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花說,“在陽間戀愛不能結局,因而尋短見的人,死後被囚禁枉死城,受盡折磨,狀至憔悴。黃泉路上,經多重審判,方有轉生之機……”
“那麼一齊尋短見的人,豈不很容易便失散了?”
“是的,尤其到了‘授生司’,人羣擁擠趕逼,就像——車站候車的紛亂情形。”
“秩序那麼差?”難怪我聽見罵人說趕着去投胎,真是爭先恐後。
“輪迴道中無情,各人目的地不同,各就因緣,揮手下車,只能憑着一點記憶,互相追認。我不知道十二少現棲身何處。”
“記憶?今世有前生的記憶?何以我一點都記不起前生種種?”
“那是因爲投生之前,喝了三口孟婆茶。”
原來在轉輪臺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負責供應“忘”茶,喝下三口,前事盡忘,這茶有甘辛苦酸鹹五味混合,喝後不辨南北西東,迷糊亂闖,自墮於六道輪迴,一旦投生,醒來已是隔世。
“那多好,前事渾忘,後事不記,便重新做人。”
“永定!”如花望定我,“你從沒試過深切懷念一個人嗎?”
“沒有。”我快口快舌地答了。沒有?我在疑惑。
“我不可以。前生過得不好,我不相信今生也過得不好。我們只盼望一個比較快樂的結局,難道這是錯嗎?”
一個癡心的人強悍如軍隊。我不忍心潑冷水。憑一個信念,二人重組幸福的家庭,真的,只盼二人有個快樂的結局,難道這是錯嗎?是天地間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無常,叫緣分飄渺,半點不由人?
如花告訴我:
“我不肯喝那孟婆茶。就在那必經之路苦等。久候不至,哀請讓我上來尋人,付出了代價。”
上來七天的代價,便是來生減壽七年。
她寧願壽命短一點,也要找到他。
我真妒忌。這人憑什麼?
“如花——”我拍拍她的肩膀,什麼話也沒有說,回房去了。
如花坐在沙發上,遙望星空,夢爲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書被催成墨未濃。
我的心情不知像古人哪封信,抑或哪硯墨。兩者皆不是。一切與我無涉。
如花像電影中的定格。她心裡想的是什麼?如果那一天,她沒有應毛巾七少的花箋;如果那一天,十二少沒空在席間出現;如果那一天,她不曾多看他一眼;如果那一天,他公事在身早早引退;如果那一天,她沒暗示他日後倚紅樓相見;如果那一天,他無心再訪豔……
都是那一天。
我在牀上,也像電影中的定格,我心裡想的是:如果那一天,我早五分鐘收工;如果那一天,我偷空上了採訪部看電視;如果那一天,我在家等阿楚消夜;如果那一天,接洽尋人廣告的是小何不是我……都是那一天。
我半睡不醒。如花撫摸過的傷處,早已痊癒,我忍不住,就在原位輕輕地像她一般來回摩挲,我不相信,她曾與我肌膚相接?其實,她只不過是個至爲簡單的女子,她的身世複雜,感情簡單。無端的,聞到花露水的香味,漫天漫地的溫馨,今生今世的眷顧。我載浮載沉……清晨乍醒,我有無限歉疚。那是一個過分荒唐的綺夢!我的牀單,淋漓一片。
我不是不自疚,但我無力干涉我的性幻想,這並非罪惡,這只是荒唐。
我在如花的世界豈有立足之地?
四
糊里糊塗地整理好牀鋪被褥,糊里糊塗地上班去。普天之下,沒人發覺我昨天曾經受傷。報上也沒有登。小市民的災難,全是打落門牙和血吞。幸好我的傷也好了。
但小何告訴我:
“阿楚來過電話。”
“什麼事?”
“她不是找你。——她找我。她叫我下午到她家取一篇稿交到娛樂版。”
“爲什麼?”
