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行至阿善跟前,全身再無半點力氣。雙腿有些發軟,竟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伸手觸了觸他的小臉,軟軟的,卻無半點餘溫。
劉生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努力撐着桌子站起來,轉身想要朝外行去,然雙腿還未站直,便軟軟地倒了下來,砸翻了身後的凳子。
“阿玉,阿玉。”他長滿老繭的手指微微曲起,在地上抓了抓,想要抓住什麼似的,“阿玉,你等等,阿善已經來了,阿生,阿生也要來了,不要怕,你不會孤孤單單一個人,不會一個人的,咳咳……”
慕錦又從藥箱子裡倒了些藥丸灌進劉生嘴裡,接着急急忙忙朝外行去。
我已說不出話來,只抱着阿善軟軟的身子,傻愣愣呆坐着。腦子裡亂哄哄的,不知該想些什麼,更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麼。
慕錦端了一盆水進來,見我傻坐在地上,伸手將我扶起來,“唐姑娘,地上涼,別坐着了。來,你先將他放下。劉先生興許還有救。在下自己一個人忙不過來,你過來幫我。”
還有救?
他再從屋外回來時,手中多了幾位草藥,還帶着根鬚,向來是剛拔的。見我傻站着,他抿了抿嘴,道:“別愣着,快過來。”
“哦……哦,好。”我回過神,在慕錦攙扶下站起來,在慕錦的指示下洗淨帕子爲劉生擦臉。
慕錦從藥箱子裡拿出一個鐵質對窩來,他將草藥去了根鬚,折斷放入對窩裡,熟練地搗鼓起來,而後避開藥渣,倒了些暗綠的草汁,扶着劉生全數灌下去。
他額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面容些微發紅。鬼使神差地,我掏了絹帕替他擦汗。他頓住,定定地瞧了我一眼,雙耳卻微微泛紅,倒並未躲避。
“劉,劉先生,他還有救麼?”意識到自己幹了些什麼,我趕緊收回手,問出心中的疑惑。
“劉先生這病況,在下也不敢肯定。”慕錦頓了頓,輕嘆道:“他先前喝下大量毒藥,又耽擱了那麼長時間,毒怕已攻入五臟六腑了。一切,全看造化罷。”
劉生安靜地躺着,身上蓋着一牀破爛的被子。胸膛微微起伏着。
“唐姑娘,這裡還有其他人麼?”
“人?”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我拔腿便跑,“還有,還有阿玉。她,她就在隔壁。”
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微微地疼。他蹙着雙眉,輕輕別好我耳邊的發,“莫慌,我和你一起去。”說完,牽着我率先朝外行去。
屋子的門關的嚴嚴實實的。輔一打開屋子,便透出一股子難聞的味道。慕錦身子擋着我,只瞧了一眼,便回身擋住,“你乖乖待在這裡,莫進去。”
“什麼味道,怎會如此難聞?”伸手扇了扇,我皺眉偏頭往裡瞧了瞧,“阿玉她,怎樣了?”
他握着我的雙臂,“她走了。”
“怎麼會,她一定在這裡的,她雙目失明,不可能離開這裡。”
“唐姑娘,她真的不在。”他伸出雙臂,輕輕將我摟進懷裡,溫暖的掌心在背脊上來回撫觸,“在下並未騙你,你信我一次,
莫看罷。”
“她躺在牀上的罷,我曉得。我上次見她時,她就是那副模樣,蜷在牀上。”我推開他,伸手要去撥開擋在我身前的胸膛,“夫人,夫人?”無人應我。我頓了頓,又道:“阿玉,阿玉?”她曾讓我喚她阿玉來着。
我似乎聽到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心裡一喜,便要往裡衝。
“唐姑娘,咱們出去罷。”慕錦卻輕聲道。
我用衣袖揩了揩臉,努力讓雙眼清明,“不,你讓我瞧一瞧罷,我保證,我不會亂來,我就安安靜靜地瞧一瞧,嗯?”
挨不過我的請求,他嘆了口氣,終於作出讓步,輕輕將屋子打開,握着我的手走進去。
屋子裡確實躺着一個人,並非阿玉,而是一個男子,一塊尖銳帶血的石頭靠着他的頭,暗黑的血以他頭部爲源頭,沿着四面八方凹凸不平的地面擴散成一副詭異的花紋。
他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張臉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已看不出個模樣。身子極度扭曲着,一隻手裡還拽着一點衣料的碎屑,形狀和劉生身上缺少那塊十分相似。
肚子裡劇烈翻騰起來,一時沒忍住,腳步虛軟地衝出屋子。
我聽到自己嘔吐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想要將五臟六腑一併吐出來。
溫熱的手輕輕撫上背脊,我聽到一個溫雅的聲音在說:“唐姑娘,你還好罷?”他現在,臉上定又是那種擔憂的眼神罷,我想。
我不好,一點也不好。雙眼瞧不真切,鼻子酸酸的,喉頭鹹澀異常,心裡還堵得難受,這樣的我,怎會好?
