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明日——
巳時三刻,當軍機處內攝政王、鎮國公和袁世凱爭得面紅耳赤時——
“皇上、皇太后駕到”,尖銳的一聲刺穿嗡嗡的吵嚷,靜芬牽着溥儀走了進來,周圍響起參差不齊的呼“萬歲”之聲。
溥儀稚嫩地說了句“平身”,而靜芬則對剛要爬起來的袁世凱厲聲喝道:“袁世凱,你跪着!”
袁世凱怔了怔,旁邊張之洞一把將他拉起,道:“皇太后,袁大人早年征戰,腿腳不太方便,請皇太后容他站着回話。”
“放肆!”靜芬喝道,“袁世凱跋扈不臣、罪大惡極,如今見了皇帝和我,還不下跪?真是要造反了麼!”
張之洞蒼老的臉剎那間漲紅了,待要再爭,袁世凱已經恭恭敬敬地重新跪好了,道:“奴才對朝廷忠心耿耿,太后何來‘跋扈不臣、罪大惡極’之評?”
跋扈不臣,在於戊戌年的出賣;罪大惡極,在於借洋醫之手的謀害。就憑這兩條,袁世凱該死一千次一萬次!不過,攝政王和鎮國公囑咐過,這兩條一條也不能提。他們已給靜芬準備好了說辭,連夜讓她背熟。這時候,她就按指示,起承轉合,一條一條數落。
未料靜芬數落一句,袁世凱就一個釘子碰過來,她再數落一句,袁世凱又一個釘子碰過來,可惡還有張之洞在一邊幫腔,靜芬說着說着,不由得中氣不足,鎮國公就一邊輕聲對她道:“太后別慌,今兒慶王爺不在,您儘管懲治這奸賊!”
靜芬點點頭,極盡威嚴道:“袁世凱,朝廷決意將地方財政收歸中央,以供新政實施之用,你爲何一而再,再而三阻撓北洋庫銀上繳?”
“皇太后明鑑——”袁世凱道,“督撫財政獨立,這是咸豐時爲剿滅粵匪而定下的規矩,同光兩朝也皆如此,大行太皇太后和大行皇帝尚且未改,如今……”
“如今怎麼樣?”靜芬不待他說完就喝道,“新朝新氣象,同光兩朝有立憲之事嗎?新朝難道也不要立了?”
袁世凱道:“要不要立,也不是奴才說了算。就看這外面請願的百姓人山人海,各地要求儘快立憲的摺子雪片一樣飛來——立了嗎?奴才進言要立憲,皇太后這不是來治奴才的罪了麼!”
靜芬登時怔住:說任何話,她都不怕,可就是立憲——袁世凱再可惡,爲何偏偏就打着這個立憲的招牌?
“袁世凱你休要狡辯!”鎮國公喝道,“立憲之事當年早已定下預備期,豈可說立就立?”
“當年!”袁世凱冷笑道,“才說新朝新氣象,轉眼又提當年!依我看,新朝唯一的新氣象,就是朝廷裡稍微有點實權的位子都姓了‘滿’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軍機處的諸位大臣紛紛交頭接耳起來。滿漢大臣怒目相向,素日的積怨都發作了起來。
攝政王見局勢有變,厲聲喝道:“袁世凱,今日議的是你謀逆之罪,你不要東拉西扯。朝廷大臣本來無滿漢之分,只要是對朝廷忠心的,朝廷用人無不盡其才!”
“攝政王!”張之洞再次發話。他三朝元老,一出聲,衆人就安靜下來。“袁世凱說的不無道理啊,親貴掌權,有違祖制!大行太皇太后在時,尚不論滿漢不論貴賤而用人,攝政王今日,如何任人唯親?而袁大人多年來鞠躬盡瘁,何來謀逆之罪?”
“住口!”靜芬狠狠一拍桌子,將那五彩斑斕的指甲套子震得直飛了出去,恍如一枚淬毒的暗器,直刺袁世凱的心窩。“張之洞你住口!”她倏地站了起來——向日張之洞在光緒靈前哭暈過去,其心可敬,未料竟是如此昏聵的一個人呢?靜芬想,如果不把袁世凱的惡行都抖落出來,張之洞恐怕還要再維護下去。“袁世凱的謀逆之罪,他自己心裡最是清楚。”靜芬道,“他戊戌年時,究竟是怎樣對待大行皇帝的?你忘了,他總沒忘吧!”
軍機處裡霎時鴉雀無聲,衆人面面相覷,連同攝政王和鎮國公都傻了。過了半晌,纔有張之洞顫聲道:“戊戌年之事,禍首多已伏法,或有潛逃在外的,朝廷也明令通緝。皇太后說袁大人有錯,差矣!”
“他怎麼沒有錯?”靜芬沒注意到張蘭德在自己身邊頻頻使眼色,只恨張之洞是非不分,“大行皇帝何等信任他,他居然出賣大行皇帝。國家至此,皆是袁世凱造的孽!”
