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虎那細微的眼神沒有逃過辰逸雪的目光。
當年的那場災難發生後,金元身爲地方父母官,對於災情的調查以及善後負有相當大的責任。
可那時候,金元雖然察覺其中的蹊蹺,卻沒有深入調查,而後在前府尹大人的‘寬容’之下,以意外走水結案。若當年造成這場火災的背後真是另有隱情,而金元身爲縣丞,他的無所爲,他的無動於衷,便導致了那些無辜命喪火海的人含冤而死,他也是其中一個被動的始作俑者!
鬼腳七會不會對金元也存在怨恨心理?
他的下一個目標,會不會是縣丞大人?
辰逸雪心思一凜,端起几上的熱茶湯輕呷了一口,隨後對錦書道:“你配合趙捕頭,回衙門抓緊時間調查一下五年前從火場裡擡出來的那對相擁而死的男女是什麼身份,儘快來報!”
錦書神色冷冽,拱手應了聲是。
趙虎心神還有些震盪,雖然無法確定鬼腳七是否真會對金元不利,但到底事關自己的頂頭上司,他心裡難免有些擔憂。
金元此刻也是無計可施,鬼腳七此人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叱吒江湖,身法詭異,神出鬼沒,犯案累累,讓官府頭疼不已。他此刻是因對鬼腳七的下落成迷而煩惱,倒不曾對自己極有可能面臨的性命之危而憂心。
辰逸雪讓金元不要太過憂心。查案的事情暫且交給趙虎和偵探館,讓他先回衙門等待消息。
金元見此時自己也真是幫不上什麼忙,便長嘆了一口氣。點頭起身,準備告辭。
趙虎看了辰逸雪一眼。隨後也忙拱手道:“某隨大人回去調取卷宗,就先告辭了!”
“請!”辰逸雪起身,禮貌的回以一禮。
錦書跟隨趙虎一道出門,二人都相當有默契的一左一右,護在金元的官轎兩側。
待三人離去後,慕容瑾才哀怨的嘆道:“這鬼腳七神出鬼沒的功夫,想來不僅僅是江湖傳言而已啊!”
辰逸雪微微一笑,清澈的瞳孔猶如一泓見底的山泉。在窗外陽光的照耀下,更添幾分熠熠神采。
他緩步繞回幾邊,雙腿交疊,於軟榻上落座,神色淡然的說道:“那慕容公子此前以爲呢?”
“在下從此前那兩起命案中也能窺得鬼腳七的功夫不弱,但辰郎君你知道的,市井之言,向來都是三姑六婆口耳相傳,傳得多了,便是添油加醋。誇大其詞,生怕那人不夠傳奇,不夠神秘似的。”慕容瑾臉上笑意澹澹。手拉着屁股下的蒲團,往幾邊靠了靠,笑道:“不過今天可算是徹底服了。陳弼的僕從是一直在渡頭等候着自己主人的,等船靠岸後才發現陳弼已經被殺死在房間裡了,這說明鬼腳七不知在何時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潛上了陳弼的那條船,在水路上殺了陳弼,且整條船的人都不知道發生了這件事。能做到如此境地的人,當真算得上是神人啊!”
“那慕容公子你以爲鬼腳七是怎麼離開那條船的?”辰逸雪見他一臉欽佩模樣,不由笑着問了一句。
慕容瑾額了一聲。用手撓了撓頭皮,擰着眉頭道:“潛水。殺了人之後游水離開!”
辰逸雪淡淡一笑,答道:“他應該一直在船上。等到船靠岸後,再趁着僕從們發現陳弼被殺時的混亂,輕輕鬆鬆的離開......”
他的這一串話說得非常篤定且流利,就連慕容瑾無法不注意到,他那略顯渾厚的嗓音,低沉而澄澈,就像古琴壓弦時的連彈。
慕容瑾心頭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越發成熟俊朗的面容漾出旭日般絢爛的笑意,點頭道:“辰郎君這解釋,更加符合常理,也符合殺人者的心理!”
聽他說起心理問題,辰逸雪陡然來了興趣,笑着問道:“慕容公子對殺人者的心理也有所研究麼?”
慕容瑾臉一紅,低頭道:“剛剛開始研究,多,對虧了辰郎君您的札記!”他擡眸,看向辰逸雪,咧嘴一笑,眼神飽含敬佩之意:“札記以故事的形式來寫,真是太有意思了,還有註解,看起來就更加透徹易懂。辰郎君,您實在是厲害!”
辰逸雪神色一頓,復問道:“你怎麼會有在下的札記?”
慕容瑾這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漏了底,忙打着哈哈嬉笑道:“借,借來看看嘛。”
“求語兒的?”辰逸雪問道。
慕容瑾點點頭,不敢否認。
“那你說說,鬼腳七在殺死陳弼後,還要留在船上,這是什麼心理?”辰逸雪順便考覈起慕容瑾來。
“根據咱們現在掌握到的證據顯示,陳弼無疑是造成這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他爲了得到那塊地皮,用了不乾淨的手段,最終造成了鬼腳七以及坊區其他百姓家破人亡,命喪火海。作爲未亡人,這其中承受的痛楚該有幾何,未經歷過的人豈能知道?鬼腳七殺了陳弼,在等陳弼的僕從家人趕到現場,親眼目睹他被殺的慘狀,就是要讓他們的家人也跟他一樣,承受這種非人之痛。只有他們痛了,他才感覺自己的所爲有了價值,也便痛快了,舒坦了!”慕容瑾難得口吐蓮花,一連串的話啪啪從脣瓣間溢出,竟連貫得不得了。
辰逸雪脣角微挑,微一頷首。
札記沒算白讀!
