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初,隨着天子踏入太和門內,並在御座之上坐定,因新年之故而停了近二十天的朔望大朝正式開始。
皇甫玄機面目陰沉的立在羣臣當中,心情忐忑無比。
今日朝中議的第一件事,就是江南水患。
首先從羣臣中出列的,正是兵部尚書于傑,他手持着笏板,面色沉冷:“陛下!昨日南直隸水師有奏,自元月初九以來,南直隸十二營水師在誠意伯,操江水師提督李承基轄下持續作戰數日,斬殺大小水妖不下三萬。自昨日起,漢江爲禍的水妖已被全數蕩平,掃除一空。
此外鄖陽巡撫與湖廣巡撫有奏,因相繇,常澤,巫支祁三位大妖皆被斬殺,長江水位已經下降兩丈六尺,川蜀與襄樊兩地水患已基本平復。臣在此爲誠意伯父子請功,請封公侯之位。
另南京中軍都督同知有缺,臣請將李承基調職漕運總兵,兼任南京中軍右都督;並以漕運總兵段東,調任操江水師提督。”
於是這滿朝上下的羣臣,頓時發出轟然震響。
而立在所有武臣前列的武定候曹易則瞳孔微微一凝,忖道這位誠意伯果然深知兵法。
這是準備排除隱患,在攻敵之前,先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嗎?
這漕運總兵的權勢,可一點都不在操江水師提督之下,在長江與運河沿岸,李承基也依舊有着天位之能。而鎮東侯段東任職漕運總兵,也已達數年之久。
兩人換任,不但可釋天子與羣臣之疑,還可保障長江與漕運的穩定。
至於那南京中軍右都督雖然只是一個虛職榮銜,卻是一個臺階。
李承基下次的遷任,就只有北京五軍都督府左都督,以及南京中軍府的左都督這六個職位。
那可不再是都督同知這樣被人鉗制的副手,而是真正執掌軍中大權的軍職——
接下來果如武定候曹易所料,這殿內百官開始爲于傑之言爭論不休,可對於李承基與段東之間的換任,羣臣都沒有任何疑義。
左軍都督同知皇甫玄機倒是極力反對,可朝中附從其議的不超十人,且多爲文臣。
武官之中幾乎無人應和,而兵部衆官更是無一人出面支持。
羣臣爭論的焦點,還是李承基與李軒父子的封爵。
反對的一方是認爲這場江南水災,並非真正的軍功,給予公侯之賞似乎太過。
贊成的一方則以爲,這次長江大水,爲禍的水妖不下五十數萬,又有巫支祁,相繇與常澤這樣的大妖爲禍,幾乎席捲漢江全域與長江中下游,相繇的毒力,更能使兩岸沃土寸草不生。
誠意伯父子將之平復,救兩岸數百萬百姓於水火,使大晉未來數十年免於災荒,這豈能不算軍功?
而朝中反對之人固然衆多,贊成者也是極衆。尤其是那些家鄉在長江沿岸的羣臣,對李承基父子的功績都很認可,也感其德。
最終羣臣議論的結果,是李軒封靖安侯,並加‘從二品護軍’的武勳,正二品‘驃騎將軍’的武散官,另由內庫封贈各種財物若干。
李承基則依舊是誠意伯如故,加從一品柱國將軍的武勳,從一品‘榮祿大夫’的散官,調職漕運總兵,兼任南京中軍右都督。
此外李承基的夫人劉氏,也被授於一品國夫人的誥命;還有李炎,升任揚州水師營參將,武勳正三品上輕車都尉,武散官正三品昭勇將軍,其夫人素昭君也被授予三品誥命。
揚州水師營參將,乃是揚州三營水師的主官。
所以此議爭論甚多,兵部尚書于傑卻一力堅持。這位於少保認爲李炎能力傑出,而誠意伯一系也在長江水師中威望高企,朝廷正該藉助其力,整頓揚州水師。
等到此事議定,這朝中的氛圍又恢復冷凝,氣息肅殺。
皇甫玄機面色青白,濃郁的惶恐與不祥感積鬱於心。
只從他先前反對李承基調任漕運總兵時的情形,皇甫玄機就已知自身的境況不妙。
昔日權遮滿朝的輔國公府,何時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整個朝堂上下,居然只有不到十人響應其言,且都是一些綠袍小官。
皇甫玄機不由與自己的兄長後軍都督僉事皇甫元機對視了一眼,可他這個兄長卻是不濟事的,此時竟是面色蒼白,隱含驚惶之意。
皇甫玄機又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對面的內閣次輔,少保高谷,還有國舅孫繼宗,可高谷對他的視線視而不見,甚至是神色冷淡,有意避讓;而國舅孫繼宗則向他回以無奈之色。
旁邊武定候曹易看在眼中,不由微微搖頭。
他知道那高谷雖是正統帝舊臣,平時對正統帝與前太子虞見深多有維護。可這位畢竟是翰林出身,正統的儒人,其家鄉也在南直隸,鄰近長江。
皇甫玄機解除巫支祁封印之舉,已經是觸及這位高少保的底線。
曹易不知皇甫玄機到底是因什麼樣的緣由,要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之舉,將巫支祁這等巨妖釋放。可這個傢伙行事過於粗疏不慎,明知這是大逆不道,兇險之至的事情,卻偏還被誠意伯抓住了把柄。
此時那湖廣監察御使司正樑雖已假死脫身,不知去向,無論繡衣衛,還是都察院,都沒有實質的證據,指證皇甫玄機。
可這個傢伙當天子與這滿朝上下都是蠢貨,任其擺佈糊弄?