這次連張之洞也沒有說話了,所有人都木偶般地呆望着靜芬。溥儀,從龍椅上爬下來,想要去揀那隻指甲套子,被攝政王抱住了,於是,哇哇大哭起來。
靜芬恍然有一種已經報了仇的快感——自己爲了光緒,原來還能有這樣的勇氣——震住了吧?袁世凱,你倘若還有一絲廉恥,該當場就自請死罪。
可是,沒想到袁世凱居然還敢開口。“皇太后!”他說,“要這樣說奴才,將置大行太皇太后於何地?”
慈禧?靜芬愣住,完全沒有想到。
“狡辯!”鎮國公心思快,立即喝道,“大行太皇太后和大行皇帝母慈子孝,若非小人從中挑撥,何至於有戊戌之事?”
“鎮國公的意思……”袁世凱嘿嘿冷笑了兩聲,“我袁世凱就是那個小人了?”
“是不是,你自己清楚。”鎮國公道,“識相的,就速速認罪,或許皇太后還有恩典。”
恩典,這個詞兒是約定的暗號——戲唱到這裡,該結束了。
“鎮國公!”張之洞第三次插話,“皇太后素來不過問朝政,你們請她來軍機處,是何居心?袁大人是大行太皇太后倚重的大臣,你尋了這些捕風捉影的罪名,究竟是何居心?老臣決不容你矇蔽太后,殘害忠良!”
“張之洞!”鎮國公的居心的確有鬼,不由退了兩步,“你……你休搬出大行太皇太后來!我今兒告訴你,就是她老人家的遺命,要皇太后和攝政王辦了袁世凱!”
這一句話甩了出來,軍機處了騰起了一陣竊竊——明眼人都看出來,今兒是要殺袁世凱,但是都猜測是光緒的遺命——而光緒的詔書,除了罪己詔,又有哪一封起過作用?戊戌年維新時發出上諭一百一十多件,幾乎件件都是廢紙。
“這……這不太可能吧……”袁世凱失了先前的囂張,愣愣道,“大行太皇太后……怎麼會……”
“大行太皇太后臨終慈訓,難道還有假的麼?”鎮國公道,“當時榮壽大公主也在場,誰若不信,可去請問大公主。不過,袁世凱,我奉勸你一句,與其去騷擾大公主,還不如先求皇太后恩典!”
恩典,靜芬再次聽到這個收梢的暗號。
“等一等!”張之洞撲倒在堂下,“皇太后……老臣請皇太后恩典,老臣與袁世凱共事也多年,從未見他有半分不忠之舉……倘若他真的謀逆,老臣也有失查之罪,請皇太后將老臣也一併辦了吧!”
靜芬對張之洞今日的表現厭煩已極,幾乎想說“你當我不敢殺你麼”,可是話剛到嘴邊,卻見張之洞面上赫然老淚縱橫,不由呆住。
“皇太后,攝政王……”張之洞在堂下哭道,“老臣不問大行太皇太后遺命究竟是何,究竟爲何,老臣願以性命擔保,袁世凱確無謀逆之舉,也無謀逆之心……新朝初立,誅戮重臣,叫人寒心啊!
靜芬向左看看攝政王,向右看看鎮國公,不知如何答話。
鎮國公道:“他怎麼沒有謀逆之心?怎麼謀逆之舉了?天天在朝會上折騰要立刻實行憲政的,就是他!現在外面這些請願的暴民革命黨,肯定也是他煽動的——如果這還不叫謀逆,我倒要請教請教張中堂,什麼叫做謀逆!”
“謀逆。”張之洞看了一眼在龍椅上眼淚汪汪的溥儀,“倘若袁大人真要謀逆,今天皇上還能坐在這兒麼?所謂謀逆,弒君竊國者,挾天子以令諸侯者,袁大人沾上了哪一樣?洋人佔我河山,不論;革命黨聚衆鬧事,不論;單單就拿一個忠心耿耿的袁世凱來論謀逆,大清的江山如果就此斷送,究竟是誰在謀逆啊!”
“張之洞!”鎮國公簡直要跳起來了——居然有人爲了袁世凱,連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都說了出來,北洋銀庫真能叫鬼推磨。
攝政王卻顯得有些心虛了——前日朝會爭執中,張之洞就曾經警告他,莫要叫大清朝“以攝政王始,攝政王終”,今日這“謀逆”之論,又是衝着自己來的——他低聲道:“袁世凱要殺,但是張之洞不能殺呀。這樣鬧下去,下不來臺了!”
鎮國公也低聲回他道:“我何嘗不想早點收場,張之洞給臉不要臉,和咱們擡槓!咱們作戲也要作得像啊!”
靜芬聽他們談話,煩躁焦急,更兼溥儀還蹭到她邊上來了,拉着她的袍子要“找嬤嬤”——這孩子,這孩子——她忽然想起這孩子的外祖父是榮祿——難怪這麼討厭!
