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緩緩回過頭來,朝着我咧嘴笑笑,說道:“猴子,你與我本尊的那些事情……我差不多也都知道。”
我撓撓頭,愣了愣神才明白過來。
這小和尚乃是如來成佛時排除的雜念,冥冥之中必定與如來有一絲牽引。
怪不得他佛性如此高超,佛緣之深更是不可思議。
我哦了一聲。
小和尚繼續笑道:“如來……他是佛性,而我則是他排出萬丈法身的七情六慾,也就是諸佛口中的雜念……也就是魔性。”
“他排出了我,其實何嘗不是我排出了他。”
“佛性……我願成佛,早就已經是佛了,只是……”
小和尚不說話了。
諾大個搖搖欲墜的大雄寶殿之內,一時之間,只有熱浪翻滾,還有噼裡啪啦的木頭燃燒之音。
小和尚笑笑,接着說道:“如來願渡天下衆生爲佛,而我卻希望天下從此無佛門。”
“佛性……實在不是人性所求。”
“佛門自詡出世,其實不過是出此世,入彼世。佛門有言,彼岸有花。但此岸卻也有無盡的芳草。”
“舍芳草求花,此岸彼岸,又有何差異?”
小和尚聲音平淡無比。
我乾澀笑笑,有些不明不白。
小和尚眼中掙扎猶豫之色一閃而過,隨後彷彿下定了某個決心,一臉決然的緩緩嘆了口氣。
小和尚緩緩站起身來,朝着我笑笑。
“猴子,我乃是如來當年成佛時排出的雜念所化,我這一股雜念,就是佛門所說的六根不淨,四塵皆染,骯髒污穢至極。就連如來都無法淨化,這纔將我排出體外。”
“可以說,如來的佛性有多濃郁,我就有多不淨。”
“如來有多四大皆空,我就有多少七情六慾。”
“如來的六根清淨,因爲他的六根都在我這裡。”
“正因爲如此,他爲了成佛,纔不得不將我排出,希望我在俗世之中能夠洗滌自身。”
“可我不願洗滌……若說七情六慾是污穢之物,六根不淨乃是罪惡之源……那我寧可將這俗塵染的骯髒無比。”
“如來的現世佛不圓滿,同樣也是因爲我這一絲雜念。”
“因爲我就是他。”
“他越強,我便越強。他越發無情,我的七情六慾便更難割捨……這或許就是衆生口中的物極必反。”
“所以我是他,他是我,而我更是他的命門。”
小和尚臉上泛起詭異的笑容。
我彷彿明白了什麼。
如來,乃是天下最無情無慾的人,六根最是清淨,四塵不染。
因爲他沒有雜念。所以他在諸佛之中,法力最甚,佛法也最精深。
因爲諸佛體內或多或少還有些雜念,六根也不見得完全清淨,也不完全是四大皆空。
但如來的心中是完全沒有一絲雜念。
所以他是現世佛,所以他沒有弱點。
無欲則剛。
但他當初成佛時排出的那一絲雜念,也是天下最執着的雜念。
這一股雜念,同樣是六根不淨。
這雜念……便是如來的弱點,若是運用得好,甚至能夠破去如來的法身,破去他的現世佛之位。
因爲他本就是如來自己的一部分,如來無法阻擋,也無法抵抗。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握着棍子的手不自覺的輕微顫抖起來。
我之前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這佛門中最爲天資聰穎的小和尚,竟是如此來歷。
誰能想到,如來的雜念竟存在於天地之中。
我緩緩呼出口氣,眼中的震驚依舊濃郁。
這小和尚……若是我再對上如來,有這小和尚助陣。
我想起當年那個幾乎無可匹敵一般的萬丈金佛,眼中閃過一絲陰冷和殺意。
如來,你不死不滅?
