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的,如來心中泛起一陣無力感。
怎麼可能?
身爲現世佛,手握因果蒲團,坐擁天下因果,三千世界、億萬生靈、盡在掌中,孤身高坐靈山萬佛之巔,冷眼俯看世間因果輪迴。
一言點化凡人成佛,可讓凡夫俗子一步登天。
如此強悍至極、尊貴至極的如來,怎會泛起無力感?
可是,如來心中的無力感分明卻愈發明顯,尤其是每當他想起數萬年前那個蒼老背影的時候。
他曾以爲,自己成爲了現世佛,便能擺脫這種感覺。
但是如今,哪怕他以一己之私佔用了本屬於準提道人的因果蒲團,哪怕他成爲了現世佛,心中無力感卻愈發凝重。
不光是因爲他愈發看不透那個神秘莫測的鴻鈞師尊。
更是因爲,他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擺脫那個鴻鈞師尊的影子!
哪怕他消失了足足十萬年。
正因爲方纔,如來下意識對紫霞說出的話語,方纔的那些佛門奧義,赫然正是當年鴻鈞對着如來說出的。
或者說,是鴻鈞當年對所有人說的。
凡是聽過他講座的人,都聽過他的講義。
六根清淨,四大皆空。在沒有佛門之前,便已經有了這些奧義。
聽過這些奧義的,有三清,有女媧,有盤古,有燭九陰,有鎮元子……都是生於混沌的各位大能。
當然,聽鴻鈞講法最多的,還是如來和菩提兩師兄弟。
聽過鴻鈞講法之後,那些大能雖說都不怎麼認同,但卻也都有自己的收穫,平日裡依舊和鴻鈞和和氣氣。
但如來和菩提兩個師兄弟,則是對鴻鈞所說的奧義深信不疑。
最終,師兄弟兩人依照鴻鈞老祖的囑託,建立了佛教,儘管鴻鈞那時已經消失無蹤,可師兄弟兩人依舊把佛門教義傳遍天下。
想着剛纔自己下意識說出的那些話,如來心中無力感越發濃郁。
“師尊……難道我永遠都走不出你的教導,難道我永遠都走不出你的影子……”
“你到底爲何要我們師兄弟創立佛教……”
“爲何,你偏偏把因果蒲團留給準提師兄,讓他做現世佛……”
“我不服……”
如來眼中露出一抹猙獰。
下一瞬,如來整個人猛地愣住,如遭雷擊,眼中俱是震驚。
“怎麼可能……我怎會有這種情感……這是……嫉妒?還是怨恨?不對,倒是有些像不甘,對,不甘,不滿……”
“不對,不應該,這些是雜念,這些是心魔?”如來眉頭皺起,兩眼茫然地喃喃自語,話語瘋癲。
“我心魔入體?怎麼可能?”如來低聲喃喃,“我身爲現世佛,我不可能有七情六慾。”
“我的雜念早就隨着我的心魔被我……”
如來聲音戛然而止。
緊接着,他眼中忽然一片震驚加懼怕。
他忽然想起來,一個被自己隱藏了數萬年的天大的秘密。
一個足以害死自己的秘密。
…………
那處不屬於三千世界之中卻偏偏存在的世界之中,長安城內一個小酒肆之內。
那個略顯破舊的酒肆早已在靈力衝擊之下倒塌開來,塵土木屑四濺開來。
瀰漫的煙塵之中,我被嗆得咳嗽不已,卻依舊拄着棍子看向被煙塵遮蓋的地方。
一聲慘叫。
煙塵漸漸散去,我也看清了裡面四個人的情況。
四人皆是一動不動。
小和尚身形穩固的站在那裡,神色平淡,眼中依舊是沒有一絲情感的灰色,滿是冷漠。
但這並不是說他身上沒有受傷。相反,他的一隻肩膀被一根自上而下的柺棍刺了個通透,柺棍直直點在地上。
那隻肩膀就如同斷了一般,隨着柺棍一齊往下面無力的垂着,血肉模糊,鮮血橫流。
但是小和尚的眼睛卻沒有一絲痛苦之色流出,依舊是那充滿漠然的死寂一片的灰色,冷冷看向那個站在他面前的嶽大俠。
在那個目光注視下,嶽大俠心裡已是冰涼到了極點,矮胖的臉色發青,他想喊,可是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喊不出來。
他這才察覺到,原來自己的喉嚨已經被洞穿。
嶽大俠努力想要說些什麼,可是隻有喉嚨處的咯咯聲發出,他已經說不出話了。
小和尚的食指指尖從嶽大俠的脖子後如刀尖一般伸出,其上滿是鮮血。