“香濤!”袁世凱的聲音忽然頹唐地傳來,“莫說啦!”他拍拍張之洞。“既然是大行太皇太后說奴才謀逆,要奴才死,那奴才就不能不死了。請皇太后這就將奴才治罪吧!”
假戲真作,一波三折,居然最後還是袁世凱搭了臺階,靜芬等才圓了場——無論場面上好不好看,這個總是依照計劃辦了。靜芬——隆裕皇太后——開恩,念在袁世凱向日有功,特免死罪,着回家閉門思過,再聽發落。
而實際上,冠冕的發落已經擬好了,說袁世凱“現患足疾,步履維艱,難勝職任。着即開缺回籍養痾,以示體恤”——話說的很是關切,但是“足疾”兩個字,嘲諷之情溢於言表——反正這只是個表面工夫。
至於真正的發落,下了朝會,攝政王又不放心地把溥偉找來囑咐了一番。溥偉道:“放一萬個心好了。張之洞就好比評書裡說的神醫,閻王要袁世凱三更死,他能留到四更。可是留到四更又如何?還是要死!”
腰懸白虹刀赳赳而去,靜芬從這個青年的背影裡,彷彿就看到袁世凱的末日。
她在慈寧宮裡等消息。
掌燈時分,離溥偉的刺殺時辰尚早,久不登門的榮壽大公主來了。
“皇太后!”她開門見山,“溥偉呢?快把這小子招回來!”
靜芬愣了愣——榮壽大公主並不知道這計劃——問道:“做什麼?溥偉沒上我這裡來過呀。”
榮壽大公主巴掌一拍:“皇太后,到這會兒你還瞞什麼呀?滿京城都在傳你們幾個打算宣統新正時叫溥偉刺殺袁世凱。今兒朝會的事,我都知道了,打量你們是要提前動手呢,這才趕過來救你們——快告訴我溥偉上哪兒去了!”
“救我們?”靜芬道,“大格格說什麼呢?你既然知道,我也不瞞你——那過了今晚,袁世凱這個心腹大患就除掉了——”
“所以纔來救你們啊!”榮壽大公主急道,“今兒晚上要是你們敢去動袁世凱,明兒這小皇帝就江山就坐不穩了!”
靜芬嚇了一跳,定了定神道:“大格格說什麼呢,咱有九門提督,有巡警……”
“還指望這些人?”榮壽大公主焦急萬分,“那毓朗,是個天字一號的膽小鬼。巡警——這兩天說街上革命黨暴民鬧事——哪裡是暴民啊,就是巡警在請願。徐世昌是鎮國公的黨羽沒錯,但是他在民政部算什麼?巡警裡都是袁世凱一手栽培的人,巡警部就是袁世凱創立的呀!你們要殺袁世凱,巡警部不造反纔怪了!”
靜芬這時略略變了顏色,道:“那……那不是還召集了些禁衛軍麼……總用得上吧?”
“更別提禁衛軍了!”榮壽大公主道,“載濤那小子,扮猴戲扮得如癡如醉,在戲班子裡什麼都和人說。這次你們要殺袁世凱,怎麼走漏的風聲,就是載濤唱戲拜的那個師傅,是慶王家裡的班子,一班子在議論這事,叫慶王聽到了——慶王這老奸巨滑的,今兒稱病不朝,一準是找洋人幫忙保護袁世凱去了!”
“什麼?”憤怒頓時燒上了靜芬的頭腦——載濤,載濤,早該聽張蘭德的那句話,這樣的人,用不得!
“現在不是‘什麼’的時候。”榮壽大公主道,“趕緊去把溥偉給找回來,再想個法子安撫安撫袁世凱,不要逼他翻臉。”
“可是,這時候你讓我上哪裡去找小恭王啊?”靜芬心裡雖有萬分不甘,但是如果袁世凱真奪了溥儀的天下,她又有何臉面去見光緒和慈禧?她急得團團轉:“張蘭德,快打電話去鎮國公和攝政王家,叫他們來議事。”
“別叫鎮國公!”榮壽大公主道,“他根本沒心眼,剛愎自用,叫攝政王一個就得了。”
張蘭德應了去撥電話——醇親王北府是最早裝電話、備汽車的王府,沒多時,攝政王就滿頭大汗地趕來了,一張臉比死人還難看,嘴裡叨叨唸個不停:“大哥害我!大哥害我呀!”
榮壽大公主厭惡道:“你自己耳根子不軟,載澤能把事情鬧成這樣嗎?說也沒用,快去把溥偉給攔住,否則你兒子丟了江山,你丟腦袋。”
攝政王道:“派人去找了,張公公電話一到,我就派人去,恭王府說他出門去了,我已叫人四處去尋了。”
“蠢材!”榮壽大公主氣得大罵,“北京城這麼大,你這是大海撈針——還不趕緊派人到袁世凱家門口去,看溥偉到了,立刻把他抓回來。”
攝政王被罵得一句也不敢還口,唯唯連聲就往家裡打電話,榮壽大公主教一句,他就吩咐一句,因北府裡聽電話的是載洵,交代完了之後,榮壽大公主又親自搶過話筒來教訓了幾句,說:“載洵你給我把眼睛放亮了好好帶人盯着,要是給我知道你又跑去唱戲,今晚帶不回溥偉來,看我怎麼處置你和載濤!”
