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酒,腹痛已消失,內力也漸漸凝聚。馬車出了大廳,九叔憑記憶在廢城堡中繞來繞去,廢城堡有如迷宮,最後總算出得城堡。
這時夕陽滿天,空中的雲朵奇形怪狀,荒野沉寂。
寒風吹過,泥濘的道路已經凍結了。
九叔望望天空,他明白,天黑之前,他們無論如何趕不到百毒谷口的客棧了,看來,這一夜又得在冷風中度過了。
他並沒有提議在周圍就近找家客棧,而是徑往百毒谷方向急行。
馬車奔出數十里,天漸暗。
九叔道:“侯爺,感覺怎樣?”
他知道侯爺中了寒燈的膽毒,他爲侯爺擔心。
花含香道:“不礙事。”
九叔傷心道:“侯爺,都怪老奴,要不是我帶回消息,侯爺就不會替日出煙花樓赴劍門關之約了。”
花含香不語。
九叔接道:“侯爺先是中了淬花冰毒,接着又中女兒紅、一品紅及梵香等毒,如今,唉……”
花含香微微道:“九叔放心,我雖然不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重,可它經歷了那麼多次劫難,都有驚無險,這次也不會有事的。”
九叔非常清楚花含香傳奇而驚險的一生,可此次身中數種劇毒,實難預料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憂慮道:“就算正如侯爺所說,女兒紅的毒無意解了淬花冰毒,一品紅與梵香也是以毒攻毒,可是這膽毒……”
花含香道:“既然我的體內已有了這麼多的劇毒,再多一樣又何妨!”
他說着笑了起來,繼續道:“說不定寒燈的毒膽會將我體內所有的劇毒解去,這樣的話,下次遇到寒燈,我得好好謝謝她纔對。”
他說完,忽然打了個噴嚏!
九叔一驚——
這是侯爺中了天府五煞星的淬花冰毒之後的症狀,可他已經好幾天不出現這種症狀了,難道……
花含香笑道:“九叔,剛纔這噴嚏打得好舒服,一定有人在記掛我們哩!”
九叔心裡一陣酸楚,打馬疾行。他哪裡會不知道花含香的脾性,花含香只會一個人承擔所有的艱難和痛苦,而不會讓關心他的人爲他擔心。
行了一會,九叔道:“侯爺,白少俠他……”
花含香道:“什麼?”
“白少俠既然肯出手相助,他明明知道侯爺中了寒燈的毒膽,他……”
“知道又怎樣?”
“以他的武功,一定能逼寒燈交出解藥的。”
花含香道:“九叔,你錯了。”
九叔一怔,道:“看得出,寒燈是一個怕死的人,她絕不是白少俠的對手,以解藥換她一命,她不會不答應。”
花含香道:“也許毒膽根本就沒有解藥呢。”
九叔又一怔,道:“她說過天下只她一人有解藥。”
花含香嘆道:“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
九叔聽不懂花含香的話,正要問,花含香道:“也許,她的解藥纔是真正致命的毒藥。”
九叔喃喃道:“這麼說,就算她給你解藥,你也不敢吃……”
他這時才明白,花侯爺曾說過的解藥對他根本沒用這句話的意思……
九叔在馬背上抽了一鞭,馬車駛進暮色,留下一串悅耳的鈴聲……
天已黑。
夜色如鉛。
荒野在冷風中極不情願地舒展。今夜是臘月初十,一彎細月如鉤,在雲層間忽隱忽現。
彎月本就沒有多少光華,被雲層一阻隔,天地間一片模糊。
但是模糊的月光還是照見了荒野一個疾行的身影。
這個身影已經在荒野上疾行了很久。
一開始就是這麼快的速度,好像還要一直這樣疾行下去。
好像前方不遠就是目標,又好像目標遙不可及。
他從不停下來稍停片刻。
他的體力再好,如此狂奔下去,總是要力竭的。
是誰,如此不愛惜自己的體力?