佛不死,法身不滅。
法身不滅,佛不死。
那我便破去你的法身,破去你的佛心。
我看向小和尚的眼中,掠過一絲炙熱。
若是他肯助我……那如來,在我面前便再也不是於世無敵的存在。
若是如來沒了那佛氣護體,沒了萬丈佛身,我也可與他一戰。
小和尚彷彿讀懂了我的心思,站在烈火之中,依舊笑道:“猴子,你想對了,我是如來的命門所在……”
“在這個世界裡,他再也無法管到我。”
“我不願成佛,也不願如來高坐西天靈山,我只願天下再無人入佛門……”
“六根可貴,修什麼四大皆空。”
我心中的暗喜,心說看樣子,這小和尚是要幫我了。
小和尚忽然笑道:“我與如來本就是一體,我不滅,他便永不會死。雜念不滅,佛性不滅,他便依舊高坐西天靈山……”
我一愣。
緊接着,我明白過來。
要想打倒如來,這小和尚只能死。
他若真的決定幫我,他只能走這一條路。
但是……我猶豫的嘆了口氣。
小和尚倒是很灑脫的笑笑,看着我的兩眼之中滿是釋然。
“猴子,我死,並不是因爲想幫你,你也不必覺得虧欠我什麼。”
小和尚聲音前所未有的平靜,卻再也沒有了冷漠,只有釋然。
我想說些什麼,可是張了張嘴還是沒說話。
我知道了小和尚的決定。
他不需要我救,我也救不了他。
哪怕我從火海中救了他,也救不了他一世。
很多事情本就是註定了的,佛門有因果一說,倒也很有道理。
莫問莫言,這兩人的身死便是因爲,有些事是註定的。
因爲莫問是方丈,是佛寺之首化生寺的方丈,有些事他明知日後會遺憾後悔,可卻依舊會做。
而莫言是莫言,有些事他雖死而不悔。
小和尚也是如此。
小和尚只是朝我笑笑,說了最後幾句話。
“猴子,等我死後,拿着我的舍利,再去殺瞭如來。”
“這樣,也算是我死得其所……你不必愧疚,真要說起來,這還是我求你幫忙。”
我點了點頭。
小和尚緩緩轉身,看着那已經在火海中開裂的金身佛像,輕輕嘆氣,邁步走入火海。
洶涌火海翻滾吞噬,將這個小和尚的身影吞噬其中。
小和尚身上佛袍已被火海吞噬,火焰已經將他的身形徹底遮掩,只能看清一個大體的輪廓。
我看着火海中的小和尚,緩緩嘆氣。
大火焚體,小和尚沒有掙扎,也沒有痛苦嘶吼,反而是平靜無比,就連顫抖都未曾顫抖一下。
就如同迎接這早就註定的結局,滿是釋然,滿是享受。
天火加身,卻一臉舒爽。
彷彿期待已久的享受終於來臨,小和尚緩緩呼了口氣,嘴角微笑,在火海之中盤膝坐下。
他沒有運起絲毫修爲抵抗,彷彿主動尋死一般,只是以肉身在火海中承受這無邊的炙烤。
小和尚皮膚已被燒的漆黑,在無數噼啪聲中龜裂開來。
他已然化作了一團火焰。
我站在那裡,終於是狠狠咬了咬牙,什麼也不管了,只想衝上去救下他,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可是下一瞬,小和尚身上的火焰頓時小了下去,露出了他已經被燻烤的漆黑如墨的乾枯身子,其上有煙塵冒出,彷彿焦炭。
唯獨兩眼清明如水,直直看着我。已經乾枯漆黑、五官不分的面孔,竟是詭異的一動。
他是在對我笑。
雖然沒有說話,但我已經明白了小和尚的心思。
他不想讓我救他。
我若是拿了他的舍利,滅瞭如來,滅了佛門,纔是救他。
他這一絲魔性所化的雜念,在俗世摸爬滾打,非但沒有洗滌自身,反而明白了佛性並不是人性。
六根可貴。
他想要佛門不再,想要如來去死。
而若想如來死,他便必須先死,否則有他這一絲雜念在,如來的佛性便永遠不死。
一正一邪,一陰一陽。
物極必反,一時間,我分不清到底誰是佛性,誰是魔性。
稍小下去的火勢之中,全身上下已經漆黑乾枯的小和尚朝我略微一笑,隨後再幹澀的嘎吱聲之中緩緩擡起雙手。
如同枯木扭動一般生硬。
小和尚眼中掠出一抹痛苦之色,可他嘴角笑意卻更濃,兩眼中盡是釋然之色。
身上火焰燃燒,小和尚緩緩嘆氣。
“阿彌陀佛。”
聲音輕微,語氣平淡。
有漫天大火自他身上迸發開來,席捲整個大雄寶殿,如火龍一般蔓延到化生寺每個角落。
小和尚身形終於消散於大火之中。
他身後的金身佛像,同樣龜裂崩塌,化作齏粉,在大火之中消散開來。
這一日,不悟和尚立地成佛。
成佛剎那,不悟和尚於大火中坐地圓寂。
因果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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