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後記

我對清朝的興趣,其實集中在前期的沙場征戰和宮闈陰謀,始於皇太極,終於雍正,對乾隆我都懶得看其風流。晚清混亂,窩囊,我近代史從來考不好,本不該挑這個來寫。

但我卻又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曾經有人挑剔我的小說,說主角都是理想化的,俊美非凡,睿智堅強,嫵媚豔麗,溫婉體貼。我不服,所以,我特地挑了這個既不漂亮,又沒有本事的末代皇太后來寫。

但是,在查資料時,我就產生了要爲她翻案的願望——葉赫那拉·靜芬,《清使稿·后妃傳》裡,對她只有寥寥數語的記載,是這樣說的:

“德宗孝定景皇后,葉赫那拉氏,都統桂祥女,孝欽顯皇后侄女也。光緒十四年十月,孝欽顯皇后爲德宗聘焉。十五年正月,立爲皇后。二十七年,從幸西安。二十八年,還京師。三十四年,宣統皇帝即位。稱‘兼祧母后’,尊爲皇太后。上徽號曰隆裕。宣統三年十二月戊午,以太后命遜位。越二年正月甲戌,崩,年四十六。上諡曰孝定隆裕寬惠慎哲協天保聖景皇后,合葬崇陵。”

這裡一共就說了她幾件事:是慈禧的侄女,光緒的皇后,溥儀的皇額娘,下了宣統退位詔書。

這其中,幾乎沒有一件事,是涉及她這個人本身的,全是作爲其他人的附屬。不可不謂是一種悲哀。

而相比之下,珍妃就比她幸運得多了。歷史裡這樣寫:

“恪順皇貴妃,他他拉氏,端康皇貴妃女弟。同選,爲珍嬪。進珍妃。以忤太后,諭責其習尚奢華,屢有乞請,降貴人。逾年,仍封珍妃。二十六年,太后出巡,沈於井。二十七年,上還京師。追進皇貴妃。葬西直門外,移祔崇陵。追進尊封。”

這還起碼說了她和慈禧之間的矛盾,她被害的事,以及光緒對她的思念。

除了正史,更有野史。百年來,人們在各種小說、戲劇裡,不斷地悲嘆珍妃和光緒的愛情悲劇,說珍妃如何如何的美麗聰明,勇敢堅強,而光緒是如何如何的英明睿智,大志不遂。在他們的故事裡,慈禧永遠是棒打鴛鴦和扼殺改革的魔鬼,而靜芬,作爲皇后,作爲慈禧的侄女,則成爲善妒,愛打小報告,愛陷害珍妃……一個徹頭徹尾令人痛恨的奸險角色。

可是,事實難道真的是這樣嗎?

赫德蘭在《一個美國人眼中的晚清宮廷》裡說:“隆裕皇后長得一點都不好看。她面容和善,常常一副很悲傷的樣子。她稍微有點駝背,瘦骨嶙峋。臉很長,膚色灰黃,牙齒大多是蛀牙。她十分和善,毫無傲慢之舉。我們覲見時向她問候致意,她總是以禮相待,卻從不多說一句話。太后、皇上接見外國使節夫人時,皇后總是在場,但她坐的位置卻與太后、皇上有一點距離。有時候她從外面走進太后、皇上所在的大殿,便站在後面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侍女站在她左右。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她就會退出大殿或者到其他房中。每到夏天,我們有時候會看見皇后在侍女的陪伴下在宮中漫無目的地散步。她臉上常常帶着和藹安詳的表情,她總是怕打擾別人,也從不插手任何事情。”

如果這段記載是真實的,那麼靜芬就是受了天大的冤枉了。

她,無辜地被選進了宮,無辜地嫁給了皇帝,又無辜地被皇帝討厭——曾看到一點記載,說光緒其實脾氣毛躁,對慈禧又不敢出怨言,就把怒火都發在皇后的身上,動不動就踢飛自己的鞋子,還有一次把死貓放進了皇后的被子裡,嚇得皇后大病一場……

如此無辜,更要無辜地被後人恥笑。可憐!可憐!

反觀珍妃,難道真的就像野史裡說的那樣好嗎?

