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到華林園散心,碧淺陪着我。
破敗的園子雖然修繕過,但國庫空虛,年年征戰,朝廷與民間的財寶早已被洗劫一空,園子只是簡單地清理打掃過,不可同往日而語。
走進瑤華宮,昔日的一幕幕從眼前晃過;走上二樓,屋中空曠,只有一張木案,孤零零的。
司馬穎,你究竟在哪裡?
忍回眼中的熱淚,才發現碧淺不在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不在了。
我驚惶地叫了兩聲,她沒有迴應,我覺得奇怪,正想往下走,卻有人登上來,腳步聲略重。
那人身着一襲黑衣,一步步走上來,擡臉盯着我,目光如豹,狠悍冷冽,鎖住了獵物。
在這裡見到他,時隔一年再見到他,我完全沒有料到,這些日子我腦子裡都是司馬穎,倒把他忘記了。以前我一直擔心他會來洛陽捉我,後來司馬穎棄洛陽逃走,我整顆心就放在司馬穎身上了,很少想起劉聰。
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碧淺呢?你把她怎麼樣了?”
“她只是睡着了。”劉聰走上來,步步緊逼,“容兒,好久不見,嗯,我想想,有一年了吧。”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退到窗扇前,無路可退了。
“我想知道,就能知道。”他黧黑的臉孔佈滿了烏雲,是暴風雨前的前兆,“我想見你,自然有的是法子,這輩子,你休想躲開我!”
語氣狠戾,咬牙切齒。
我咬脣,驚駭得不敢動彈。
他攫住我的身,健壯的身子擠壓着我,“你僞裝得可真好,假裝與我柔情蜜意,讓我以爲你心甘情願留在我身邊,讓我以爲你決定忘記司馬穎,你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讓我放鬆警惕,然後尋找機會逃走,是不是?”
我不敢回答,看着他滿目的戾氣,我只能選擇閉嘴。
劉聰掐着我的嘴,低吼:“說!是不是?”
嘴巴很痛,他的力道很大,掐得我無法說話,我也不想說,淚水在眼中打轉。
“不說,是不是?”他眼中的怒火噴出來,吼聲如雷,在我耳畔炸響。
“就算我逃走了,你母親也害死了我的孩子,這個事實無法改變,也無法抹殺。”我的聲音冷如冰,無辜地看着他,其實,這是故意裝得楚楚可憐,“那也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被你孃親手扼殺。”
他愣愣地瞅着我,目光有些飄移。
熱淚盈眶,我嘶啞道:“世上每個當孃的都無法承受喪子之痛,你有多痛,我就比你痛十倍。”
劉聰撫着我的腮,臉上瀰漫着悽風苦雨,“這件事,是我不好,可是,你也不該逃走……容兒,你走了,我多麼難過、多麼心痛,你知道嗎?”
我悽楚地看他,不說話。勾起他的喪子之痛,我要讓他明白,喪子對我的打擊有多麼大。
“這一年來,我忙於政務,沒有來找你,是因爲,喪子對你打擊太大,我想讓你慢慢忘記這件事。”他悲傷道,“因此,我不來見你,不逼你。”
“嗯。”原來是這樣的,這一年他沒有來洛陽找我,是這個原因。
“容兒……”他擁我入懷
,吻觸我的發,“隨我走。”
我一怔,想着應該如何迴應他。
劉聰盯着我,目光銳利,“跟我走,我不會再讓你受到半分傷害。”
我道:“可是,我是大晉皇后,倘若我無故失蹤,陛下和東海王會派人搜尋我。”
他篤定道:“你放心,我會安排好一切,帶你離開洛陽。”
“可是,並非只有我一人,還有碧淺,還有表哥。”
“他們和你一起走,到漢國去,我給你表哥一份差事。”
“可是……”
“容兒,你不願意?”劉聰眉宇絞擰。
“不是……你聽我說……”
“我只要你回答,願不願意?”他逼迫道。
我不願意跟你走。可是,我不能這麼說,不能激怒他,就算我說不願意,他也會霸王硬上弓,綁了我帶我離開洛陽。我應該怎麼說才能說服他?
忽然,我靈光一閃,問道:“你想要我心甘情願地隨你走、嫁給你嗎?”
劉聰眼睛一亮,“你心甘情願地嫁給我,我當然很歡喜。”
我的手輕撫着他的前胸,“你也知道,我是大晉皇后,可是,區區洛陽令,一介武夫,就能下廢后令。這些年,我五廢五立,尊嚴掃地,威儀全無,幾次身陷險境,差點兒命喪黃泉。這皇后當得太窩囊,司馬衷貴爲九五之尊,也無法保護我。”
他饒有興味地問:“然則如何?”