除了白飛揚,天下還有誰會如此不愛惜自
己的體力?
藉着模糊的月光發現,疾行狂奔的果然是白飛揚!
他已經奔跑了幾個時辰。哪怕是一匹馬,也應該跑累了,可是他沒有累。
就算真的累了,他也不會停下來,他要在極限之中考驗自己。
由於他奔得過快,冷風如刀,割着他的臉和脖子,他並沒有因爲大運動而流汗,相反,由於大運動消耗了太多的熱量,使得身體變得越來越冷。
但他沒有凍得僵硬,而是顯得矯健敏捷!
——這簡直就像一個奇蹟!
這奇蹟只有在白飛揚身上纔會出現!
從十年前的一個漆黑之夜開始,白飛揚就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法訓練自己。
那一夜,師父鬼刀王離他而去。
那一夜,他忽然覺得這個世上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悲傷、絕望、他在山林之中狂奔了一夜,幾次力竭暈倒,醒來後又繼續狂奔!
可惜,他沒有追到師父……他知道師父死了。
師父告誡過他,一個真正的刀客,就必須訓練出天下無雙的爆發力,殺人的訣竅只有一個字:快。
只有無與倫比的速度,纔會帶來不可想象的勝利,而速度是靠爆發力來完成的。
師父從收留他的那一天起,年復一年只教他出刀收刀一個動作,而他,也從這個非常簡潔的動作中感受到了莫大的愉悅!
可是直到師父臨終前也沒有告訴他,應該如何訓練人的爆發力。
白飛揚曾經很疑惑:師父的刀法稱雄天下,他不可能不知道如何訓練爆發力,他爲什麼不把訓練方法傳授給我……
他苦思了幾天幾夜,最後從師父的遺言中悟出了道理——
師父念念不忘與花劍侯再決勝負!
他一直以爲,師父的刀法天下無敵,最後才知道,原來師父根本沒有打敗花劍侯!
師父沒有打敗花劍侯,一定是認爲自己的爆發力不夠,所以,要打敗花劍侯,只有摸索另一套更有效的訓練方法!
白飛揚在武功上的悟性奇佳,可他一直想不通如何訓練爆發力,使得自己的一刀達到無敵境界!
他痛恨自己。
繼而懲罰自己。
他以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無休無止地消耗體力,他要像野獸一樣,在高明的獵手追擊之下累死在叢林裡!
沒想到,奇蹟就在自虐中產生,他不僅沒有累死,反而使他的刀更快,刀光更耀眼!
他曾經對自己的刀充滿信心。
當他見到花含香出鞘的劍光,他的信心又開始動搖。
花含香拔劍出鞘一剎那的姿勢,令他心儀。
花含香的愛惜力氣與他不惜體力的做法乃是兩個極端,他有時尋思,花含香是不是將節省下來的力氣都用在了拔劍的一剎那,他的劍才擁有了如此神奇的力量?
可是,白飛揚並不絕望。
他並不認爲自己完全沒有機會。
他甚至想,他們決鬥,勝利的一定是他。
他做夢都想贏花含香,但他要堂堂正正地跟花含香決鬥。
在大廳裡,如果他不出手,花含香已經在寒燈的奪魂針下喪身,而如果他的那一刀砍向花含香,花含香肯定死在了他的刀下。但他沒有這樣做。
他不想做英雄,也不想做俠客,他活着只有一個目的:殺死花含香!
其實,要完成這個目的很容易,機會也很多。
在劍門關,他就有機會實現夢想,可他卻鬼使神差地與對手訂下了一月之約……本來,他既不是一諾千金的大俠,他隨時都可以食言可以改變主意,他可以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然而,花含香身上似乎有一種比他的劍更神奇的力量感染了他,他不僅心儀他的劍,又被他的爲人處事所迷惑——
在他看來,花含香也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卻令人費解:他退隱江湖十五年,爲了紅顏知己,毅然重出江湖。
有人告訴他,一個人會因爲他不前往而痛苦一輩子,他沒
有二話就前去桃花塢;別人的一句話,他就會輕易上當;他身中劇毒,卻要獨上千朵門;爲了故人之子,明知有人佈下陷阱,設計害他,他也不改初衷。
他把別人的生死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天下有那麼多人慾殺他成名,他卻談笑涉險……他爲什麼要這樣做?他這樣做需要多少勇氣?