載洵吭也不敢吭一聲。這邊掛了電話,靜芬、大公主和攝政王就坐立不安地在慈寧宮裡等消息。攝政王的一隻懷錶放在案上,三個人都盯着,大約每半個鐘點,載洵就有電話來回報一次:沒見到溥偉。“沒見到就繼續盯着!”榮壽大公主沒好氣地吩咐。
半個鐘點、半個鐘點的過去,夜深了,還是沒有見到溥偉。
攝政王道:“要不,咱們乾脆把袁世凱接進宮裡來?這不就安全了?”
“虧你想得出!”榮壽大公主啐道,“你這不是要承認你派人去刺殺他麼?深更半夜叫大臣進宮的,什麼規矩?我是袁世凱,我還怕你在宮裡殺我呢!”
攝政王即住口不敢再說。
又半個鐘點、半個鐘點的過去,天亮了,依舊沒有溥偉的影子。
靜芬和攝政王都看着榮壽大公主:“這怎麼辦?”
“怎麼辦!”榮壽大公主眉頭擰成個川字,“到了這會兒,事情都鬧出來了,總要有個收拾——小德張,你上袁世凱家裡去,要是他還活着,就在那兒陪着他。要是他死了……你就把那個開缺的聖旨宣了吧。”
張蘭德心裡一萬個不情願,但也不能不去,乖乖地出了門。慈寧宮裡三個人的心絃繃得更緊了。
“就看着吧!”榮壽大公主道,“大夫說的‘盡人事,聽天命’,就是這麼着。”
攝政王看看靜芬,靜芬瞪着攝政王。“我……我也沒辦法呀。”攝政王囁嚅道,“當時謠言傳得那麼厲害,鎮國公是天天在軍機處和袁世凱過不去的人,要是我不和他一起……那外人還真以爲……”
“少講兩句吧。”榮壽大公主打斷他,“以爲!以爲!怕人家‘以爲’,就別當攝政王。”
一時三人又沒有話了,都伸長脖子等着。 ωwш¤ t tkan¤ ℃ O
過了一個多鐘點,張蘭德跌跌爬爬進來了:“皇太后……大格格……攝政王……袁世凱家裡……家裡……”
“家裡怎麼了?”
“家裡人全沒了!”張蘭德驚慌失措道,“跟遭了土匪似的,一團亂七八糟,鬼影子都不剩一個……是……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三人都豁地從椅子上站裡起來。榮壽大公主急問道:“那……那咱們派去的人呢?”
“都在。”張蘭德道,“都在大門口守着,森嚴得很。”
“真是……真是……真是一羣蠢材!”榮壽大公主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叫他們在門口,還真的在大門口。這袁世凱的府,還有中門,後門,側門……載洵這個蠢材!”她一扭頭盯着攝政王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你們還指望他當什麼陸軍還是海軍大臣呢?到時候人家洋人打進家裡來,他都不知道!”
張蘭德趕忙跪下勸道:“大格格彆着急,恭王爺應該沒那麼狠心,把袁世凱全家都殺了……況且,也沒屍首,還是先弄清楚了再說。”
“等弄清楚……”榮壽大公主嘆了口氣:“唉……”
這時候,裡間電話鈴刺耳地響了起來,榮壽大公主三步並作兩步搶過去抓起聽筒:“喂——”
靜芬和攝政王緊緊跟了過去,看榮壽大公主臉上的表情由憤怒轉向哭笑不得轉向再次的憤怒,兩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未己,榮壽大公主放下電話,嘿嘿、嘿嘿地怪笑了起來:“好啊……敗家子也有敗家子的好處——溥偉跟載濤兩個人昨兒看戲吃酒打麻將,到這會兒醉得還不醒人事!”
袁世凱不知去向。
一出殺鰲拜的戲成了十足的鬧劇。
這還沒想好怎麼收拾殘局,慶王又哭哭啼啼鬧上門來了,指着攝政王數落道:“大行太皇太后把江山社稷交給你,你怎麼做出這種事情來?我才病了一天,你就把慰庭給害死了,你——你——你——”
沒蹤影,沒屍首,攝政王百口莫辯。
慶王道:“皇太后,奴才這是替大清國傷心啊……在大清國,能言軍政者,唯袁世凱一人而已,如今屈死了他……滿朝誰不寒心?奴才老了,奴才不想做第二個慰庭……奴才請開缺一切職務,回藩邸養老!”邊說着,邊以頭碰地,痛哭流涕。
靜芬本來已是既懊惱又沮喪,見慶王如此,更加心煩意亂,六神無主,只喃喃地說道:“王爺何必如此……王爺……”
慶王卻彷彿沒聽到她的話一般,只顧着自己磕頭,磕完了,讓人擡回府去,真的一連幾日也不來上朝。
跟着,慶王一黨的人也開始紛紛稱病,以載振爲首。他是把持農工商部的,這樣一帶頭,國家就陷入癱瘓狀態——偏偏十二月癸酉,義大利大地震,急需帑銀五萬兩賑濟,度支部里根本還沒收上地方的銀子來,不得不求助農工賞部。鎮國公這會兒還在熱心追查袁世凱的下落,攝政王連哭帶求,拖他上門去向慶王認錯,並同慶王保證,袁世凱開缺,決不再加害,慶王這才“拖着病體”上朝,把賑災的事情解決了。
鎮國公嘴都氣歪了:“老五,你這是做什麼呀!前功盡棄!”
