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御前會議,或者不如說是“慈寧宮會議”由此成爲了一個每日的慣例。

奕劻甩袖子離開後,衆親貴都一致贊成君主,反對共和。每日的議事中,良弼等固有拼命之姿,原屬慶王一黨的人,也都紛紛倒向了君主,叫靜芬大感欣慰。

刺殺袁世凱的事,良弼承認是貴胄學堂的人所爲,不過,他逮捕了北方革命協會的三個人,充作刺客—— “這樣,革命黨恨袁世凱,袁世凱亦恨革命黨,正是一石二鳥。”他說。

只是,在真正把政權、兵權和財權從袁世凱手中奪回來之前,爲防變故,載澤建議還是對袁世凱多加撫慰。他於十二月辛丑,請靜芬懿旨,以袁世凱公忠體國,封一等侯爵。

靜芬想起當初賞奕劻鐵帽子的事來了,猶豫道:“這樣,不會有什麼後患吧?”

載澤道:“雖然咱們有貴州學堂和巡警,禁衛軍畢竟還在馮國璋的手裡——他先前對袁世凱或有怨言,則此時有可能乘虛而入,篡取大權,又或者他一直都對袁世凱死心塌地,則此時最有可能興兵作亂。加封袁世凱,既可以壓制他,又可以安撫他,是一舉兩得的。何況,侯爵又不是實權,皇太后不必掛懷。”

靜芬聽言,即不再有異議,道:“那麼就這麼辦了。” 着人下去傳旨,又問:“諸位親貴大臣,還有什麼大事要商議的?”

“奴才有——”善耆道,“奴才和日本國談妥了,日本國發表了聲明,決不承認革命黨的政府。”

“好呀!”親貴中一片稱讚。但是徐世昌皺着眉頭道:“如今半壁江山,危如累卵,這日本國只發聲明恐怕……”

“日本答應出兵的。”善耆道,“只是有條件……所以奴才纔不敢貿然答應他們,必先來請示皇太后。”

“什麼條件?你還賣關子?”載澤問。

“這……”善耆頓了頓,“割讓……滿蒙……”

話音未落,親貴裡沮喪驚怒之聲已經響成一片。

“這不是要出賣祖宗麼?”靜芬道。

“其實……也不盡然。”善耆低聲解釋,“香港不割,祖宗基業在道光時就完了,青島不割,恐怕德意志也早和咱們開了戰。如今革匪猖狂,半壁江山也岌岌可危,滿蒙雖是大清龍脈所在,可豈能因小失大……這究竟是祖宗重要,還在祖宗的基業重要?”

龍脈。靜芬想起自己的怪夢來了——鳳凰樓下,她從來都看不見挖不着的東西,如今是要割讓給日本人?她環視衆親貴大臣。

“皇太后,萬萬使不得!”徐世昌跪了下來,緊跟着是世續,“如今革匪之所以呼風喚雨,蠱惑民心,正是因爲打着救國的旗號。他們說要恢復中華,咱們卻來割地賠款,難免人心盡喪……何況,日本國之居心,路人可測!今日要滿蒙,難保明日不要直隸。日本國的軍械強於革匪,一旦有機可乘,必然比革匪兇殘,屆時,內憂外亂,沒了祖宗,也沒了祖宗的基業啊!”

“攘外……總必先安內吧?”善耆道,“申包胥還哭秦救楚——這時候要是不向洋人求助,一旦叫革命黨打到北邊來……咱們兵權也沒收回來,財權也沒收回來,可怎麼應付?”

親貴們面面相覷,有幾個出過洋的想起法王路易十六的事來,脊背涼颼颼的,低聲交換意見:“寧與外邦,不與家奴,話是這麼說的麼?”

但都是“給”呀!靜芬聽着這議論一陣心寒,想起當初光緒和自己談及辛丑條約,對那山海關駐軍一事,多少憤恨,倘若今日他在天有靈,知道滿蒙就在靜芬手裡割讓了出去,會用怎樣的眼神瞪着她?

“不能割讓滿蒙!”她顫聲說道,“祖宗都在那兒,割讓了,我拿什麼臉去見德宗皇帝和孝欽太后?”

善耆愕了愕,還想辯解。

“你們都是滿蒙的勇士。”靜芬道,“我……和皇帝,孤兒寡婦的,不能上前線去打革匪……我也知道,現在要打仗,沒軍餉……內帑的確都被袁世凱要去了,但是宮裡還有些值錢的東西呢……與其就放在這兒,等亡國了讓日本人還是革匪搶了去,還不如我現在拿出來賞兵——你們誰能帶兵的?”

再也沒料到皇太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親貴們都愣了愣,宗社黨的率先跪下了,道:“奴才們不會帶兵,但是奴才願意殺革匪。”又有道:“良弼大人組織了敢死隊,刺殺組,奴才們都是不怕死的人!”末了,鐵良道:“奴才願意同良弼一同領兵。”

議論到這兒,話題又回到兵權上來了——兵權還是袁世凱手上呢!靜芬感覺一切都是那麼不堪。

“主子……”張蘭德一邊悄悄提醒,“山西的勤王兵隊……”

正是呢,靜芬看到一線希望了,該叫良弼他們打聽打聽這事——不過,良弼,今日卻沒有見到良弼啊!

