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是甄十娘一家四口在一起過的第一個團圓年。
也許就是最後一個。
雖然嘴上勸沈鐘磬要對自己有信心,可是,甄十娘對自己卻一點信心都沒有,大夫不治將死之人,這麼多名醫都束手無策,她的病,大約是治不好了。
也因此,甄十娘格外地珍惜。
連下了兩夜的雪,三十一大早,甄十娘透過窗戶瞧見簡武簡文帶着嫺姐和一幫小丫鬟正在前面的小花園裡堆雪人,甄十娘索性也換件厚厚的棉衣跑了出去。
瞧見孃親,簡武簡文欣喜異常,“……娘,娘,我想用雞蛋殼做眼睛!”一邊和簡文滾了一個大雪球按在堆好的雪人身子上,簡武看着白花花的雪人腦袋說道。
“好啊!”甄十娘戴了厚厚的手套一面拍雪人,嘴裡說道,“別忘了用墨汁把眼珠塗成黑色。”
“嗯!”簡武回頭吩咐小丫鬟,“去把我的墨拿來,再打兩個空雞蛋殼來。”用手比量着,“告訴徐媽只在雞蛋上打一個小孔就行,蛋清和蛋黃倒出來還可以炒菜。”小時候捨不得浪費,甄十娘就常這樣給簡武簡文弄雞蛋殼玩。
見他們還記得這些細節,甄十娘欣慰地點點頭。
父母的言傳身教,總是能潛移默化着孩子。
“我要用這個做鼻子!”嫺姐也從頭上拔下一支火紅的玳瑁簪,“紅鼻子好看!”
那可是價值連城的玳瑁!
正嘰嘰喳喳的小丫鬟頓時一靜,紛紛看向甄十娘。
感覺出氣氛不對,嫺姐不知哪錯了,小手僵在半空中,她小嘴癟了癟想要哭。
沒想到嫺姐會拿出這麼貴重的東西做雪人鼻子,簡直比拿了翠玉換木偶的小縣主還荒唐。甄十娘也吃了一驚,待要說在個太貴重了,不能拿來做玩具,瞧見嫺姐一副要哭的架勢,甄十娘聲音不由一頓,“好啊。”她笑盈盈地拉起嫺姐的手,“只是,嫺姐要記得雪人化了的時候取回去。”手把手把玳瑁簪插在了雪人臉上,又把着嫺姐的手在鼻子下面雕出一張棱角分明的嘴。
白白的雪。奪目的紅,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的光。
一瞬間,雪人彷彿有了生命一般,咧嘴翹鼻朝大家微微地笑。
嫺姐高興的直拍巴掌,“雪人活了。雪人活了!母親……”她拉了甄十孃的手,“我們管她叫小雪好不好!”
“他是男的!”簡武激烈反對,“叫大勇好聽!”
甄十娘拿了小丫鬟用稻草編的花髻給雪人按在頭頂,“現在,就變成女的了!”
“娘!”簡武臉色漲紅。
這可是他和哥哥辛辛苦苦堆起來的。
“……哥哥得讓着妹妹!”甄十娘低頭整理着雪人頭頂的花髻。
簡武捏了鼻子朝嫺姐做鬼臉。
嫺姐一閃藏在甄十娘身後。
瞧見嫺姐偷偷地從自己身後探出頭朝簡文簡武伸舌頭,甄十娘欣慰地點點頭。
自楊嵐去世後,嫺姐還是第一次這麼活潑。
這以後。老夫人越來越糊塗,尤其眼前的人和事轉眼就忘,相應地,對嫺姐看得也不那麼緊了。若她能脫離老夫人的禁錮,大約很快就能忘記那夜的陰影,恢復從前的活潑吧。
“夫人……”對用價值連城的玳瑁簪做雪人鼻子,冬菊總有些不放心。
“……以後我再提點她。”甄十娘低聲吩咐道。“這院子裡沒有亂人,你待會找個小丫鬟專門看着。待雪人一化就收起來。”
冬菊低聲應是。
雪人是堆在小花園的正當中,瞧見花園四周空蕩蕩的,甄十娘就想起前世的冰燈,索性帶了幾個孩子在花園裡澆起了冰燈……數九的寒天,滴水成冰,很快,大家就澆出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大冰塊。
沈鐘磬回來時,一家人正玩的熱火朝天,尤其簡武簡文,難得孃親能陪他們這麼瘋,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兩個小傢伙高興的上躥下跳,腦門都出了汗,連嫺姐都跟着大聲地叫,直把沈鐘磬嚇了一跳。
“天,大冷的天,你仔細凍壞了!”上前就想把甄十娘抱回屋,瞧見三個孩子都停止了叫鬧,正睜着大眼看着他,沈鐘磬手停在了甄十娘身側。
“爹,娘帶我們澆冰燈呢。”簡武簡文首先喊道,“娘帶我們澆冰燈!”嫺姐也跟着喊,目光閃閃的,忘了叫母親,順着簡武簡文跟着叫娘,正要拽了甄十娘進屋,沈鐘磬定在了那兒,回過頭怔怔地看着嫺姐。