攝政王道:“唉……朝廷還是少不了慶王爺的……慢慢來……慢慢來……”
靜芬聽着他們兄弟爭吵,心裡好是想念慈禧,這當兒,倘若有一個人似慈禧一般有手段,或許也不會如此狼狽——可是,轉過頭來想想,慶王和袁世凱,慈禧在世時也沒扳倒的兩個人,她靜芬如何能動得了?慈禧說的沒錯,她壓不住,壓不住!
沒兩日,有消息來,袁世凱人在天津“足疾發作,舉步維艱”,不能當面叩謝天恩,故電報一封,感謝皇上、皇太后體恤老臣之意。
“主子暫且先讓他逍遙着吧。”張蘭德道,“袁世凱倉皇逃命,並沒有起兵造反,說明他心裡還是怕的——反正現在把他一抹到底了,這兩年趕緊挑幾個可信的人栽培起來,等時機成熟一樣可以治了這老傢伙。”又悄悄道:“袁世凱離任前鬧了好些虧空,最近鎮國公找了不少人蔘他,都叫慶王爺給攔回去了。慶王爺年歲也不小了,那個張之洞也老得快走不動了,到時候主子、攝政王春秋鼎盛,皇上少年意氣,身邊有一羣少壯親貴,再把北洋、南洋牢牢抓住,還怕治不了一個袁世凱?”
靜芬苦笑着:現在不這樣,又能怎麼樣呢?只是這朝廷裡,又有幾個人能用啊?唱戲的,打牌的,十個武官加起來,不及一個袁世凱,十個文官加起來,不及一個張之洞,十個王公加起來,除非一人有一國後臺,才能敵過慶王去,但農工商部又是獨一無二的。
罷了罷了,還真的只能等對手去死了。
可是就這等死,也不容易。
張之洞直到宣統元年八月己亥才病逝——他死了之後,朝廷的情勢絲毫沒有“好轉”,反而更加混亂——
在內,慶王的身子骨還硬朗着,照舊和鎮國公在朝會上爭執不休——鎮國公自然遇事就去攝政王家裡吵鬧,攝政王每次都說:“好好,我就和慶王說。”但是多數時候自己把話嚥下去了,極少數時候說了也和沒說一樣——慶王當上了整頓海軍的總稽查,把鐵良也從禁衛軍裡調走了——本來禁衛軍裡還算有一個會辦事的人,現在一個也沒有。
在外,九月丁未,各省諮議局宣告開會。江蘇省諮議局議長張謇發表《請速開國會建設責任內閣以圖補救書》。極言若不速開國會,將衆叛親離,覆滅只在朝夕。要求務必縮短預備立憲時間,於宣統三年召開國會,組成責任內閣,准許召開臨時國會,並呼籲各省組織起來聯合請願。隨後,江蘇諮議局致函各省諮議局,請各局推派代表齊集上海,洽商進京請願問題。
靜芬不知道這些,那陣正忙着光緒的升祔大禮——詔穆宗毅皇帝、德宗景皇帝同爲百世不祧之廟,宜以昭穆分左右,不以昭穆分尊卑。定德宗升祔太廟中殿,供奉西又次楹又五室穆位。前殿於文宗顯皇帝之次,恭設坐西東向穆位。奉先殿准此。永爲定製。
光緒的梓宮遭已在七月辛酉奉移山陵,升祔過後,算是他徹徹底底的走了,完結了。靜芬看着那個依舊滿地亂爬的溥儀,厭惡已極——這個小孩子,才四歲,居然能想出在糕點裡放鐵砂崩太監的牙玩,頑劣可見一斑,和光緒的心懷天下,簡直天差地別。
張蘭德道:“主子也不必太掛懷。皇上還小呢,將來上了書房,主子找個好師傅給教導着,一定能像德宗皇帝一樣。主子在宮裡,倒不妨做幾件功德,讓萬歲爺早些懂事起來?”
“這樣也行?”靜芬道,“有什麼公德能做?”
“比方說修佛殿,請佛像……”張蘭德建議着,“奴才聽說水晶佛像就很靈驗……”
靜芬道:“這叫什麼公德呢?”
張蘭德道:“主子有所不知,奴才聽聞,歷代皇帝都有太監在雍和宮代替出家的,這就是公德。德宗皇帝就有好幾個替身,主子何不給萬歲爺早早張羅上?”