宣統三年十二月辛丑,良弼在府邸前遇到自稱“天津講武堂總辦”的人,這人向他遞上名片,他還沒接到手裡,就有轟隆一聲巨響——良弼的一條腿被炸得飛上了天。刺客當場死亡。

消息匆匆傳進宮時,慈寧宮的親貴們還沒散,載濤、載洵等場嚇得半死,宗社黨的“敢死隊”、“刺殺組”則是暴跳如雷,破口大罵袁世凱。

“不用問,這必定是袁賊乾的!”溥偉道,“咱們這就拿了炸藥,把整個袁世凱府炸平了去。”那敢死隊、刺殺組的,無不響應,

而當此時,外面報說:“馮國璋急奏。”

衆人相視一怔,馮國璋已經滿頭大汗地進來了,叩頭道:“皇太后,恕奴才無狀,事出緊急——謀害良弼大人的刺客,身上搜出絕命書一封,證實是革匪,名叫彭家珍。奴才看,上次是袁大人,今日又是良弼大人,革匪怕是遍佈京城了”

袁世凱的事,那是良弼做的,靜芬和親貴大臣都明白。那良弼的事,究竟是不是革命黨之所爲,就值得懷疑。可是,萬一真是革命黨呢?

靜芬望望張蘭德,張蘭德滿面愁容。

“革匪來了正好!”溥偉突然高聲道,“咱們宗社黨,就是轉殺革匪的,來一個就殺一個——馮大人,你的禁衛軍不會是吃白飯的吧?”

馮國璋並不和他爭辯,只向靜芬再叩了一次頭,道:“奴才這就加派人馬,一定保護皇上和太后的安全。”說罷,就跪安而去。

溥偉衝着他的背影揮舞着拳頭:“明裡一把火,暗裡一把刀,我溥偉可不怕你!”

鐵良跟着憤憤道:“臉上笑着,腳下就使絆子,陰險小人。”

毓朗也□□來:“加派人手,怕是要落井下石,咱們可不能讓他得逞!”

“不錯!”溥偉一拍巴掌,轉向靜芬道:“皇太后放心,奴才這就和宗社黨的滿蒙勇士一起去城裡搜捕革匪,決不給袁賊可乘之機!”

靜芬還陷在噩耗裡沒反應過來,宗社黨的一批少壯親貴已經摩拳擦掌地出去了。剩下些面色青白的慶王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聲竊竊。

“主子?”張蘭德低低地喚了一聲。

“哦……”靜芬按了按漲痛的太陽穴,有氣無力地問那報訊的人,“良弼的傷現在究竟怎麼樣了?”

“回皇太后的話——”那人道,“不是奴才咒主子,洋醫也來看過了,說,就這一晚上……”

“啊……”靜芬眼前一黑。親貴裡也是一片驚呼,未己還傳出哭泣之聲。

善耆在一旁嘆氣道:“我就說,寧與外邦,不與家奴,現在……唉……”

“與了外邦,何以見得會好些?”徐世昌聲音沙啞顫抖,“若不是外邦屢屢進犯,我大清何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不與外邦,難道就看着北京城,現在好像個火藥桶似的,一點就爆?”善耆道,“還是靠恭親王他們整天叫囂着刺殺這個刺殺那個,最後把良弼的命也搭進去了?”

他話音未落,親貴裡的哭泣轉而成了號啕,有人道:“這下一個,不曉得會是誰啊!”一句話叫人心寒,涕泗滂沱者更多了。

“皇上來了!”不知誰叫了一句。

正是溥儀下了學,照例拿描紅的本子來給靜芬檢查。親貴大臣連忙擦着眼淚,橫七豎八地下跪。

溥儀叫了平身,自規規矩矩給靜芬請安,遞上本子,抄的是“始於事親,終於事君”。這倒正是靜芬大半輩子做的事呢。只可惜,她事了慈禧太后,事了光緒,現在事宣統,但世界總是給她一個希望,然後再打碎,從不指點下一個希望的方向。

或者,根本就無望!

溥儀還該背書的,靜芬擺擺手,示意張蘭德帶皇帝下去玩。

“你們……誰還有辦法的?”她呆呆地問,“早先,我說我出錢賞兵,除了宗社黨的人外,你們還有誰願意來帶兵的?”

一片唏噓之聲,無人回答。

過了很久,載濤哼哼唧唧道:“其實奴才們都願意帶兵,但是領兵的本事,誰還強過良弼去?”

載洵亦道:“依奴才看,良弼傷勢沉重,不能聽洋醫一面之辭,請皇太后派御醫會診。總該盡人事,才能聽天命吧?”

靜芬聽言,看着這兩位光緒的好兄弟,感到一陣眩暈,身子晃了兩晃,就朝炕下栽。親貴紛紛驚慌道:“哎呀,快傳御醫!”

靜芬倚靠在宮女身上,鬼一般地說道:“不用,我很好。就叫御醫去良弼那裡會診吧……好歹,他是個忠臣……”

好歹,他還是爲了大清朝丟的性命!靜芬心裡想。

親貴大臣們愣了片刻,紛紛道:“那奴才們都去探望良弼大人。皇太后保重。”

保重。靜芬看着他們往外退。唉,保重了她,誰來保重大清朝?誰來保重光緒和慈禧交到她手上的這片天下?