不知爲何,卻硬撐着站直身子,衝他點頭。他小山丘似的雙眉微微鬆動,眸中的擔憂終於散去些許,朝我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
我和慕錦回了安置劉生的屋子,過了約莫兩個時辰,他的手指才輕輕動了動。他神思迷迷瞪瞪的,張了張脣,粗厚的手掌緊緊拽着被子,好像在說些什麼。
將耳朵湊過去,卻只能聽到一片嘶啞雜亂的聲音。
“劉先生,你說什麼?”
他乾裂的雙脣動了動,道了個水字又皺着眉說些什麼。
慕錦按住我,自己去倒了一杯水過來,輕輕扶起他喂下,待喝完杯子裡的水,整個人便清醒了不少。
他瞪着一雙眼,瞧了瞧慕錦,點點頭又瞧了瞧我,道:“唐姑娘。”
“嗯,劉先生現下感覺怎樣?”
他微微咳了咳,拽着被子的手緊緊按着自己,胸膛卻起伏得有些劇烈。
慕錦趕緊將先前熬好的溫在爐火上藥端了過來。
他只喝了兩口,頭一偏,便又吐出一口黑血來。下巴和身前的被子上都沾染不少。
他抹了抹嘴角,笑了笑,才道:“謝謝,謝謝唐姑娘和這位公子了。”
“劉先生,阿玉去哪兒了?阿善又爲何會……”
“咳咳,”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暗紅從指縫間慢慢滴落。拿開手掌,見到那灘凝固的黑血時,面上卻露出一抹恍惚的笑,“阿玉,”他想了想,“阿玉在幾日前便已去世了,我請大夫
瞧過,她的病一早便醫治不了了,還好,她最後也走得安寧。”他朝屋子外望了望,“阿玉喜歡草木,所以我將他埋在對面的山頭上,只要出了屋子,便可以瞧見呢。”
“那日,我打柴回家時,雙兒正蹲在院子裡教阿善寫字。兩個小傢伙見了我,扔了手中的木炭便竄過來,乖乖地叫我。”劉生眼中露出一抹恍惚,“我不知自己當時有多開心,心道家裡窮是窮了點,但是看着兩個傢伙快樂又健康地蹦躂着,身上的木柴便也不那麼重了。每日拿着變賣柴火所得的銀錢,我總會想,要給雙兒和阿善買鞋什麼,但是盤算了許久,最終卻一個也未買。”
“銀子不夠,爲什麼不和我說?”
“呵呵,阿玉枕頭上的的銀票是唐姑娘放的罷,加上先前那次,唐姑娘給的已經不少了,咳咳,唐姑娘,唐姑娘是個好人,對劉某已是大恩大德。”劉生頓了頓,“劉某有手有腳,照顧一家子的生計難是難了點,但也未嘗過不去。”
我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家裡還欠林員外家的銀子,湊着唐姑娘給的那些,只要在堅持一些日子,一個月,不,只要再等半個月,就可以還上了,只要再過半個月……只是老天並不等人,就在我擱放好柴火後,討債的便上門來了。”劉生語氣間有些哽咽,“林員外家的公子,醉醺醺地帶着兩個小廝,闖了進來。他們管我要錢,我將手中的所偶銀票都交了出來,但他們還是不放過我,見着阿玉,竟說錢不夠,要我將阿玉抵押出去。那兩個小廝並未酒醉,我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看着劉生臉上的傷疤,他當時定是不幹的,無奈一個人抵不過兩個,是以,即便身子壯實,也並未佔到好處罷。
“那個禽獸,當場便要拽着阿玉走。雙兒一把撲了過去,拽着林公子的手腕便咬,他終於疼得放了手,雙兒,雙兒便被抓着了。”劉生眼中的淚水流得急,嗓音越發嘶啞,“他說自己傷的厲害,要抓雙兒賠償藥錢,呵呵,他們說什麼便是什麼,我能怎麼做呢。我索性不再掙扎,任他們抓着雙兒離開了。雙兒哭着喊着回頭,我想她是盼着我去救她的罷,那時候,我卻只顧死死拽着淚眼汪汪的阿善,不讓他去。阿善撲在我身上,阿善那麼乖巧,卻第一次咬了我。”劉生末了把臉,嗓子裡帶着深厚的沉痛,“阿玉氣急攻心,那晚後便一病不起,沒幾日,便離去了。阿善,阿善也病了……”
心裡抖了抖,我問他:“劉先生,沒想過要將雙兒追回來麼?”
“追回來?”劉生吶吶地道,“追回來又能怎樣?跟着我,早晚還會那樣,都得被討債的尋上門罷。”
慕錦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並不做聲。
“阿玉走時,拽着我的手要我將雙兒尋回來,她說雙兒已被賣過一次了,不能再對不起她,可是隻要她過得好,比跟着我時過得好,只要不會挨餓受凍,只要還能活蹦亂跳地活着,即便是被賣去做丫鬟,要看人眼色,即便她心裡再怨,不認我這個爹,便也值了。”劉生失聲慟哭起來,“可是爲何這樣,他們還是不肯放過阿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