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國皇城內,一身黑衣的幽冥鬼帝負手而立,簌簌飛雪從天而降,卻落不到他的身上,他的發上,似他的周身設置了屏障,所以落雪無法近他的身,而近看,卻發現並沒有任何屏障的影子。
幽冥鬼帝擡頭望着灰濛濛的天,眸中神色竟略帶悽惘,他伸出一隻手去,似要去接那純白飛雪。
飛雪無風自動,在他伸出手的一瞬四散而去,似怕極了他的觸摸,避之不及的逃離。
“唉~”終是輕輕一嘆,他收回了手,目光轉向遠處。
天際蒼茫處,一個小小的白點慢慢靠近,越來越近,直到飛至他的面前,方纔停在半空,竟是一顆透明的珠子,如水晶一般閃亮,同冰雪一般晶瑩,在這白茫茫的冰雪世界裡,如此清晰可見。
幽冥鬼帝伸手,那顆珠子便娓娓落在了他的手心之中。
觸及一片冰涼,幽冥鬼帝的眉頭微皺,一雙黑眸中倒映出珠子裡面一張蒼白絕世的容顏。
許久,他手掌合攏,將那珠子完全握於手掌心中,垂眸望着手,喃喃的說道:“你最終還是這樣離開嗎?這就是宿命啊……”
轉身,黑色的身影融入純白的世界,紛紛揚揚的雪花自動爲他讓開一條道路……
此後,幽冥鬼帝消失不見,幽冥界與白國之間互通了一個月後再次封閉,而白國,暫無國主,朝政大事皆由一干輔政大臣商議協理。
幽冥界中,忘川河邊,一襲黑衣的幽冥鬼帝立於岸邊,目光遠眺,一瞬不瞬的看着對岸,似在等待着什麼,又似純粹的眺望着,他站在這裡,已有多日。
忽然,對岸出現了一抹白影,他從遠處而來,站在了對岸邊。
那是一個身穿白衣的年輕俊美公子,眉如遠黛發如墨,一襲白衣在這黑暗的世界裡顯得那樣突兀,卻又獨一無二。
“最終……還是來了嗎?”幽冥鬼帝悠悠嘆出一口氣,眸光深邃,若細看深看,便可看到他眸中的一抹痛色。
此時,那對岸的白衣男子轉身朝旁邊走去。在離他不過幾步遠的地方,從河岸處出現了一座木橋。
木橋是黑色的,橋很窄,也很長,從河的對岸一直延伸到了幽冥鬼帝這邊。橋上,有一些黑色的影子慢慢行動,從河對岸一直往這邊而來,那是塵世間死去的靈魂。橋末尾,有一位身着黑色衣裳,滿臉皺紋的老婦,正用手裡的破碗伸進面前的木桶裡,舀出一碗還冒着黑色熱氣的水遞給過往的靈魂,那些靈魂皆一個個的喝下,然後踏下橋來,踏入真正的幽冥界,踏入新的輪迴。
幽冥鬼帝的眸光追隨着那抹白影緩緩而來,當他在孟婆的面前停下,伸手接過孟婆湯,卻是久久都沒有動,他只是垂首盯着那碗黑湯,不知在想着什麼。
孟婆見他如此,便好心的勸道:“喝了吧,喝了這湯,便可忘記前世今生,便可入得輪迴,便可獲得新生。”
那人擡起了頭看向孟婆,漂亮的眸中帶着一絲痛楚:“忘卻?輪迴?新生?”
孟婆點點頭,似看懂了他眸中複雜神色,“世間萬般不捨終有盡頭,該舍時,不可強留,該忘時,不可執着。若固然如此,非但獲不了新生,還會因此被困在這怨靈不斷的忘川河中,永生永世不得脫離苦海。”
那人的目光閃了閃,轉眸看了看橋下滔滔不絕的黑色流水。那起伏不斷的黑色水浪中,能清楚的看到盤旋其中的惡靈,正一個個眼冒精光的聚在橋下,盼望着能有一個兩個不想過輪迴的靈魂從木橋上丟下來,只需要一秒,便可被撕扯成片。
“年輕人,凡事不可太執着,你放不下的未必也放不下你,唯有新生方可有一線生機,從而展開全新的人生。或許,到那時,你便會覺得,拋卻過往也沒有什麼不好。你看這橋上多少靈魂,又有幾個是願意留下,不願開始新的人生的?又或許,你等的那個人,正在全新的世界等着你啊。”
那人黑亮的眸從忘川河上移開視線,看向面前好言相勸的孟婆,忽地勾脣一笑,伸手將那盛滿了孟婆湯的碗又重新還給了她。
孟婆一愣,隨即嘆了口氣,語氣頗爲無奈,人世間總有真情在的,只是,她守在這忘川,已經許多年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了。
“婆婆,您可曾看到一個同我一樣身着白衣的女子來過?她可曾過了這橋?喝過這湯?”
孟婆又是一愣,沒作多想,便搖了搖頭,“不曾見到。”
倒不是她的記性有多好,只是這來往幽冥界的鬼魂,都只是一抹黑影,同他這樣形體俱全,還穿着生前衣裳的卻是沒有的。
那人勾了勾脣,眸中堅定更甚,孟婆下意識的脫口問道:“你要做什麼?”