還只剩下善耆,徐世昌和世續,彷彿還沒有吵完。

“你們,願意領兵?”靜芬不抱任何希望地問。

“奴才……”徐世昌和世續互望了一眼,低下了頭。

“罷了,罷了。”靜芬道,“散了吧——肅親王,你……有什麼日本朋友,帶來見我吧。”

“皇太后?”徐世昌和世續瞪大了眼睛。

靜芬卻閉上了眼。葉赫那拉家的女人,割地賠款,慈禧也做了,她靜芬又爲什麼不能做?這當兒,能保住江山一天,就保一天,後世的罵名,她不怕,她對光緒是問心無愧的。希望死後相見,他能明白。

良弼在第二天死了。

御前會議再開時,一片愁雲慘霧——人少了一大半。

靜芬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溥偉最先憤憤:“都是慶王黨的那夥膽小鬼,一聽說革匪進了京,就紛紛往外跑,都躲租界裡去了。還有些跑不及的,都搬進了東交民巷——”說到這裡,實在氣極了,狠狠一拳頭砸在柱子上。

靜芬已經連皺眉頭的心情也沒有了,隨便張了張稀稀拉拉的親貴大臣——其實宗社黨的人也缺了不少,此外,鎮國公載澤也全無蹤影。

好,真是好臣子!果然寧與外邦,不與家奴。

纔想着,善耆就氣急敗壞地進來了,道:“簡直欺人太甚!”

“怎麼?”靜芬驚道,“你不是去找日本人麼?難道他們……”

“奴才差點兒連門都出不了!”善耆怒道,“馮國璋果然加派了人馬,把我肅親王府都保護起來——他還在天壇和東城一帶駐了重兵,簡直是要造反!”

“哎呀!”靜芬嚇得頭腦一片空白,“這可如何是好?要是造起反來,日本人也幫不上忙,勤王的兵隊也沒到……”

“有宗社黨、貴胄學堂。”溥偉道,“還有——徐世昌,你原來管巡警的,現在還支使得他們麼?”

“這……”徐世昌頓了頓,“總可一試。”

話音剛落,世續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大事不好……皇太后……袁世凱調曹錕的北洋第三鎮進京了!”

黑雲壓境,大難臨頭。滿屋子的人個個面如土色。

偏偏就還有雪上加霜的,急匆匆呈上來岑春煊、袁樹勳、陸徵祥、段祺瑞等人的聯名電奏,說:“懇請渙汗大號,明降諭旨,宣示中外,立定共和政體。”

這幾個字由那一篇“痛陳利害”的摺子裡直撲眼簾,睜一個慈寧宮裡,人人呆若木雞。

溥偉過了半晌才勉強出聲道:“不足爲懼……不足爲懼……大不了就是一死……”說着拉了拉鐵良,鐵良就跟着結結巴巴表態:“不……不錯……誓死也不共和……”

“當然不能共和!”善耆斬釘截鐵,“早聽我的,先答應了日本人,也鬧不成這樣!”

徐世昌和世續這次都沒有反駁他。

“是不能共和。”靜芬道,“共和了,咱們都沒臉見祖宗——但是,人家逼到門口來了,咱們光說有什麼用?皇帝和我,孤兒寡婦的,得靠你們出主意啊!”從前每每說到“孤兒寡婦”她是要落淚的,而這時候,眼睛只是痠疼,乾澀得很。

“這個,照奴才看……” 載洵道,“不如來個化整爲零,將王公封藩,分踞各地進行抵抗,這樣……”

他說了一半,發覺衆人都目光異樣地看着他,自己也覺得這建議太過荒唐,即苦笑兩聲,把後面的咽回肚子裡。

載濤沒敢擡頭,囁嚅道:“叫奴才看,議和……議和也不錯……反正說要開國會,要公決,慢慢耗着就是了……只不過,萬一……這事情有變,還能有優待條件麼?”

“昏話!”善耆一聲怒喝,“你這是贊成共和了?”

載濤一怔,發覺說走了嘴,咕噥了一句,不敢再吱聲。

接下來輪到毓朗了,猶猶豫豫地道,“要戰,即效命疆場,責無旁貸。要和,也要早定大計。”

靜芬同衆人一頭霧水,毓朗自己似乎亦不甚明晰,撓撓頭,嘟囔說:“唉,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還從長計議!靜芬頭痛得幾乎要裂開了,用手去按太陽穴,卻按住了自己的耳朵——實在不想聽這些親貴大臣輕一句重一句的議論,全是廢話!

“主子?”張蘭德擔心地扶着她,“傳御醫來瞧瞧吧?”

御醫,御醫瞧了能有什麼用!

“不瞧!”她說道,“你們也都下去吧……去,商議好了再來……”

親貴大臣們在這當兒,巴不得能離開,一一跪安。

靜芬望着他們一個接一個佝僂的背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主子……”張蘭德察言觀色地開口,“照奴才看,共和也罷,君主也罷,主子全是一樣。”

靜芬瞥了他一眼:“你說什麼?”

張蘭德道:“奴才的心思,講君主,主子管的事不過是用用寶。講共和,太后也還是太后。不過這可得答應了那‘條件’。要是不應呵,革命黨打到了北京,那就全完啦!所以奴才……”

他後半句話還出口,靜芬“啪”地一個耳光已經抽了過去——雖然連日操勞,心力交瘁,但是這一個耳光直打得張蘭德嘴角迸裂,人也滾出好遠。他驚愕地望着靜芬:“主子……”

“你這死奴才!”靜芬顫聲罵道。主僕多年,她還從不曾這樣。“你是要共和了?你是要把江山送給亂黨?”