“其一,我羊獻容只爲妻、不爲妾;其二,你是漢王劉淵之子,也算是宗室子弟,你已有原配夫人,若要娶我爲妻,只怕你父王和母親不會同意。”我冷言冷語。
“既然你不爲妾,我自會安排一切,你不必擔心。”劉聰略略挑眉。
“不僅如此。”我傲然擡起下巴,“我是大晉皇后,再嫁也要嫁九五之尊。”
“你要我當皇帝?”
“雖然漢國比不上中原晉廷,但如果再嫁漢王,我尚可考慮。”
“換言之,我當上漢王,你才願意嫁給我?”他毫不掩飾驚詫。
我輕輕一笑,“這些年,我五廢五立,在宮城與金墉城之間來來往往,在夾縫中求生,我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如若我再嫁,就嫁一個手握生殺大權、執掌朝政、爲臣民敬仰的帝王,呵護我一生一世。”
劉聰豪邁地笑,“我明白,司馬衷這個傻子、可憐蟲連自己都無法保護,更別說保護你了。容兒,要嫁就要嫁一個真正的男人大丈夫、大英雄,既然你有此要求,我自當答應你、只要你給我一些時日,我一定可以達成你的要求。”
我笑道:“好,等你當上漢王的那一日,再來洛陽娶我。”
他緊眉,“父王是漢王,我總不能……我有把握當上漢王,但也不可能在短短時日內取代父王。”
“我會在洛陽等你,我也相信無須多久你就能達成心願。”
“可是……”
“劉聰,這是我唯一的要求,如若你用強帶我走,我寧死不屈。”我的語氣很輕柔,可是他知道,我說到做到。
“你這個要求,可真不容易辦成。”劉聰澀然一笑。
我含笑反問:“你沒有信心?”
他的黑眸慢慢暗下來,“不是沒信心,只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抱得美人歸。不如這樣,兩年爲期,兩年後,我一定來娶你。”
我爽快道:“好,就兩年。不過這兩年中,我不希望你強迫我。”
劉聰的拇指緩緩地蹭着我的臉,“這兩年,你休想溜走!休想偷偷地去找司馬穎,和他雙宿雙棲!”他笑起來,冷笑分外嗜血,“我警告你,你最好安分地待在洛陽,否則,你會害死司馬穎!”
我相信,他說得出就做得到!
“司馬衷下詔搜捕成都王,我怎麼會知道他的行蹤?”
“我不妨告訴你,司馬穎這幾個月,就是喪家之犬,到處亂竄。”他嘲諷道,“司馬越麾下大軍進入長安,司馬穎無兵無卒,折道向南,出武關奔新野,打算回封國避難,保全一命。可是,到處都是司馬越的人,他回不去封國,只能到處藏匿,東躲西藏。後來,他捨棄了母親、妻妾,和兩個兒子北上朝歌,我猜想他想投靠昔日部將公師藩。可惜,他沒遇到公師藩,收攏了數百個舊將、士兵,躲避朝廷的追捕。”
“那他現在躲在哪裡?”我激動地問。
“眼下不知道。”劉聰的目光犀利如鷹,只消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所思所想。
我連忙掩飾了擔憂的神色,不作聲。
司馬穎輾轉各地,疲於奔命,的確猶如喪家之犬,命在旦夕。是我把他害成這樣的,是我把他推進了火坑,是我的錯……我要去找他,不,不行,劉聰對他的行蹤瞭如指掌,說明劉聰派人盯着他,我去找他,劉聰知道了,他就會有性命之危。
那我應該怎麼辦?
劉聰狠狠地握着我的臉頰,“我不許你再想着他!容兒,不許想他!”
我道:“既然我提出要求,就決定了忘掉那份情。”
“你跟着他,是死路一條,他早晚被東海王的人逮捕。”他眯着眼,“你不如待在洛陽,他被押回洛陽,你就能見他最後一面。”
“東海王不會放他一條生路。”我喃喃道,心中劇痛,是我把他推進死亡之地。
“只有他死了,東海王才能放下心中大石。”他迫我看着他,“將死之人,你不必再念着他;你也不必想方設法地救他,因爲你沒那本事。”
是啊,我沒有本事救人,連自己都沒本事保護,更別說救人。
可是,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赴死嗎?
劉聰與我約定,兩年之後,他娶我。因此,這次他沒有強迫我,天色暗了就走了。
我鬆了一口氣,與劉曜三年之期的約定,與劉聰兩年之期的約定,實屬無奈,是緩兵之計。
之所以對劉聰說那樣的話,是想讓他和同族兄弟劉曜爲了爭奪漢國王位而起內訌,如此一來,對晉廷就大爲裨益。再者,他們爲了漢王之位,將會和晉廷宗室諸王內鬥一樣,骨肉相殘,同室操戈,一來,他們無暇來找我;二來,他們一方有損也好,兩敗俱傷也罷,鬥得越激烈越好,也算是爲自己出氣。
從劉聰的語氣中,我瞧得出,他有野心。其實,劉曜也有野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