。
後宮頭一次見駕,皆起身行大禮,承熙同樣跪地向母后問安,被叫起後,方纔示意衆人起身。
這樣關頭,聖上與太后必然有話要講,衆人寒暄幾句,便識趣退下,只留他們母子二人敘話。
“母后,”承熙目送她們離去,道:“加恩後宮的旨意,位分上邊,您有什麼想法嗎?”
“將曲婕妤升上一升吧,”錦書靠在一側軟墊上,輕輕揉額頭,道:“加你在內,你父皇只有三子,楚王不必多說,左右有權在手,不計較這些,反倒是魏王,他日上朝領事,生母只是婕妤,臉面上不太好看。”
承熙點頭,問道:“那就加恩昭儀?”
“先帝去了,她們也只能再加最後一次,”錦書想了想,道:“淑妃吧。”
承熙微微蹙眉:“加恩曲婕妤,也不好叫德妃紋絲未動,大姐姐的面子,總要顧及。”一直以來,他都同大公主私交很好。
“那就叫德妃加封貴妃,”到了這會兒,錦書已經不太在乎這個:“大家情面上都過得去。”
“不行,”承熙卻拒絕了:“母后當初便是父皇的貴妃,即便這會兒空置,也不能給別人。”
錦書斜他一眼,笑道:“剛剛做了天子,就連母后的面子都不給了?”
先帝過世後,她便很少笑,即便是笑了,也多是淒冷而慘淡,令人心生嘆息。
好容易歡喜一回,倒叫承熙鬆口氣,他年紀小,也不在意那些外在,靠到母后懷裡去,悶悶道:“父皇不會喜歡別人佔母后位子的,曾經的也不成。”
這句話叫錦書感傷,見承熙擔憂,也不多說,只道:“那就依你。”
“加封德妃爲淑妃,叫曲婕妤做德妃吧,”末了,承熙道:“孫婕妤撫育三姐姐,也該升上一升,四妃之中倒有賢妃之位空置,然而那位子……”
此前的賢妃蕭氏死的難堪,這位置拿去加封,別人只怕會覺得是警告與羞辱。
“叫她做昭儀吧,九嬪之首,”錦書笑着拍拍兒子肩膀:“她性情敦厚,人也和善,這位子當得起,再吩咐尚宮局,與她德妃之位的份例便是。”
“還是母后想的周到。”承熙感嘆一句。
“明日你便要上朝,母后是婦道人家,幫不到你什麼,你若有疑問,便問何公等幾位老臣去,人都是一步步鍛煉出來的,不要怕丟臉,”錦書握住他手,諄諄教誨:“你是天子,一言九鼎,到了朝堂上不要急着表態,要多聽多看,知道嗎?”
承熙很乖的點頭:“嗯。”
錦書看着他臉上與年紀不符的堅毅穩重,心頭忽的一酸。
不管怎麼說,這也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
倘若生在尋常人家,還在同父母撒嬌。
“慢慢來,”她溫柔道:“有母后陪着你呢。”
母子二人一道在甘露殿用了午膳,彼此夾菜照顧,溫情脈脈。
這裡原本該有三個人的,然而這會兒他們都知道彼此心裡已經足夠難過,自然而然的避開了那些會令人傷懷的話題。
新帝登基,少不得要加恩外家,承熙也沒避諱,問過何公等人意見,給姚望授了位高虛職,兩個舅舅官升兩級,給的是實職,連帶着程瑋與其子都得了封賞,又加恩太后生母程氏,追贈正一品奉元夫人。
這倒沒人說三道四。
姚家畢竟是外家,天子登基加恩,並無過分之處,姚軒與姚昭都還很年輕,本身官位不高,遠遠沒有觸及到幾位託孤老臣對於外戚的警戒線。
幾位輔臣都沒吭聲,更不會有人在這個關頭跳出來惹人注目,新帝登基,正是要殺雞儆猴,大肆立威之際,誰也不願意第一個冒頭,隨即遭受痛擊。
新朝自有新氣象,承熙繼位後一月,便有前線喜訊傳來,薛廷伍聯合河西道守軍屢破敵軍,趁夜奇襲,燒其糧草後又行突擊,敵軍潰敗。
奏疏到達長安時,匈奴已經退回漠北,河西道再不聞戰鼓之聲。
這開了一個好頭,匈奴退卻,內政穩定,承熙更能將帝位坐的穩當。
“瑞雪兆豐年,”何公站在含元殿內,望見遠處宮闕覆蓋一層潔白,嘆道:“明年又是好年頭。”
匈奴壓境危機過後,錦書便病了,這些日子以來,內憂外患都壓在她身上,事情沒能解決時倒不覺有什麼,然而等危機解除,便再也扛不住了。
承熙剛剛沒了父皇,見母后病了,守在她牀頭默不作聲的落淚,唯恐哪一天只留了他一個人,錦書又心疼,又好笑,喝藥也勤,過了半個月,人便恢復過來,只是身子還有些弱,內殿裡炭火燒的旺,身上也圍着狐裘。
“還要多謝何公,”錦書輕輕咳一聲,真心實意道:“若不是你幫襯,聖上未必能這樣快適應。”
“娘娘說哪兒的話,”何公擺擺手,道:“聖上本就聰慧,又有先帝多年教導,便是沒有老臣,也能穩得住。”
錦書淡淡一笑,卻聽何公道:“不知娘娘打算如何安置楚王?”
何公曆經四朝,見得事情太多,事後略加思索承熙登基前夜之事,便知楚王有意帝位,是故有此一問。
“他於社稷無罪,反倒有功,無緣無故問罪,只怕令天下人寒心猜忌,”錦書頓了頓,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一時之間,我也沒什麼法子。”
何公微微頷首,忽道:“娘娘有沒有想過,賜他一房妻室?”
他不知內情,問的自若,錦書心裡反倒有些不自在,沉默一會兒,道:“他若願意也就罷了,倘若無意,成就一對癡男怨女,反倒是罪過。”
何公畢竟是男子,很難從男女之情的角度去考慮,更多是以朝廷利益出發:“只消爲他賜婚,叫兩下里親近幾分便是,倘若留有子嗣,他日生事,未必不是一條出路。”
先將作亂之人誅殺,爲堵天下悠悠之口,再加恩其子嗣,這等事情還少嗎?
一提起這事兒,錦書便有些頭痛,然而何公既然問了,她不做聲,也不太好,半晌,方纔遲疑着道:“此前,我也幾次三番想爲他賜婚,只是都被婉拒……”
何公眉頭微蹙,道:“娘娘頭一次提及此事,是什麼時候?”
錦書知道他想聽什麼,實言道:“他還在甘露殿時,我便提過了。”
“原來如此。”何公神情微微凝重起來。
若說前幾日楚王婉拒婚事是爲防範皇后,但早在許久之前,皇后於他有恩時尚且推拒,可見是當真不情願了。
楚王正當年少,身邊既無子嗣,也無姬妾,如此行事,委實令人生疑。
“再等等吧,”何公在心中思忖:“年夜宮宴上,便試他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