靜芬將信將疑道:“果真?那你倒是給我留意上纔好。”
張蘭德道:“喳——”
事情於是就辦了,銀子就這樣花了。
可是情況變得更糟糕——
且不說溥儀又想出了往太監屋子裡打槍這樣惡毒的遊戲;也不說十月初,江蘇、直隸、奉天、吉林、黑龍江、山西、山東、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福建、廣東、廣西等十六省諮議局代表五十五人陸續到達上海,舉行“請願國會代表團談話會”,衆推福建諮議局副議長劉崇佑主持會議,前後集會磋商八次,決定組成三十三人的“請願國會代表團”,舉江蘇方還、湖南羅傑、奉天劉興甲及劉崇佑爲幹事,赴京請願;更不說十二月初,請願代表赴都察院,遞上由直隸諮議局議員孫洪伊領銜署名的請願書——
這些都不說——
只說十二月乙未那一天,剛剛從德國考察歸來的載洵狼狽萬狀地來見靜芬,痛訴兩天前自己在東北遇刺之事,就把靜芬嚇得面無人色。
攝政王在場,也是面色煞白,但還勉強安慰靜芬道:“皇太后不必驚慌,這些亂黨庚子年開始就盡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禍首除了黃興等少數幾個還在逃外,都已伏法。這些反賊,成不了氣候。”
總算這次,攝政王說的不是大話,刺客熊成基,系“安慶作亂的叛首”,幾天之後就由長春和轉運公司的老闆臧貫三檢舉,在客棧中被捕,經審訊,定謀刺欽差大臣之罪,押解吉林服刑。不過,囚車出長春時,熊成基居然向沿路的百姓抱拳高聲演講,說:“情願以一腔熱血,灌中國自由之花!”後來問斬,此人非但拒不下跪,還說:“諸君!諸君!不要以爲我是盜賊、是奸犯、是殺人的兇徒,我是一名慈善的革命軍人!”
他的這一番言論傳得沸沸揚揚,靜芬聽說後,心驚肉跳,恰那邊又傳來了廣州新軍作亂的始末,靜芬看了,更是驚訝不已——同盟會亂黨倪映典,在軍中煽動造反,響應者甚衆,約有三千人之多,共推倪映典爲司令,宣誓“願爲革命戰死”,沖毀協司令部,分三路攻打廣州城。幸虧有水陸緝捕處幫統李景廉施計,將倪映典擊斃,義軍因彈盡援絕,無力再戰,退守白雲山、石碑一帶,遂告失敗。
靜芬道:“這還了得,如今連朝廷的兵隊都造反了,我和皇帝哪裡虧待了他們?孝欽皇太后和德宗皇帝在時,又哪裡虧待了他們?”
張蘭德道:“還不是革命黨鬧的——奴才聽說,那熊成基的供詞上都是用‘革命’兩個字畫的押,傳出來了,老百姓都愚昧得很,把他當大英雄一樣,暗地裡還給他燒紙呢!新軍裡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少年,最容易被革命黨蠱惑了。”
靜芬以爲有理,和攝政王商量,攝政王說早也想到。於是在正月辛亥,詔以人心浮動,黨會繁多,混入軍營,句引煽惑,命軍諮處、陸軍部、南北洋大臣新舊諸軍嚴密稽查,軍人尤重服從長官命令,如有聚衆開會演說,並嚴查禁。
但是這並不奏效,到三月裡,居然是攝政王自己狼狽萬狀地跑來見靜芬了。這一次,革命黨已經刺殺到他的頭上——在什剎海和後海分界處的銀錠橋下埋了炸藥,意圖置他於死地。
而他揀回一條命的經過也頗有傳奇性——居然是銀錠橋附近一家人的老婆和別人私奔,男人晚上妒氣得睡不著覺,深夜走出家門去,走到銀錠橋附近,忽然看到有人影在橋下挖土。這人還以爲有人埋金銀財寶,後來看到拉電線埋電線時,才覺得有問題,於是跑去報警。巡警趕到,把炸藥挖了出來。
靜芬差點沒有當場暈過去,顫聲道:“這……這……攝政王何負於天下……怎麼……”
攝政王也捶胸頓足道:“唉……德宗皇帝在時,抱負不得施展,天下人皆爲其不平。奴才現在,爲了德宗皇帝的抱負,盡心盡力,在朝要被慶王和鎮國公兩邊擠兌,在外面,還要被革命黨刺殺……冤啊,真冤……只恐太后,也是和奴才一個命。”
靜芬沒太明白他的話,道:“王爺苦心,我知道,天下人也會知道的。無論如何,這些亂黨一定要重重的辦,以儆效尤。”
這是不用她吩咐的,攝政王自己早恨得牙癢癢的。巡警很快就根據炸藥上的螺絲釘查到了騾馬市大街的鴻太永鐵鋪,接着又從那裡查到了琉璃廠“守真照相館”——密探混入其中,找到幾份革命黨的文件,發現這次暗殺首謀就是朝廷出十萬兩白銀懸賞人頭的欽犯汪兆銘。
三月甲子,巡警包圍守真照相館將汪兆銘、黃復生、羅世勳一舉抓獲。事關重大,交肅親王善耆親自審理。
可是靜芬所說的“以儆效尤”卻沒有做到,據張蘭德探聽回報說,汪兆銘在在被告席上昂首挺胸,慷慨陳詞,供詞計四千餘言:“本名汪兆銘,別號精衛。前在東京時爲《民報》主筆。生平宗旨,均刊登於《民報》,不再多言。孫中山先生起事兵敗後,我決心炸死載灃以振奮天下人之心。”
靜芬問道:“《民報》是個什麼東西?”