“奴才……奴才……”張蘭德訥訥,“奴才只是看主子肩上的擔子太沉,奴才心疼啊……主子的身子骨,怎麼經得起這樣的折騰……主子要想想,德宗皇帝不就是這樣被國家折騰的……”

“你還和我提德宗皇帝!”靜芬啞聲道,“孝欽太后和德宗皇帝千辛萬苦才把國家從拳匪和洋人手裡保下來,你現今叫我拱手讓給革命黨?你這是要叫我……叫我連死的臉面都沒有!”

“主子……”張蘭德手腳並用地爬到靜芬跟前,“奴才不及主子想的周全,奴才只要主子周全,萬歲爺周全,奴才就有臉下去見孝欽太后了……奴才是……”說到這裡,聲淚俱下,再也聽不清他後面哭的是什麼。只是後來,突然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發狠說道:“奴才大逆不道,奴才這就一死以謝主子——”說着,猛然就朝柱子上撞了過去。

靜芬“呀”地驚呼了一聲:“快把他攔住!”而旁邊也早有小太監眼明手快地動作上了。

張蘭德被一衆人架着,依舊號啕不止。靜芬聽着,覺着他彷彿是要哭斷了氣一樣,搖搖頭,又搖了搖頭。

二十多年了,親爸爸沒了,丈夫沒了,身邊就剩這一個人了。

溥儀在那天下午來請安,呈上功課,靜芬愣愣的,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溥儀偏着頭,看了她半晌,道:“皇額娘,兒臣看到張公公在外面哭呢,他是不是中了妖法?”

奶媽王焦氏邊上輕輕噓了一聲:“萬歲爺別嚷嚷,老佛爺累了,歇着呢。”

溥儀咂了咂嘴,不肯走,從壞裡摸出幾個布偶來,遞到靜芬跟前,道:“皇額娘,兒臣知道,那些革命黨都是妖魔鬼怪,有妖法,叫他們施了妖法的人,都壞了心智,要搶朕的江山。師傅說,朕的江山是祖宗傳下來的,決不能叫人搶,也沒人搶得走。”

靜芬緩緩地轉過臉來看着他,以及那幾個扎滿了鋼針的布偶。她拿過一個來,上面寫着“孫文”,再看看另一個,上面寫着“黃興”。

“這都是宮女教朕做的。”溥儀得意道,“她們說,朕自己做的最靈驗了。朕是天子,妖魔鬼怪都怕朕。只要朕學好了本事,當個好皇帝,就能把妖魔鬼怪都鎮住,永不翻身。”

靜芬眼眶一熱——學好了本事,當個好皇帝——總算這孩子還學會這一句話,其性格再頑劣不堪,行爲再荒唐至極,終究是想要當個好皇帝了。只是這個國家,還能讓他安穩地當個好皇帝麼?

“怎麼樣纔是當個好皇帝呢?”靜芬問,同時拿起第三個布偶,看上面寫着“黎元洪”。

“這個……”溥儀撓了撓腮幫子,“朕……朕聽師傅說,‘同光中興’,朕想,就要像同治爺和光緒爺一樣,那就是好皇帝……”

靜芬的眼淚這會子終於掉了下來,倏忽淌到了嘴角。鹹澀的味道,使她咬緊了嘴脣:不能倒下,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葉赫那拉家的女人,看皇帝,看摺子,看大臣,看着大清的江山社稷。她不能退縮。

拿起溥儀的第四個布偶,上面是袁世凱的名字。

袁世凱,除了他,還有誰能擔當得起?

靜芬把上面的綱針一根一根地拔了下來。

溥儀驚道:“皇額娘,師傅說袁世凱被革命黨施了法,已經不再是朕的天兵天將了,您怎麼……”

靜芬不答他,只道:“皇帝的功課做得很好。這幾個布偶也做得很好。這個袁世凱,留給皇額娘。皇帝下去玩吧。”

溥儀還要再問,王焦氏已經很識趣地帶着他跪安了。

靜芬目送着他們出去,繼續一根一根拔着布偶身上的針——最後一根紮在心口上的,她猶豫了一下,沒有拔,再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拔,衝着外面道:“張蘭德哭完了沒?哭完了就來給我辦差使。”一邊說着,一邊把那最後那一根針狠狠地撳了下去。

靜芬讓張蘭德打電話到袁世凱府上“問候”。

袁世凱“感激涕零”,辭侯爵位,固讓再三,乃受。

靜芬親自在電話裡放出一句話去:君主制,哪怕你要做攝政王,也依你。

這句話顯然很有分量,她以爲。聽筒那邊沉默了,過了許久,才聽到彷彿叩頭的聲音。

“臣袁世凱爲大清朝,肝腦塗地。”那邊說。

靜芬就放下了聽筒。

次日,袁世凱復回內閣料理事務,第一樁事,即出銀一萬兩,犒賞潼關勤王軍隊。

再次日,以敘漢陽功,復張彪提督。

接下來,以張懷芝爲安徽巡撫。贈恤死事福州將軍樸壽。命張錫鑾往奉天會辦防務,李盛鐸署山西巡撫,盧永祥會辦山西軍務。贈恤遇害軍諮府軍諮使良弼。以王賡爲軍諮府軍諮使。

十二月己酉,靜芬懿旨,授袁世凱全權,再次同南方政府展開談判。

善耆聞訊匆匆趕進宮來,溥偉跟着他。

“皇太后做了這樣大的決定,怎麼都沒和親貴大臣商量?”善耆問。

“我和誰商量去?”靜芬看着滿頭大汗的兩人——其他親貴都蹤影不見。御前會議這些天來是照常開的,但是,人一日少似一日,開會的時間是一日短似一日,主戰的呼聲一日低似一日——到如今,就只剩兩個堅定的主戰派了。

“這袁世凱他是曹操……”溥偉道,“皇太后怎麼能讓他全權?”