《我的兩位姑母——珍妃、瑾妃》,裡面提到,珍妃聰明伶俐,宮廷禮儀一學就會,因此替皇后主持繼嗣典禮——和其實和該文作者所要說的,慈禧討厭珍妃是想違背的。試想,在慈禧操縱政府的當時,她不點頭,珍妃如何能僭越?更何況,對手還是慈禧的親侄女,一個慈禧想用來拴住光緒的人。所以,只可能是,慈禧開始十分喜歡珍妃,是後來,珍妃是所爲叫慈禧生了厭惡——比如照相。慈禧自己是十分喜歡照相的,但是珍妃偏偏挑在甲午失利,慈禧厭惡洋人的時候來照相,被杖責,只能怪她不識時務了。

而至於珍妃如何光緒變法。變法的問題究竟誰是誰非,太複雜,這裡就不討論了。值得一提的,是“殉難”,有不少資料記載,珍妃在殉難時,開始很“視死如歸”,但一見慈禧當真要殺她,立刻就害怕了,哀求起來。怕死,人之常情也。不怪她。只不過,一些野史裡把她說成大義凜然,自己跳下井去的,未免附會。

無論如何,在演繹歷史時,靜芬和珍妃的待遇完全不公道。究其原因,其實淺薄——

蘇青在《論紅顏薄命》裡說:“悲劇的主角總揀美麗動人的女子來當,始能騙取觀衆的同情,賺得他們不少眼淚。譬如說,劇情是一個男人棄了太太,另找情人,太太自殺了,那個飾太太的演員便該比飾情人的演員漂亮得多。於是在她自殺之後,觀衆纔會紛紛嘆息說:‘多可憐哪!紅顏薄命。’若是飾太太的演員太難看了呢?則觀衆心理便要改變,輕嘴薄舌的人們也許會說:‘這個黃臉婆若換了我,也是不要的,死了倒乾淨。’那時這齣戲便不是悲劇,而是悲喜劇了,主角是那個情人,她的戀愛幾經波折,終於除去障礙,與男主角有情人成爲眷屬了。”

靜芬就是這樣一個紅顏悲劇的犧牲品。

有誰知道,她在慈禧和光緒的夾縫那淒涼的後宮生活。有誰知道,袁世凱逼宮,一個國家好好亡在手裡的經歷。

只好,我來替她翻案。

當然,我翻的有很多不盡史實的地方——比如她和光緒的和解,這就是我編造的。一方面是爲了她,一方面,也是爲了光緒的形象吧。他不是好皇帝,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男人。是個“可憐的孩子”。

還有,這篇“晚清史”,因藉着這樣一位沒見識的皇太后之眼,未免有許多“沒見識”的議論。這都是皇太后的議論,不是我的。我是歷史的旁觀者。

幾點檢討和考證

其中有幾處時間順序是不符合史實的——比如,珍妃因照相之事被罰,是在甲午之後,慈禧是熱衷洋務的,正是《馬關條約》的恥辱,使得她那一陣子很討厭洋人。珍妃是正好撞在了槍口上。另一條是廢大阿哥和袁世凱接駕。廢大阿哥是在開封,而袁世凱接駕以到邢臺,順序顛倒了,皆因我想借此事來寫袁世凱的狡猾,所以作“小說家言”。再有,西安變法上諭實際發在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此後新正即陸續實施,確切每一條改革是何年何月,我並不清楚,不過,爲了寫靜芬勸光緒振作這一場,我把大部分改革都挪到了光緒二十八年。

大太監李蓮英,按照清宮檔案的記載,應該是李連英,不過,似乎一般小說,甚至連一些晚清宮廷回憶錄中都寫作“蓮英”,故隨小說而改。

載洵、載濤的稱呼,我一直迴避。因爲覺得《清史稿》這個地方我沒有看明白——兩人分明都在溥儀登基之初就封了郡王,一個是瑞郡王,一個是鍾郡王,按說,以後的記載都該稱“瑞郡王載洵”和“鍾郡王載濤”,就好像凡有提到奕劻,稱慶親王奕劻一樣。可是,在《宣統本紀》裡,載洵、載濤一直被稱作“貝勒某某”——難道這兩人封了王,就白封的?我也只好稱他們“貝勒”了。