張蘭德道:“那是亂黨的報紙,淨和朝廷作對。不過奴才聽說,肅親王看了汪兆銘的幾篇文章,拍手叫好,還說,假如他自己不是親王,也要加入亂黨。”
靜芬當時正在慈寧花園溜彎兒,驚得幾乎站不穩,連呼道:“反了反了!我和皇帝哪裡對不起肅親王了,你……你快叫他來見我……叫……叫攝政王也來……還有……叫大格格也來!”
張蘭德道:“喳——可是,大格格病了,也要傳麼?”
病了?靜芬想起是有這麼一回事兒——這世道,外面的人都叛離了,裡面的人,慈禧死了,光緒死了,李蓮英走了,大格格上一病……唉……
肅親王和攝政王同時到了慈寧宮——兩人一路爭吵着來的,顯然對於肅親王的所作所爲,攝政王已經知道了,正在發火。
攝政王道:“加害皇族理應滿門抄斬,肅親王居然判他們終身監禁,是覺得本王的性命低賤得很麼?”
肅親王卻道:“這位汪先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正勸他效忠朝廷……”
攝政王打斷道:“笑話。這些人是要刺殺本王,顛覆朝廷,你居然說是人才,那你倒把什麼孫文之流的,都招攬來好了!”
靜芬也道:“這事我也聽說了。分明是造反謀逆,怎麼只定了‘誤解朝廷政策’的罪名?這樣下去,不是人人都敢造反了麼?這不是存心欺負我和皇帝孤兒寡母的……要叫孝欽太后和德宗皇帝地下有知,如何安心啊!”說着,就按張蘭德建議的,垂下淚來——張蘭德說的,太后不善言辯,遇事則哭,親貴大臣們一定不敢忤逆。
肅親王果然不似先前大聲了,躬身道:“太后有所不知,汪兆銘在《民報》的篇篇大作,奴才都拜讀過。他主張中國必須自強自立,改革政體,提倡民衆參政,效法西方立憲——朝廷目下預備立憲,建立國會,和他的主張是一致的。所以奴才以爲,他不過是受了孫文三民主義’偏狹理論的毒害,才和朝廷作對。倘若能叫他回頭,叫他說服其他革命黨回頭,豈非朝廷之福?”
“這個……”靜芬不知道什麼是三民主義,望望攝政王,看他有何見解。
攝政王氣得吹鬍子瞪眼,道:“勸說勸說,你勸得了他麼?他要是說把本王殺了,就歸順你,你殺是不殺?”
這話有點無理取鬧的意味,肅親王也火了,道:“哪有這種道理的?太宗皇帝還能用洪承疇,偏偏你攝政王度量這麼小?除了你的親兄弟,誰都不肯用!”
“我用兄弟,是我的家事!”攝政王提高了聲音道,“太宗皇帝用洪成疇,還叫孝莊文皇太后勸降呢,難不成,你今兒也要叫皇太后去勸汪兆銘不成?”
這一席話更加不成體統了,肅親王被氣得直翻白眼。張蘭德見這樣吵下去,哪怕的靜芬哭瞎了眼睛,也難以解決,趕忙尖聲呼道:“哎呀,老佛爺暈了……快傳御醫!快傳御醫呀!”一邊叫,一邊掏出鼻菸壺來遞給靜芬。
靜芬莫名其妙,兩位王爺卻意識到自己失態了,稍稍收斂,自稱“奴才無狀”退了出去。
張蘭德道:“主子莫動怒,肅親王可惡得很,早晚把他開缺了就是。”
靜芬怔怔地坐着擦眼淚,道:“開缺……能開缺得了麼?上次鬧一個袁世凱,天翻地覆。慶王現在不是還硬朗得很?肅親王……肅親王……不過肅親王說那個什麼刺客的主張,好像確實和德宗皇帝在時說的差不離吧?”
張蘭德愣了愣道:“主子……您的意思?”