曹操,曹操。這比喻靜芬聽得膩煩極了。“都到了這個地步……”她皺着眉頭道,“你們還有誰能全權的?肅親王,你的日本朋友,見到了沒?恭親王,你三年前就說要用白虹刀殺了袁世凱,他的頭怎麼還好好長着?”

兩人都不響。

靜芬嘆氣。

“內務府總管世續大人到了。”外面報。

好,總算又來了一個。靜芬望着如臨大敵的世續。

“稟皇太后——”世續呈上電報來,“段祺瑞來電,歷數……歷數皇族之敗壞大局罪狀……”

靜芬揮手打斷:“行了,他這種電報都發了不知多少——還有別人來電報麼?”

“有。”世續接着念下一封,“直隸總督張鎮芳領銜,兩江總督張勳、湖廣總督段祺瑞、安徽巡撫張懷芝、山西巡撫張錫鸞、河南巡撫齊耀林、吉林巡撫陳照常、山東巡撫張廣建……”

聯名電奏,請求共和。靜芬不用再聽下去。

世續也看的懂顏色,就此打住——然他抱着一個匣子,整匣都是請求共和的電報,有北方各省諮議局,駐各國公使,猶如冰雪暴壓頂而來,讀與不讀,聽與不聽,共和之呼聲,之“叫囂”,紫禁城四面楚歌。

善耆,溥偉,世續和靜芬,四個人默默相對,良久沒有一言。

還是靜芬嘆了口氣。

“你們都是忠臣,我心裡明白。”她說,“要還和我翻袁世凱的舊帳,我何嘗又不怕他謀反?但是,你們也看到,也聽到,外面這麼多人要共和——你們還和我說了,連革命黨也要叫袁世凱出來做總統。左右這國家都要落到他手裡,萬一讓他去共和了,不是連個君主的虛名也擔不上?他做曹操,皇帝可是連漢獻帝也當不了,那要叫我死後……”

死後如何去見慈禧和光緒,這話不說也罷。

“可是皇太后——”溥偉激動插了一句,但什麼也沒“可是”出來,咬了舌頭般,啞了。

靜芬微微搖了搖頭,望向善耆,他一臉沮喪。

“這當兒,不是咱們把袁世凱讓給革命黨的時候。”靜芬道,“他不是犒賞了勤王的軍隊麼?你們還是趁這機會到潼關去一趟,看看究竟是怎麼了,這軍隊老也不見進京的——你們就把兵領來,到袁世凱真成曹操的時候,起碼皇帝和我,還能有個保全。”

善耆聽了,跪下碰頭道:“皇太后明鑑。既是要冒險出京,奴才還是去聯絡日本人,勤王之師請恭親王辦理。”

溥偉發了大半晌的愣,這時應道:“奴才千難萬險,也要把勤王的兵隊領進京來。皇太后放心。”

世續也跟着跪了,老淚縱橫,道:“奴才願和徐世昌策動禁衛軍和巡警,一定衛護皇上和皇太后的安全。請皇太后放心。”

放心。靜芬胸口空落落的。那心早就跟着光緒死了,胸膛裡塞的是江山社稷,如今也要讓到他人手中,只爭一個虛名——只爭一個虛名啊,不要連這樣卑微的目標也達不到。

善耆和溥偉離去了,慈寧宮御前會議終止。

世續也不見來,袁世凱雖然有例行回報,但是靜芬還是覺得這個隆冬的紫禁城剎那變得死寂,與世隔絕。

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

吃也吃不下,睡更睡不着,沒幾日,人已消瘦得變了模樣。

當初張蘭德攛掇她修建佛殿和水晶宮,落成後諸多事端,她沒有去過。這時候窮極無聊,她就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前去參拜,那些除了請安外,久不來往的妃嬪們亦協同前往。

她見到同治的瑜、珣、瑨三妃,個個面上帶着肅殺之氣——溥儀繼承同治,後宮正統卻落在靜芬身上,這三人當然怨恨。她又看到瑾妃,面目倒是和善的,擔憂的。

“皇太后這一向太勞心了。”瑾妃道,“奴才們都恨不能幫皇太后分憂呢。”

靜芬勉強笑了笑——倘若是珍妃,恐怕真的能分憂。

瑾妃朝張蘭德使了個眼色,親來扶了靜芬進佛殿去,放拜褥,然後規規矩矩退到外面,和衆妃一齊跪下。等靜芬禮拜完畢,出了佛殿,她又親來扶了,直送回慈寧宮,才告跪安。

她沒和靜芬多說話。

“這也真怪了。”張蘭德道,“都是一個娘生的,珍主兒有什麼就說什麼,瑾主兒就藏得深。”

靜芬道:“我同她向來沒有話的,你亂猜疑什麼?”