孟婆的話剛剛出口,便見眼前白影一晃,面前那個眉目
如畫的年輕公子已翻身躍下了木橋,直直朝那波濤洶涌的忘川河水中墜去。
孟婆忍不住起身,站在了木橋邊觀望,木橋上的靈魂們也都忍不住向下看去。
白衣翻飛,那人脣角淡笑,黑髮隨風飛揚,他就那麼張着雙臂,面上一派從容,墜入了黑色的忘川之中。瞬間,那河中蜂擁而至的惡靈便將他拖入了河水更深處,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雲淺,我便在這忘川之中等你,你不來,我便不去……
黑色的風吹過,四周除了風聲水聲,一片安靜。
許久,但聽得孟婆輕輕一嘆,終是搖了搖頭,面帶惋惜,卻是再沒說什麼。
岸邊,幽冥鬼帝眸光一閃,望着那波瀾起伏的河水,許久,也是一嘆,輕輕喃喃地道:“他果真是愛你至深……愛你至深……”語氣中,終有一股無法形容的苦澀和失落。
那一年,他們相遇在白國與幽冥界交界的地方。
第一眼,他便知道,這個女孩,是他命中的劫,是他窮極一生也無法擁握的珍寶。
白國和幽冥界,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他和她,也是生存在兩個世界裡不同的生命。所以,他們不相融,甚至,只要一觸碰到她,就會讓她覺得心很疼。
這是,白國和幽冥界古老的詛咒……
幽冥鬼帝一路徒步走回到自己的幽冥宮,站在諾大冰冷而漆黑的宮殿前,他忽然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冷從頭到腳的淋下。
獨自住了這麼久的宮殿,忽然讓他覺得很害怕……
在宮殿外站了許久,他終是擡腳慢慢走了進去。
宮殿裡,一片黑暗無光。他熟悉的穿過大廳,進了後室,最後立在了一個高高的架子上。
他伸手,揭下了蓋在那架子上的一層薄薄的黑紗,一顆透明的珠子映入了他的眼簾,珠子本身散發着的白光瞬間照亮了黑暗的室內。珠子內,一簇小小的白光正在緩緩跳動着。
幽冥鬼帝的目光停留在珠子上,一股無法掩飾的悲哀從他的眼中流露。
“他來找你了,你是不是也感覺到了?”
“我到今日方纔明白,我們之間相距的是多麼的遙遠……我只是悔恨,爲何當初沒有先遇到你……”
沒有人回答他,那顆透明的珠子內,映射着一張絕世容顏,她面色蒼白,雙眸緊閉,似沉睡,又似死去。
“我送你們回去。”
他伸手,從架子上拿下珠子,握在手心,垂眸盯着那珠子裡的容顏看了許久,方纔轉身,離開了幽冥宮……
……
轉眼已過了半年,此時正值炎炎夏日。
大曆皇宮御花園的一座涼亭裡,身穿一襲明黃色龍袍的年輕皇帝正手持墨筆,躬身彎腰的在畫着什麼。
四周極其安靜,他英俊的面孔上掛着一抹淺淺的微笑,漆黑的眸子裡帶着一抹難得的柔和。
一抹紫影從他身後慢慢靠近,待看到畫上女子,微微一怔,隨即淡淡一笑。
年輕的皇帝轉過身去,看到來人,亦是展顏一笑,完成了最後一筆,起身看着,卻又皺了皺眉,似有什麼不滿。
“陛下所做的這一幅畫甚好,只是……”紫衣女子也看着畫中女子,欲言又止。
鳳衍景回頭看她,問道:“只是什麼?”
“只是其他地方都很好,只是那一雙眼睛,卻不盡像。”紫衣女子如實說道。
鳳衍景點點頭,滿意的笑了,毫不掩飾的誇讚道:“你說的不錯,朕也這麼覺得。只是……”他回身再次看向那幅畫,看着那畫中人的雙眸,惋惜的道:“只是朕畫了很多次,卻總也畫不出它原本的靈氣來。”
紫衣女子張了張口,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就被一個橫空而來的聲音打斷:“不光是那眼睛,就連那鼻子,額頭,包括那兩頰,都不是很像吶~”
亭中兩人皆是一愣,隨即皆回頭看去,二人目光四下裡一陣搜尋,終於在攀滿爬山虎的牆頭看到了那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
她容顏絕世,脣帶淡笑,一頭烏黑的發隨意披散着,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隨性之美,一雙琉璃般的眸子散發着熠熠光輝,帶着淺淺笑意,卻自有一股高貴不可侵犯的氣質,美麗宛如仙子。
“是你!”鳳衍景目露喜色,不由上前一步,仰望着那牆頭之人,面上激動喜悅之色毫不掩飾。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她沒有死,她回來了!