嶽大俠的喉嚨已經被小和尚一指頭戳了個通透,粉碎的不能再粉碎。
怪不得他的劍停在了距離小和尚脖頸只有半寸的空中。
隨着喉嚨處鮮血如泉水一般帶着溫熱腥鹹的氣息涌出,嶽大俠眼中的生機越發暗淡,他眼中的神采漸漸暗淡下來。
他兩隻瞳孔漸漸變得同樣死寂,緩緩變得如同小和尚一般,一片死寂的灰色。
因爲他的生命正隨着鮮紅刺眼的血液從喉嚨處流出。
嶽大俠瞳孔中的震驚、恐懼、痛苦之意在這一片死寂的灰色之中迅速消散流逝、彷彿在那漠然的灰色之中,就連這些垂死前的色彩都顯得極爲奢侈。
他想起自己還未徹底揚名於天下。
他想起自己四十多歲了,卻沒有一個兒子,只有一個女兒,不能傳宗接代。
他想起自己接過華山派只有十餘載,壯志未酬,尚未光耀門楣,自己一死,更會後繼無人。
嶽大俠心中很不甘,但隨着越來越接近死亡,他心中的不甘反而又漸漸散去了。
他忽然想起第一個死在自己劍下,那個還未見過天下百態的稚嫩少年。
嶽大俠已經記不清那個稚嫩少年的名字了,因爲他那時也很稚嫩。
他忽然感覺很愧疚。
愧疚中,嶽大俠又想起了更多在他劍下的人。
隨着愈發接近死亡,一股冰冷漸漸席捲了嶽大俠的神智。
他心裡的愧疚也同樣濃郁得無以復加,四十餘載,殺了一百三十六人,其中三十六人乃是該殺的貪官污吏。
剩下一百人有的有名字,有的雖然有名字但是嶽大俠記不住,有的還沒說出自己的名字就被嶽大俠捅死了。
但他們都本不該死。
那三十六個身爲貪官污吏的劍下亡魂,也有家人。嶽大俠一劍下去,就是一個家破人亡的聽者快哉的快意恩仇江湖事。
嶽大俠曾經殺過一個貪官,三個月之後重新去那個地方時,才發現那個貪官的一個聰明伶俐、很是漂亮的女兒被人賣到了青樓。
嶽大俠當時還去光顧了一下她的生意。她至今都不知道,那個在她身上縱橫沙場、策馬奔騰的男人,竟然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胯下劍,嶽大俠練的很好。
追魂十三劍,嶽大俠練的更好。
可是直到這一瞬,嶽大俠才明白,追魂十三劍,追魂,追的是自己的魂。
逃不掉。
嶽大俠心中的愧疚無以復加,一手十三劍殺了無數人,十三桃花開滿天。
聲名鵲起。
可他殺的人,他卻根本記不清他們的名字。
生死模糊之間,嶽大俠忽然分不清自己是大俠還是魔頭,行的是好事還是惡事。
嶽大俠忽然覺得,死亡也是一種解脫。
感受着距離自己僅僅一線之隔、正在撲面而來的死亡,嶽大俠緩緩舒了口氣。
他臉上漸漸浮現出一抹哀傷、釋然之情,還有濃濃的遺憾。
下一瞬,他忽然睜大了那雙幾乎已經毫無生機、泛着灰白之色的雙眼,彷彿看到了什麼畫面一般,竟是嘴角帶着濃郁的笑。
臉上的哀傷和遺憾瞬間消散,只剩下了釋然,還有滿足。
就如同死亦無憾一般。
嶽大俠很少在外人面前談論自己的妻子。
因爲他是大俠,他聲名揚於江湖,他執掌整個華山派,他修爲已至結金丹。
而他的妻子,則是華山腳下很普通的農家婦女,只因爲父輩之間的一口玩笑婚約,便成了他的妻子。
很普通,油鹽醬醋,糟糠之妻。
他在家面對那個長相普通、身材也很普通的妻子,總是冷着臉一言不發。
他嫌她的手藝不好,做菜總是少放鹽。
他嫌她的女紅不好,納個鞋墊都能被扎出一手血包。
他嫌她太普通了,他不喜歡普通。
但是在這將死之時,他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並未看到自己嚮往的揚名立萬,修爲無雙。
他只是看到,那時而立之年的自己,坐在牀邊,在燭光下看着那一襲紅袍,顫抖着用手指掀開她頭上的蓋頭。
他從未發現那一瞬的她,原來有那麼美。
勝過那晚搖曳的明亮燭光。
光彩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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