至於國舅孫繼宗,這位大約是有意幫忙的。
可此時正值太子虞見濟暈迷不醒,景泰帝猜忌之心極盛之時。太后一黨豈敢在這時候跳出來,引發景泰帝的忌意?
而就在下一刻,纔剛從吏部都給事中位置上升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的韋真,驀然從羣臣中出列。
“陛下,臣彈劾皇甫玄機,於正統三十二年,徵麓川期間驕淫不道,曾於軍帳中強招數十苗女歡宴,並殺良冒功,縱兵劫掠,殘殺百姓達數千人;又於正統二十七年任職京營都指揮僉事期間受賄三萬兩,與前任兵部侍郎尹春勾結,使京營採購殘次兵器甲冑五萬件,火槍七千杆。”
“竟有此事?”
坐在御座上的景泰帝,頓時瞳孔一凝:“此話當真?韋卿你可有確實罪證?來人,速將韋卿的奏本取來給朕一觀。”
而就在一位內侍匆匆往韋真行去的時候,羣臣中就有一位五品將官出列:“陛下,臣可爲人證,當年武定候曹易徵麓川期間,小臣也有從徵。
皇甫玄機確曾在軍中召集衆將,白日宣淫,當日皇甫玄機命人強徵的數十苗女,有三人殘疾,近半人在事後羞慚自盡。”
皇甫玄機不由向此人側目以視,只見那人正是自己在左軍都督府的下屬,一位五品經歷司經歷。因此人出身西川,乃是那位世鎮雲南的沐國公舊部,所以平日在左軍都督府中倍受他的排擠。
可這個傢伙,他怎麼敢?
可這人僅僅只是開始,之後那武官當中,又站出了一人:“陛下,關於皇甫玄機與前任兵部侍郎尹春合謀一事,臣可爲證,此外皇甫玄機還有與前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勾連之嫌。
臣曾親眼見皇甫玄機與尹春在醉春樓歡宴不下七場,而衆所周知,尹春乃王振朋黨,而醉春樓乃是王振之侄王真的產業。”
而就在這人之後,出列舉證的文官武將竟然不下三十位。
皇甫玄機的臉色蒼白,眼神狂怒。
徵麓川期,他確實強徵苗女,召集部將飲宴。也確有縱兵劫掠,甚至是屠城之舉。然而那時大軍征伐麓川,置身溼熱煙瘴之地,士氣低迷。他身爲副帥,不能不以這手段籠絡部將,穩固軍心。
至於正統二十七年期間,兵部侍郎尹春的那樁兵器案,更與他關係不大。
那時他只是一個都指揮僉事,在京營中的權柄連前十人都排不上,哪裡能做得了主?且那時他的兄長皇甫神機還在,對他管束甚嚴。
所以當時,皇甫玄機只是睜一眼閉一眼,照例拿個三萬兩紋銀而已。
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更讓皇甫玄機手足冰涼的是,這些人竟欲將他打爲王振一黨!
這真是荒唐,當初王振權傾天下,他們輔國公府也深受其害。他兄長皇甫神機更被奪去兵權,以至於在土木堡之變中,不敵萬軍之勢加身的也先,被那位蒙兀太師活生生的轟殺。
此事天下何人不知?他們皇甫家怎麼都不可能是王振一黨。
可此時天子已經看過左僉都御史韋真的奏本,眼神更加森冷。
“尹春?王振?果有其事?”
“陛下!”皇甫玄機將頭盔取下,行入到堂中拜伏了下來:“徵麓川期間,臣確實召集衆將飲宴過,卻絕無荒淫之舉,此事有臣麾下衆多部將爲證。至於兵部侍郎尹春主持的兵器採買,臣從未參與,這些人是在栽贓陷害,請陛下明鑑!”
可就在這個時候,皇甫玄機望見羣臣當中,又有一人出列。
“陛下,臣主持王振案期間,確有不少人指證皇甫玄機。有人說皇甫玄機曾三次拜訪王振私宅,與其密議,日常與王振相處,也有奴顏婢膝之舉。
臣當時因顧慮大局,看在前代輔國公皇甫神機壯烈殉國的份上,未曾深究。”
皇甫玄機拿眼看過去,然後就臉色蒼白。
他認出那是太子太保,陝西總督莊鎰。除此之外,這位還有個身份,景泰初年的都察院右都御史。
昔日也是這位,在土木堡大變之後,首倡清算王振之罪。也是此人主持王振一案。
可這人不是在陝西坐鎮麼?是何時返回的京城?又爲何要黨從李承基,向他發難?
而此時天子的臉色,已如萬古不化的寒冰:“左右大漢將軍何在?將皇甫玄機拿下,送至詔獄訊問。”
皇甫玄機頓時只覺一身的力氣,都在這刻全數消散殆盡,幾乎癱軟在了地上。
武定候曹易見狀無奈苦笑之餘,也對李承基升起了強烈的忌憚之意。
這位誠意伯果然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石破天驚,不留餘地,竟是一舉將皇甫玄機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此時他心中只有一念,萬不可令這位誠意伯升職京城,否則自身權位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