“她病了,感冒。”
“感冒也可以交稿,她又不是歌星,感冒時不能謀生。”
我雖輕描淡寫,但何以她叫小何去取稿?她來個電話,我會替她辦妥。——要不,她也可以委託那個安迪代勞,惟安迪得知她病了,少不得送束花,安慰探問一番……
小何實在氣不過,見我木訥,便道:“我下午沒空,你代我去。”
“她又沒叫我做。”
“你不去,是不是?其實她心底裡並不是想我去,只故意要我傳話,好,如果我去,我會設法撬你牆腳。撬了來扔也好!反正你倆意見不合,無法團圓……”
“我那麼多工夫要趕,誰知下午是否走得開?到時再說。”嘴說得倔,心中恨不得掌摑小何兩記,然後飛身至沙田。終於我按阿楚家門鈴。
家人不在,她來開門。一見,原來爲了發泄,剪了一個極短的髮型,短得幾乎可以當尼姑。她見是我,竟然成竹在胸,一點也不愕然。
我進去,她也不招呼,拎起電話繼續對話:“——試就試吧,落選不等於一切沒希望呀——我知道,不過——你聽我說,鐘楚紅不也是落選港姐嗎?她現今一部戲收四五十萬,還說一口氣推了六部。——泳衣?怎麼這些導演一個兩個都要泳衣試鏡?——看着辦吧,籤四年,長是長了點,不過可以要求外借,——主要看你自己,你要紅,就搏盡豁出去,別不湯不水,畏首畏尾……”
她跟對方蘑菇了二十分鐘,看來不過是某落選佳麗,作推心置腹狀向她問意見。誰知是不是問意見?反正她們自己心裡有數。不過找了一些記者展示謙虛彷徨無知,人總是愛憐弱小的,自是樂於贈言。——說到底,還不是搏宣傳?籤不簽約好呢?其實心中已經狂簽了七千次:“我願意!”
阿楚重感冒,聲音深沉如一隻低音喇叭,令在旁聽到的人也喉頭不適,她還要講那麼多廢話,真是辛苦。我示意她快點收線,她見到我手勢,又裝作淡漠。真狡猾。一瞥她書桌上,放着一盒糖——正是那種奸人才吃的草藥糖。
終於她收線了。然後開始把剛纔的無聊對話化成一篇特稿:“三大機構爭相邀約,落選佳麗無所適從”之類。文中不免涉及些從前的例子,鐘楚紅、趙雅芝、繆騫人……選美經典作品。
“你等一會。”阿楚淡淡地說,“寫好後給你帶回去,告訴老編是獨家的。”
“也許她轉頭又向另一記者討意見了,你還帶病趕稿,獨家不獨家又如何?還不快去休息?”見她不理,氣了,“你吃過什麼東西,竟一病不起?你們那天到何處晚飯去?”她不回答。
“真是時運低,遇鬼之後,你病了,我又受傷——”
“你受了什麼傷呀?”她邊寫邊問。
我便把那災禍重述一次。——當然,如花爲我冰敷的一節絕口不提,其他的……也絕口不提。我學得油滑了,把傷勢和痛苦形容得十分詳盡,活靈活現。末了還說:
“現已不痛了。我不是要你同情呀。”
“我也沒要你同情。”阿楚沙啞着老牛一樣的嗓子說,“有什麼關係?”
“阿楚,”我實話實說,“我們和好吧。趁你生病,沒氣力吵架,我們就不必再吵下去。你這樣的嗓子,再努力吵架,很快會啞掉,不如修心養性……”
“嘿——”阿楚啼笑皆非,“世上哪有男人這樣認錯的?”
“我這好算認錯?”
“你惹我生氣,還不算錯?”
“你也惹我生氣——
“總之一切都是你錯!”她激動了。
“不,”我道,“——但算了。對不起。”
病中的阿楚,比較軟弱,眼圈一紅。
“阿楚,”我的聲音充滿溫柔,“難道你沒有信心?你以爲自己鬥不過一個鬼?”
“你不可以愛上她。”
“我發誓不會!”
“她無處不在。”阿楚忽然孩子氣地質問,“在你洗澡時突然出現,你怎辦?”
我聯想太多,十分靦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