“我能有什麼意思。”靜芬嘆氣道,“孝欽太后要我殺袁世凱,我是沒辦成,德宗皇帝就一個心願,是要憲政。我也不知道攝政王他們成天都折騰的什麼,這樣外面造反來造反去的,恐怕等不到立憲,這國家就……那時候,我大不了一死,可是,你叫我死了怎麼去見德宗皇帝呀!”這樣說着,真的傷心起來,眼淚滾滾而下。
張蘭德撲通跪下道:“主子,您可不能這樣想。大清朝千秋萬世呢,德宗皇帝一定在天上保佑着主子——那佛殿,水晶佛,奴才這就建起來了,找一百個喇嘛來念經……”
“這個自然是要的。”靜芬道,“不過,我是想……倘若這個刺客,汪什麼來着的,真的有本事,就算要我跪着去求他,又有什麼不能呢?只不過……那些三民主義,四什麼主義的,我一點都不明白……你有沒有辦法,弄進來看看?”
“死罪!死罪!”張蘭德慌忙磕頭,“主子要奴才死,奴才都能去死。這亂黨的報紙,可不能瞧。主子想,亂黨在地方上擾亂民心,弄得兵荒馬亂的,要是把這東西弄進宮來,萬一教壞了萬歲爺,那不是……”
“皇帝連字也不認識呢。”靜芬道。
“還有瑜太妃那些人呢!”張蘭德提醒道,“她們老早就覬覦這皇太后的位子了。主子要是弄來亂黨的報紙,可不給她們抓個正着?主子要是真想收買那個刺客,就給他點好處,換間寬敞點的牢房,飯菜也吃好一點,這樣即使他不悔過,外面也看着主子寬厚。”
靜芬一時給弄糊塗了,忘記了自己是在考慮“要不要收買汪兆銘”而不是“怎麼收買汪兆銘”,訥訥地點了點頭道:“這……這也是個辦法……那,就你去辦吧。”
不過實際上,汪兆銘一直沒被收買——張蘭德向靜芬回報說,肅親王日日去看汪兆銘,兩個人淨辯論“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說的話張蘭德也不懂,但是兩邊各持己見,始終不見分曉。
收買之事越是遲遲辦不妥,攝政王越是天天和肅親王過不去,要求處死汪兆銘,而且鎮國公鼎力支持,更難得的是,慶王也主張嚴懲。軍機處裡,殺刺客的呼聲響成一片。
靜芬道:“那麼,看來就只有殺了?依你去打聽的,這個刺客究竟是不是好人呢?”
張蘭德道:“是不是好人,皇太后看不出來,奴才難道還看得出來?不過,奴才倒是見到一樁怪事呢!”因告訴靜芬,有人買通獄卒給汪兆銘送了十來個雞蛋,汪兆銘都沒捨得吃,整夜抱着雞蛋睡覺,後來獄卒才發現,雞蛋上寫了個小小的“璧”字。
靜芬道:“這的確古怪——難不成,是革命黨要來救他?”
張蘭德道:“奴才可猜不出,不過,汪兆銘叫獄卒給送雞蛋的人帶封信,奴才給拿來了,請主子過目。”
靜芬接了過來,見是《金縷曲》一闋,詞雲:“別後平安否?便相逢淒涼萬事,不堪回首。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離愁萬鬥。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一腔血,爲君剖。淚痕料漬雲箋透,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留此餘生成底事,空令故人潺愁,愧戴卻頭顱如舊。跋涉關河知不易,願孤魂繚護車前後。腸已斷,歌難又。”
靜芬頃刻心中無限悵惘——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這一字字,彷彿一柄小錘子,一錘一錘砸在她的心裡:西狩路上沙城堡的那個深夜,迴鑾之後養心殿的那個黃昏,還有光緒三十四年十月庚午瀛臺的那個早晨,攜手訴心期……眼底心頭……
到如今,只剩她“愧戴卻頭顱如舊”,腸已斷,歌難又!
眼淚啊,眼淚。浸透了雲箋,也沒有意義。
她貴爲皇太后,其實還不如一個牢籠裡刺客,還不如一個牢籠外給刺客送雞蛋的人——璧,就叫這個名字麼?唉……至少他們還活着……十年,二十年,終還有見面的一日啊!
“主子……主子?”張蘭德擔心地呼喚道。
“什麼?”靜芬呆呆的。
“主子,您看着信的最後,說‘勿留京賈禍’,會不是會是給他的同黨傳的暗號?這同黨大約還在北京裡要生事吧?”
靜芬的眼睛只停在“淒涼萬事,不堪回首”這,這時愣愣地瞥一眼末尾,果然如張蘭德所說,有這麼一句,還是用鮮血書寫的。
“主子……這姓汪的始終有不臣之心……您看要不要告訴攝政王,把這同黨也……”
“不要。”靜芬一擡手,“你把這信,還給獄卒,該給誰給誰去。”
“主子?”張蘭德驚訝地看着靜芬。
“去吧!”靜芬道,“還有,明兒告訴攝政王,姓汪的刺客不能殺,他要是殺這個人,就是殺我!”
張蘭德自那夜靜芬發誓殺袁世凱之後,還沒見她說過這麼堅決的話,一時呆住。而靜芬喝道:“還不快去?”他只得飛跑出門。
而他去後,靜芬的淚水才奪眶而出,倒在牀上,哭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