鳳衍景的心中翻涌着狂喜,他甚至有些手足無措,有些喜不自禁了。
“是我!”牆頭那人笑的更歡了,丟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後,又將目光轉向了那同樣看着她的紫衣女子,兩人相視一笑,只聽她道:“
我一直以爲你是鳳淺月的人,後來以爲你可能是鳳離蘇的人,只是沒想到,竟然與鳳衍景也有捋不清的關係,只是沒想到,你竟然長得這樣好看。”
紫衣女子撲哧一笑,微微欠身,向着牆頭女子施了一禮,緩緩開口:“比微見過雲淺公主。”
“比微?”雲淺重複了一遍,忽又笑道:“原來是前朝比仲丞相的女兒,失敬。”說着一拱手,頗有些江湖俠氣。
雲淺如此說,並非恭維。
前朝丞相比仲,乃名留史冊的一代忠臣,他的很多仁心善舉都被世間人廣爲流傳,只可惜前任皇帝不識英雄,忠言逆耳,所以將比丞相一族皆遠遠的發配了,只爲圖一個清淨,卻錯失了一代賢臣。
雲淺在皇宮裡白吃白喝了三天,鳳衍景百般殷勤,千般呵護,日日下了朝就陪在她的身邊,宮裡一時瘋傳,皇帝陛下即將立後!
這一日,鳳衍景陪雲淺用完午餐,笑道:“你就這樣在這裡住一輩子,可好?”
雲淺想也沒想,更加不顧他殷殷期盼的目光,擺手道:“不好不好,我今日便會離去,這幾日承蒙您的照顧,我們後會無期。”
鳳衍景的神色一哀,期期艾艾的問:“真的一點可能都沒有嗎?真的不願給我一個機會?”
雲淺看着他,特別鄭重的點了點頭。
午餐後,鳳衍景挽留了雲淺,他是這麼說的:“ 我帶你去城樓上看看吧。”
雲淺沒有拒絕,跟着他,上了東城門。
站在城門之上,眺望遠方,一片大好山河,錦繡江山,雲淺卻只閉着眼感受微風輕拂,呼吸着新鮮的空氣,脣角始終掛着一抹淡笑。
鳳衍景轉頭看了看她,也勾脣笑了笑,又轉頭,朝城樓下的士兵做了個手勢。
城門轟隆隆打開,雲淺睜開了眼睛,但見的從城裡一前一後出來了兩輛馬車,一輛紫色,一輛青色,不由一愣,轉頭看向鳳衍景。
他卻只是一笑道:“七皇子放棄了名利地位,向朕請求離開大曆,朕已經許了,那一輛紫色的馬車就是他的。”
他又指向那一輛青色的馬車說道:“成國國王病危,朕已和大臣們商議過了,放了五皇子鳳離蘇回去,繼承成國的皇位,那一輛車,便是他的。”
說完,轉頭又看向身邊女子,笑着問:“你願意跟隨誰而去?”
雲淺卻是不在乎的一哼道:“天下男人皆是一個德性,我孤身一人自在悠閒,爲何要隨他們而去?”
“哦?這樣嗎?”鳳衍景微微一笑,打了個手勢,那兩輛馬車便同時出了城去,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兩個方向,兩個人生。
鳳衍景又道:“或許,你可以選擇留下來,做我的皇后,也不錯的……”
沒等他說完,雲淺一擺手道:“罷了罷了,我纔不願被關在這鳥籠子裡。我也走了。”
說完,她翻身躍下城樓,穩穩的落在了一匹白色的駿馬上,接過士兵遞過來的馬鞭,擡首朝鳳衍景揮了揮:“後會無期。”
鳳衍景勾了勾脣,眸中失落盡顯,那人已風馳電掣的離去,他喃喃地說道:“保重!”
身後,比微走了上來,與他並肩而立,相看着那遠去的兩輛馬車,和一匹白馬……
三日後。
一輛紫色的馬車停在了一座山腳下,車裡走出一個紅衣女子和一個黑衣女子,她們掀開車簾,一個白衣公子從裡面走了出來。
“公子,咱們還走嗎?”青翎猶豫着問道。
紅雨也看向他,“公子……”
鳳淺月無視二人面上失落擔心的神色,徑自下了馬車,說道:“我們在這裡歇歇吧!”
紅雨和青翎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無奈。
已經離開京都三日了,那人還沒有跟上來,眼看着他們就要離開大曆境內了,那人的選擇已經再明顯不過,可是公子這一步三回頭,走半天歇一天的架勢,分明是在等着什麼啊!
幾人歇了一會腳,天色已有些見黑,紅雨上前,剛想勸幾句,便忽聽得一陣聲響,擡頭看去,卻見天際一抹白影風馳電掣般飛來。
“是白盡……”青翎一聲驚呼,“還有……是她!”
白盡緩緩落下,一白衣女子從它背上下來,面帶淺淺笑容看着他們,鳳淺月也站起了身,俊美的臉上也是滿滿的笑意。
“你去哪了?讓我們好等!”紅雨不滿的嘀咕問道。
雲淺擡腳走來,一面說道:“我送鳳離蘇回成國了,現在,我回來了。”
鳳淺月也擡腳迎了上去,二人眸中都只能看到彼此。
四手相握,十指緊扣,此生,不離不棄,白首共渡……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