嫺姐,有多久沒這麼快樂了。
想起這兩個月無論自己怎麼逗,嫺姐都怯生生的,一句話也不說,沈鐘磬轉頭看向甄十娘。
甄十娘趁勢拉了他的手,“……難得孩子們高興,將軍也一起來吧。”
“你的身體……”沈鐘磬語氣遲疑。
不是這羣孩子,她身子可比那水仙花都嬌貴。
“……過年嘛,就這一次,我已讓人熬了驅寒湯,待會進屋後大家都喝一碗,沒事的。”
也許這是她生命中最後一次了。
說着,甄十娘拉沈鐘磬來到一個才澆好的四方形的大冰塊前,呵呵笑道,“我們正愁這冰太硬大家都雕不動呢,將軍來了正好給作苦力。”從丫鬟手裡接過一把鈍刀遞給他,指着冰塊正上方,“將軍從這鑿一個洞,晚上就可以放蠟燭了。”
臨時起意,家裡沒有模具,都是讓小廝從各處搬來的大冰塊,按放在花園四周,大家在這個基礎上澆鑄,又加上沒經過訓練,大家異想天開,想怎麼澆就怎麼澆,結果就做出一堆奇形怪狀的大冰塊,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可是,能親手澆出這些,親眼看着流動的水在自己手下變成了晶瑩的冰,只這神奇的感覺大家就已經很開心了,簡武簡文一會兒喊,“再來一勺水!”一會兒又喊,“我這個頭上長出了一個包。”直逗得大家咯咯地笑,卻是沒人計較好不好看。
沈鐘磬這個後來者卻覺得特別難看,兩三刀就挖出了一個半尺深的菱形小洞,沈鐘磬索性又將外面的棱角都薛平了,弄得跟大西瓜似的。
簡文看傻了眼。
回頭招呼孃親,“二叔手巧,我去叫二叔來雕!”
自己不過臨時起意,這小傢伙不是想把這些都雕出來吧?
看着小花園裡三四十個奇形怪狀的大冰塊,沈鐘磬額頭起了一層黑線。
這可不是一二個時辰能完成的!
那面甄十娘已經點頭,“好!”又道,“再把馮十三和紀懷鋒他們都叫來。”說着,又招呼小丫鬟拿了水順着沈鐘磬剛雕完的西瓜均勻地澆下來,不過一刻鐘,冰球表面那層花白的刻痕便杳無蹤影,一盞渾然天成晶瑩剔透的西瓜燈躍然眼前。
簡武簡文歡喜的嗷嗷直叫。
回了頭招呼小丫鬟拿蠟燭。
嫺姐首先搶了火折讓沈鐘磬抱着上前去點。
自西瓜燈心發出一抹橙黃的光,陽光下晶瑩璀璨。
院子裡的人一陣唏噓。
“……天怎麼還不黑!”簡武擡頭看着白花花的日頭。
他已經等不及晚上出來看自己親手做的冰燈了。
小丫鬟們掩了嘴笑。
受到感染,連沈鐘磬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
到底擔心甄十孃的身體,見沈忠信他們還得雕一段時間,沈鐘磬就催了甄十娘領嫺姐進屋暖和,“……晚上出來看也一樣。”又壓低了聲音,“你喜歡什麼,進屋畫了我雕給你。”
沒想到甄十娘會這麼喜歡冰燈,突然之間,沈鐘磬很想親手給她雕一盞,放在花園最耀眼處,讓她每天坐在屋裡就能看到。
甄十娘眼前一亮,“好,我就回去畫。”見嫺姐意猶未盡,就拉了她的手,“我們先回去睡一覺,否則晚上沒有精神看。”語氣親暱祥和。
嫺姐小臉瞬間明媚起來。
一覺睡到掌燈時分,甄十娘睜開眼,簡文簡武嫺姐早已換好了衣服,正趴在牀邊睜着大眼看着她。
“……母親真能睡,我早就醒了。”嫺姐眨眨眼。
“不許這麼說我娘!”簡武立即瞪起眼,“我娘是身體不好,爹說睡覺養身體!”
簡武一向霸道,話不投機張嘴就訓。
嫺姐早習慣了他這脾氣,騰地把臉轉過去。
見兩人一言不合就紅了臉,甄十娘無奈地搖搖頭,伸手拽了嫺姐過來,“誰給梳的頭,這麼漂亮。”
“冬菊姐姐給梳的……”嫺姐說着,偷偷瞄了簡武一眼,趴在甄十娘耳邊小聲說,“我不是說母親貪睡,我是着急用了飯回來看冰燈。”
第一次親手製作冰燈,天一擦黑幾個孩子就張羅着點,怕太吵打擾甄十娘睡覺,也擔心孩子們玩野了不想吃飯,沈鐘磬就嚴令吃了年夜飯再點。
於是,三個孩子就眼巴巴地守着甄十娘牀前等她醒。
甄十娘聽了啞然失笑,“好,我們就去吃飯。”又壓低了聲音貼着嫺姐耳朵說道,“我也盼着吃了飯回來看冰燈呢。”
嫺姐小臉立時紅了起來,如熟透了的蘋果,“我去給母親拿衣服!”她轉身跳到地上。
這面簡武簡文卻因孃親一醒了就跟妹妹咬耳朵不高興,紛紛脫了鞋爬上牀硬擠到甄十娘懷裡,緊緊地抱着不撒手,生怕她被人搶走了似的。
甄十娘哭笑不得。