張蘭德道:“奴才不是亂猜疑瑾主兒,奴才不過是覺得,宮裡謠言多得很,說瑾主兒也是德宗皇帝的妃子,現在連個太妃也不是——倒是怪了,不聽瑾主兒自己說呢?奴才見她方纔同主子嫌殷勤,還以爲她要提這事呢。”

靜芬道:“這什麼太后太妃的尊號,都是宣統元年議的,瑾妃心裡要是不舒暢,早該來抱怨,我看她是敦厚的人。唉,也該給她上太妃號了……”

張蘭德知道這一嘆不是爲了瑾妃的事,而是想到珍妃了,忙道:“珍貴妃……主子恩准她移靈到德宗皇帝的身邊,不就成了?”

身邊。靜芬愕了愕,難道她不是從始至終都在光緒身邊的嗎?

“這也算是一樁事兒吧。”她眯了眯眼睛,“等過上太平日子再說吧。”

張蘭德曉得她是乏了,趕忙服侍她歇午覺。

靜芬道:“睡不着,我只歪着就好——你注意打聽肅親王他們有沒有消息。”

張蘭德道:“奴才警醒着呢。主子好歹歇一歇,歇好了,後面就是太平日子在等着主子。”

靜芬苦笑了一下:還真相信有太平日子?只當夢裡有吧。

她就歪着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做過那個鳳凰樓的夢了。那挖掘的小女孩,面孔都已經模糊,手裡還依舊是那樹枝麼?

小格格,你究竟在做什麼呢?靜芬問,那底下是什麼東西啊?珍妃說她看過了,親爸爸和萬歲爺現在一定看過了,榮壽大公主恐怕也看了,就只剩她靜芬一個人——爲什麼總是剩下她一個人?

還在苦苦的撐,苦苦的撐。

她在炕上蜷縮成一團,從來渺小無助。爲什麼剩下她一個人?

“主子……”張蘭德不知什麼時候又進來了,“恭親王……”

“呼”靜芬猛地坐了起來,感覺有點眩暈:“回來了?快傳!”

“不……不是……”張蘭德有些猶豫,“恭親王從潼關那邊有電報來,世續大人說很急,奴才……”

靜芬心裡“咯噔”一下,強撐着道:“既然很急,拿來我看。”

張蘭德抖抖嗦嗦的,捏着電報不肯呈上。“撲通”給靜芬跪下了,道:“主子,奴才不怕主子發怒,奴才求主子,爲自己打算,爲皇上打算,共和吧!”

靜芬一口氣險些沒接上來。“你……你……說什麼!”她喘息道,“電報拿來我看。拿來我看!”

張蘭德還是不肯給,哭道:“奴才求主子,咱們沒本錢和人家硬打了。共和吧!”

靜芬眼前一黑,使盡力氣一把將電報奪了過來——潼關軍隊受袁世凱命,駐紮原地,和談期間,不可妄動。溥偉費盡脣舌,未得半分人心,如今轉去青島,向德國人求助。

她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未料自己還有這等勇氣,或者,是已經被打擊得麻木了。還好,還好,至少不是新軍叛變,至少是袁世凱的所爲。只要袁世凱還在乎那個“攝政王”的頭銜,總還有希望。

她安慰着自己,極力冷靜,梳理混亂的思緒:溥偉的事,恐怕袁世凱已經知道了,這又多一層嫌隙。肅親王的日本朋友也不知何時纔有消息。如今孤注一擲,只能綁住袁世凱。

“張蘭德……”她叫那趴在地上號啕的奴才,“給我傳見袁世凱……筆墨伺候了,我要寫旨。”

那是宣統三年十二月丁巳,靜芬寫好封攝政王的懿旨,叫人把溥儀帶來,告訴他,袁世凱進來行了禮,他要親自去扶。

溥儀老大不願意,倔脾氣勸了半天也沒勸住。

靜芬訓斥他道:“才說要當好皇帝,怎麼皇額孃的話就不聽了?”

溥儀嚷嚷道:“袁世凱要奪朕的天下,朕不殺他就不是好皇帝!”

靜芬連忙去捂他的嘴:“這話不能亂說——你要是這次不對袁世凱好,他就真的要奪你的江山了。”

溥儀道:“他奪朕的江山,朕還要對他好?皇額娘,傳說德宗皇帝還是袁世凱害死的,是不是真的?”

靜芬心裡也不曉得是什麼個滋味,聽到外面一陣腳步聲響,趕忙斂容正色,把溥儀一拉,強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那邊通報聲起,袁世凱就進來了。

並不像頭幾次那樣老淚縱橫,也不像更早的時候躊躇滿志,他微胖的圓臉緊繃着,滿是肅然的神氣,步伐不現一點老態,穩穩地走到了靜芬跟前,才利索地一撫袖子,跪了下來:

“臣袁世凱,叩見皇上,皇太后。”

靜芬看溥儀,溥儀的小臉憋得通紅,死不開口。

靜芬無奈地瞪了他一眼,賜袁世凱平身,同時伸手拿炕桌上寫好的懿旨。

“總理大臣近來和南方和談……”她聲調異樣地開口,“皇帝和我心裡都感激得很。總理大臣辛苦了吧?”她頓了頓,看看袁世凱是否要插話說和談的結果——她是已經打了幾十回腹稿,倘若和談得好,攝政王頭銜是賞的,倘若暫時不好,就算是勉勵的,她要接個話茬兒。

“爲江山社稷,天下百姓,袁世凱一人辛苦,算不得什麼。”