張蘭德被人說“真是辮子”,還頗爲得意。這謎底,文中我沒有揭曉。其實是個掌故。說人真是辮子,猶說人“飯桶”“害人精”“禽獸”也。小德張貪財弄權,當此罵。那修建水晶宮、佛殿的錢,多半都是進了他的腰包。

汪兆銘,即汪精衛也。在這個故事裡,他還是熱血革命青年,那個願爲“革命之薪”的志士。他和陳璧君的故事,我只是隱晦地提了一下,雖然這時候他“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確慷慨,靜芬也以爲他死不投降——但是,多少年後,他“曲線救國”,靜芬就沒有看到了。

潼關老也不來的勤王之軍,最後並沒有派溥偉去請過他們,是編造的。

靜芬傳諭解散宗社黨,一種記載是1912年3月4日,另一種記載是3月28日。

靜芬去世,《清史稿》記載是遜位“越二年正月甲戌”,即1913年2月22日。未知是何原因,我手中的《我的前半生》裡,說皇太后是三月十五的生日,七天後死去。即,是3月22日。我起初以爲是“正月十五”之誤,但靜芬的生日,按宣統元年“辛卯,皇太后聖壽節,停筵宴,不受賀”來看,應該是正月十日,還是溥儀正月十四的生日之先。偏偏《宣統皇帝》一書,振振有辭地說:“繼正月十四袁世凱派使者爲皇上過生日祝壽之後,日子過得飛快,春暖花開的季節,三月,又迎來了太后的壽日。說是‘三月’,其實也是民國二年二月。”我未有見過陰曆陽曆的差別竟然是陰曆比陽曆快的。或者,是《宣統皇帝》以《我的前半生》爲藍本,所以兩個一起錯了?不可知。而且,最大的一個矛盾在與,溥儀堅持說,靜芬的生日在他之後,可是正月十日怎麼回在正月十四之後呢?大約的一個可能是,溥儀的生日在遜位後,該成了過陽曆的——《清史稿》載,“(光緒三十四年十一月)戊子,皇太后懿旨,皇帝萬壽節,俟釋服後,改於每年正月十三日舉行慶賀禮。”——則,民國二年時,他在陽曆1月14日過了生日,而靜芬則在陰曆正月十日,即2月15過聖壽節。考證來考證去,只好這樣將就了。

瑾妃在《尾聲》裡突然戲份多了起來,而且完全不似前文的端莊老實。這是根據《我的前半生》所寫的。據溥儀的會議,瑾妃(後來的端康皇貴妃)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學會了慈禧的不少把戲,打太監,罵皇帝,很有一手。溥儀和她有許多矛盾。不過,瑾妃在這裡畢竟不是主要人物,正文裡無法交代了。

必須承認,在經歷了《投海記》和《胭脂馬》之後,我依然不能駕駑長篇。

《鍾粹宮》篇,充斥着憂傷的情感,光緒朝三十四年,我實際寫了二十年。

《慈寧宮》篇,歷史人物走馬燈似的上上下下,前篇的靈魂人物三個倒死了兩個,靜芬成爲歷史舞臺上一個束手無策的木偶。宣統三年,我的確寫了三年。

《長春宮》篇,就是一個無奈的收場,民國二年,和民國三年的一個開頭,死盡了,歷史還要繼續下去。

葉赫那拉滅大清,通常指的是慈禧,雖然實際亡在靜芬這裡。可是,是誰亡了大清朝,難道就是葉赫那拉嗎?

本並有想寫成這樣嚴肅的東西,所以,這個題目,和這個隱語,都是敗筆。

甲申春閏二月庚申子時二刻

暨,二零零四年四月十一日凌晨一點三十七分

《清史稿》

高陽《慈禧全傳》

溥儀《我的前半生》

劉德桂《宣統皇帝》

林思雲《真實的汪精衛》

唐海沂《我的兩位姑母——珍妃、瑾妃》

蕭功秦《清末“保路運動”的再反思》

袁偉時《慈禧、康有爲的兩面性及其啓示——戊戌維新百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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