他的勇氣來自何處?
白飛揚更不明白,一個如此輕易便會上當的人,怎麼能活到現在?
就算自己已幫了他幾次忙,可是在自己之前呢?
白飛揚對一切世事無動於衷,漠不關心,可是對這個謎,他竟生出興趣,他很想知道花含香是如何活下來的……
白飛揚的目光兀鷹般犀利。
多年來,他已經養成了習慣,在有人的地方,他總是目光散懶,表情木然,而一旦獨處,他的神經就會繃緊,目光銳利,感覺靈敏,周身十幾丈之內的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從野獸的身上學到了這種本能。
天更冷。
月光完全被烏雲遮住。
黑暗絲毫不影響白飛揚奔跑的速度,更不能使他停下來!
以前,白飛揚奮力奔跑,腦子很少想,今夜卻不一樣,他的腦子一直沒有停過,他的眼前還不時出現花含香朗笑着給他倒酒的那一幕——
除師父之外,第一個關心他的人是花含香。
第一個請他喝酒的人也是花含香!
而花含香,註定是他的對手,他要戰勝的人!
白飛揚雖然只喝了三碗酒,但他覺得,這是他十年來喝得最痛快的一次!
花含香的笑臉在眼前晃動,白飛揚驚疑道:花含香自知中了寒燈的膽毒,爲何還要陪我喝酒?
他顯然知道,以我的武功,一定可以逼寒燈交出解藥,他爲何不讓我……
想到寒燈,白飛揚心中一動,那個風雪之夜重新浮現!
美女。
嬌軀。
裸體。
白飛揚對女性除了原始的衝動外,從未產生過特殊的慾望,可是女人的胴體在他心底仍舊激起了巨大的震盪!
他竟不忍心殺寒燈!
儘管他那天夜裡差點死在寒燈手上!
夜色漆黑,寒燈誘人的胴體始終在他眼前閃動,使得他渾身燥熱起來!
白飛揚吃了一驚,他的身體從未有過如此的變化……他立時擯除雜念,不再去想那一夜的事。
漸漸的,他又變得冷靜。
可內心仍有一股熱流在躁動,一時無法平息。
白飛揚驚疑不定,暗自道:“難道是因爲喝了酒的緣故……”
忽然,白飛揚疾行的身軀凝住,他的耳朵野獸一樣豎了起來——
他似乎嗅到了周圍對他不利的氣息!
從極快到靜止,一般人極難做到這一點,可是對他來說,這就像邁步一樣容易。
疾行時,尚能看到他的身影忽隱忽現,此時一動不動,身體彷彿消失於夜色中。
他體內的燥熱也在瞬息之間冷凍!
並且,他很快做好了應戰的準備……
沙沙……沙沙沙……
他果然聽到了細碎而輕微的腳步聲。
腳步由遠而近。
在離他五六丈處,腳步聲突然消失。
黑幕重重。
靜。
白飛揚看不見影子,也聽不見呼吸。
他也沒動。
他在等。
只要那個腳步聲再次響起,他就會出刀。
可是腳步聲一直沒有響起——
是他聽錯了?
還是那個人忽然死了?
白飛揚只是心念一閃,馬上意識到這兩種猜測都是不可能的:他不會聽錯,那個人也不會無緣無故忽然死去,那麼……白飛揚心頭一寒,他立即想到第三種可能——
對手也在等,等他先動。
他一動,對手就能發出致命一擊!
他們之間的距離,定是對手最擅長的截擊距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