冠冕堂皇,四平八穩。靜芬的手指在裝懿旨的瞎子上輕輕敲着。

“說……是這樣說。”她儘量把話題彎回來,“可是,皇帝和我,孤兒寡婦的,想辛苦也辛苦不到點子上。親貴裡又沒一個能和總理大臣相比的人。這要是沒以來總理大臣,國家還真不知道要怎麼樣。”

這一次袁世凱沒有答話。

靜芬拔開了匣子的插銷:“我和總理大臣說明白話吧。這和談,無論談得怎麼樣,國家都得靠總理大臣。方纔說,爲江山社稷,天下百姓——”

爲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爲了大清的千秋基業,我要封你做攝政王。

這是最後一張籌碼。靜芬一咬牙。

可是袁世凱在她咬牙的當兒,靜靜地接上了後半句話:“請皇太后懿旨,實行共和。”

“懿旨——”靜芬也正說到這兩個字,但是後面的話突然就從記憶裡消失了,兩腮僵硬,嘴合不攏,舌頭彷彿不是自己的。

說……什……麼……

袁世凱頭也不擡,呈上一封摺子來。

“已和南方代表伍廷芳詳談,此係皇室優待條件八條,皇族待遇條件四條,滿、蒙、回、藏待遇條件七條,請皇太后過目。”

薄薄幾張紙,壓在靜芬半開的匣子上。

“此係皇上退位詔書。爲張謇起草、參議院通過,請皇太后過目。明日之前用寶,詔告天下。”

一匹黃綾,附帶唐紹儀將張謇詔書稿電達袁世凱的一紙報文,又壓在那幾張優待條件之上。

千鈞重。靜芬只覺撫着匣子的手快要骨節盡碎,要抽離,又動彈不得。

溥儀忽然尖叫了起來:“袁世凱,你是妖怪。朕不怕你,朕刺死你!釘死你!” 邊叫着,邊從炕上跳了下來,揮舞着拳頭向袁世凱撲了過去。

袁世凱看也沒有看他一眼,稍稍朝後退了一步:“請皇太后切勿拖延。”

“刺死你!打死你!踢死你!”溥儀一撲不中,擡腳來踹。

袁世凱依然沒有理會他,再次向後退了一步:“一旦延誤時日,則違背與民軍所定條約,屆時民軍北伐,再求優待,恐怕難如登天。”

“條約……”靜芬終於瑟瑟地發出了聲音,“袁世凱……這究竟……我那裡虧待了你?”

“爲江山社稷,天下百姓。”袁世凱頓首,同時第三次避開了溥儀的拳打腳踢,“請皇太后……”

後面的話,他也不用說了。

他退了出去。

溥儀哇哇大叫着要追趕,張蘭德匆匆跑出來攔住。磕頭如搗蒜。“主子,奴才求主子別固執了……共和吧……主子!再不共和,真的連優待條件也沒有了!”

靜芬思緒已經轉不過來,喃喃道:“袁世凱,我封你攝政王啊……我哪裡虧待你。我不敢虧待你的……不能共和……不能共和……”

“主子,別糊塗了!”張蘭德碰頭道,“袁世凱反了,已經撕破臉的反了。主子封他什麼也沒用了,他這是要當革命黨的皇上!”

“朕纔是皇上!”溥儀叫道,“袁世凱造反,殺掉!殺掉!皇額娘,叫天兵天將把袁世凱殺掉!”

殺,殺。靜芬只聽到這個字——殺,早想殺,又想殺,還想殺,是爲“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一次次,從沒有成過。

國家沒有袁世凱,亡在革命黨的手中。

國家今有袁世凱,就亡在袁世凱手中。

左右是亡,靜芬心裡忽然有個聲音道,還不如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殺,就豁出去殺了他!

靜芬急召世續和徐世昌進宮,要二人立刻策動巡警和禁衛軍,包圍袁世凱府,將國賊就地格殺。

可是兩人動也沒動。世續表情古怪地看着徐世昌,徐世昌則露出袁世凱般肅然的神氣。

“皇太后,再無他法,共和吧!”世續頓首。

“不能共和!決不能共和!”靜芬略帶癲狂地叨唸,“不能做對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這不是您說不共和,就不共和的。”世續道,“沒路可走了,皇太后。您看這詔書上說,授權袁世凱以全權成立臨時共和政府。意思是,現在退位,臨時共和政府還是大清的朝廷授權設立的,將來寫進史書裡,好歹也算是禪讓……”

“禪讓也是亡國。”靜芬道,“袁世凱是德宗皇帝的仇人,孝欽太后臨終也命我誅殺奸賊。現在要我把大清朝都給他,我有什麼臉去見祖宗?寧與外邦,不與家奴。我非殺他不可。”

世續急得直跺腳,連連朝徐世昌使顏色,叫他開口,徐世昌卻彷彿沒看見,站着不動。

靜芬道:“如今這光景,不殺袁世凱,明兒就要亡國,殺了他,詔書我不用寶,和談我不承認,怎麼着還能拖兩日,也許就有轉機也說不定……”

“這時候,還有什麼轉機!”世續道,“只有往壞裡轉的。”

“日本人。”靜芬道,“肅親王去尋日本人了,好歹也等到他回來吧?”