見辰逸雪似有讚賞神色,慕容瑾便像是個得了師長稱讚的孩子,心裡樂開了花兒。
不過辰逸雪很快便將神思轉移至金元身上來。
鬼腳七是否會將金元定爲目標,他不知道,但防患於未然,還是很有必要的。
辰逸雪準備召見暗衛。便讓慕容瑾先下樓去。
慕容瑾知道辰郎君定有要事需要安排了,也不敢多問,斂衽起身。只說午膳備好之後再送上來,說完便徑直下了樓。
金元身邊有衙門的捕快和衙差。但他們的功夫不足以入鬼腳七的眼。
辰逸雪只好調了自己身邊的三名暗衛過去,讓他們在案子完結之前,暗中保護金元的安危。
午後,衙門那邊便傳來了消息。
趙虎已經將當年火災的卷宗抽調出來了。
當時那對從火場中相擁喪生的男女,身份也有記錄在案。
趙虎當即拿着資料,順便將當年出現場記錄的一名老牌捕快帶上,跟錦書一道返回偵探館,向辰逸雪覆命。
本來這些事情應該跟金元交代的。可趙虎的潛意識裡,卻認爲此時跟辰郎君相商更加合適。
老捕快叫秦真,說起那場火災的情景,心有餘悸:“......那時候啊,一具具被燒得焦糊的屍體被一一排開在地上,遇難者的族親什麼的,一個個哭得傷心,可沒人敢上前去認領。怎麼認呢?都燒得不成人形了啊。別說死者的親人了,就是某當時在一旁看着,也是膽戰心驚的。”
秦真眼眶微紅。這個有些年紀的老捕快,是個感情豐富且多愁善感的男人,平時在衙門裡就是老好人一個。五年前那案子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陰影,從那以後,秦真就不再出任務了,只躲在衙門裡頭做後勤。
他淚光閃閃,說起那對被燒成球形的屍體,不由感慨道:“那對男女啊,你們是沒有看到現場,太感人,太悽慘了。兩個青春年少的少年郎和小娘子。倆人抱得緊緊的,都燒成糊了還放不開。皮肉都粘得緊緊的,怎麼分都分不開。最後只得用刀硬將兩具屍體分開。這裡頭是誰的肉也無所謂了,反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趙虎被他慢吞吞的性子激起了火,但又理解他那多愁善感的個性,強忍下脾氣,提醒道:“說說那對男女的身份,這纔是主要問題!”
秦真點點頭,說道:“這對男女還比較幸運,他們的脖子上都帶有一個赤金打造的同心鎖,是成親那時候男方的父親送的。這才能認出來身份。某還記得,一個是黃家的小郎君,一個是那小郎君剛剛成親不久的小娘子,好像是姓郭來着。某聽人說黃家那小郎君是黃老爹的老來子,爲了早點抱上孫子,黃小郎君十五歲就娶了親,可憐那一對年少期艾的少年郎和小娘子啊,纔剛剛成親不久,就糟了橫禍。有多少好日子等着他們呢?可卻雙雙葬身火場了。”
“老秦,你確定那小郎君是黃家的孩子?雙方親人來認屍體了麼?”趙虎問道。
秦真嗯了一聲,道:“小娘子的孃家人沒見到,也沒來,聽人說她娘是想來的,被他爹和族親給關家裡了,任她怎麼哭也不讓她出門。說真的,燒成了那個樣子,她娘要是看了,非瘋了不可。倒是那黃小郎君的爹那晚上剛好沒在,回來的時候,兒子媳婦已經死了。可憐他一眼就認出了屍體,他把那具焦糊的屍體抱在懷裡,那個哭啊,不出聲,就是流淚,那屍體上一塊又一塊的往下掉炭灰,可他就是不撒手,還將那屍體往貼在自己臉上。”
似乎想起了當年的那個畫面,秦真終於哭出了聲,淚水模糊了雙眼,哽聲道:“當父親的人啊,那份傷心,那份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就別提了。某在一邊睜眼看着,又恐懼又心酸,簡直就是人間慘劇啊!”
房間裡的氣氛陡然變得悲情起來,慕容瑾聽得入了戲,眼眶也跟着泛紅。
趙虎一臉慼慼,默不作聲。
只有辰逸雪保持着冷靜和清醒,將案几下的卷軸拿出來,給秦真辨認,問道:“那男子的父親,是不是這個人?”
秦真抹了一把淚,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畫像上的人,眼睛一亮,點頭道:“嗨,真是神了,對對對,真像那黃老爹。有八層像,就是這裡要癟進去一點,鼻子再稍高一些。”
至此,案情已經完全清晰了。
鬼腳七的兒子在五年前因聚榮樓收地事件而捲入火海,他老來得子,又好不容易熬到兒子成人,眼看着兒子成親後,一家人過平淡幸福的日子,卻因爲某些人的貪婪和不擇手段,將本該屬於他們的幸福摧毀。
鬼腳七從最初的喪子之痛裡慢慢走出來,隨後便開始策劃一系列的兇殺案件,理由和目的都很簡單,就是爲了他枉死的兒子和媳婦兒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