“肅親王回不來了。”世續道,“他在旅順日本租界裡,被日本人扣留了。不等國家太平,不放他回來。”

“什麼?”靜芬雖料到日本的救兵遙遙無期,但善耆竟被扣留,實在令她駭然。“那……那恭親王動身去青島了,總得等他……”

“等他被德國人扣留?”世續打斷,“南方政府承認過往同洋人簽定的一切條約,洋人爲何還要幫朝廷?樂得作壁上觀。”

靜芬的心一點一點往下陷,泥淖冰冷腥臭。

總之是沒有希望了。本來就沒有希望了。所以還說肅親王、恭親王,不過是找個理由說服徐世昌和世續罷了——這兩個人也贊成共和,原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外間的大臣,也不曉得有多少贊成共和的。或者是全部。

“皇太后,袁世凱不比唐紹儀。”世續道,“皇太后當初可叫袁世凱罷免唐紹儀,但是誰能罷免袁世凱呢?文武百官,滿、蒙、回、藏,都是他的人了——”

“我不是要罷免他,我是要殺他!”靜芬切齒道,“我是要殺他,你們兩個就給我去辦,再有什麼事,我擔待着。”

“還能有什麼事兒啊!”世續出了一頭的汗,“皇太后您也擔待不了什麼事。”

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也是一句實話

我是擔待不了什麼事。靜芬想,但是,就要以我的一命,換袁世凱的一命,也不枉親爸爸和萬歲爺當年的一場託付。

世續倒是陡然發覺自話說重了,自打了一個耳光,道:“奴才無狀。奴才是說,皇太后什麼也沒有了,袁世凱什麼都有,鬥不過他,何況還要和革匪鬥。鬥不過呀!”

“我是什麼都沒有。”靜芬道,“可是皇帝還在,你們都是太保,都是忠臣,難道不要爲皇帝的將來打算?”

“奴才們就是在爲皇上打算,這才……”

“世中堂,你和皇太后明說吧!”徐世昌冷冷開口,“到這時候,咱們還要把她矇在鼓裡麼?袁世凱受命和談,那旨是誰寫的,怎麼寫的,都和皇太后說了吧!”

靜芬愕了愕,目光從徐世昌臉上移到世續臉上。世續低下頭,狠命搔着後腦勺。

“究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靜芬顫聲問。

“國務大臣奉太后懿旨:茲授袁世凱全權與南京臨時政府磋商退位條件。欽此。”徐世昌淡淡的,“這是皇太后十二月己酉命袁世凱全權與民軍談判的懿旨,爲什麼‘和談’成了‘磋商退位條件’,這自然是袁世凱的意思,他籌劃良久了——但是,是誰寫的旨?皇太后?”

靜芬被當胸一拳。

世續擡不起頭來。

“你……你……”靜芬指着他,“你這樣做,不怕遭天譴麼!我和皇帝這樣倚重你,從來沒有虧待你……你……”

世續撲通跪了下來:“奴才是爲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也是爲了皇太后和皇上,日後尊榮不失……”

“貪生怕死,還要擡出皇帝和我來。”靜芬嘶聲打斷,“我們是孤兒寡婦,就只有被你們欺侮的份!”

“奴才逼不得以。奴才……”

“夠了!”靜芬喝止,“徐世昌,你很好,你告訴我真相,是忠臣。你就給我把這個亂臣賊子辦了。”

“皇太后好象還沒有明白過來。”徐世昌靜靜道,“世中堂剛纔說了,文武百官,滿、蒙、回、藏,都是袁世凱的人。您以爲我徐世昌和他們不同?”

靜芬倒戲一口涼氣,泥淖中的心,又被往下踩了一腳。

然徐世昌還有下文。

“要說不同,還真有一條——奴才在光緒五年和慰庭結拜兄弟,是他資助奴才,奴才才能北上應試,中舉人,中進士,選翰林院編修——奴才能有今天,全賴慰庭。所以,滿朝大臣見風使舵,奴才卻從來都是站在慰庭這邊的。”

一腳將靜芬踏到了泥淖的最底。

難怪巡警總是不聽使喚,難怪袁世凱對親貴會議瞭如指掌。難怪!難怪!

“大勢已去,皇太后。”徐世昌道,“共和吧。”

靜芬的胸膛微微微微地起伏着,連喘息的力氣也沒有,可是喉嚨裡還發出淒厲地叫聲:“不共和!不能共和!大清的天下,不能交到革匪手裡!不能交到袁世凱手裡!”

徐世昌和世續對視了一眼。世續砰砰磕下頭去,而徐世昌大步走上前來:“請皇太后即刻用寶,贊成共和!”

“不共和!不贊成共和!我不贊成共和!”靜芬一邊往炕裡縮,一邊喊道。

張蘭德見徐、世二人氣勢洶洶,趕忙護到了靜芬的身前:“造……造反了麼!”

徐世昌又如何將他放在眼裡,厲聲問道:“皇太后璽印呢?拿出來蓋上。”

張蘭德被逼得打了個哆嗦:“這還了得!不……不曉得。不能給。”

“快拿出來!”徐世昌近乎威脅道。

“不……不……”張蘭德蚊子哼哼,人已經快蹭到地上去了。

“不蓋印就能不共和了麼!”徐世昌道,“識大體的,快把璽印拿出來!”

靜芬這時已經聽不清他在嚷嚷些什麼了,只看到一條影子,揹着血紅的光,朝自己籠罩了下來。

她胸口一窒。最後只看見外面,紫禁城正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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